埃利·維塞爾 史國強
可是。我們一定要把賭注押在未來。為拯救一個孩子的性命,沒有努力是多余的。讓一位疲憊的老人臉上露出笑容,那是在完成一項重要的工作。戰勝不公和不幸,哪怕是片刻,哪怕是為了一名受害者,也是為希望尋找新的曙光。
哦,是的,我知道:希望并不容易。還有,希望也能變成陷阱,落入其中的人并不比絕望的人感到幸福。我遇上這個問題時正要撰寫《被遺忘的人》,當時我不知如何收尾。我不想讓年輕的主人公馬爾基爾陷入徹底的絕望。在我的所有小說里,我盡力敞開或至少也要指出一條路,這條路并非通向救贖(救贖存在嗎),而是通向接觸,與他者接觸,同時也要與自己接觸。在《被遺忘的人》里,被奪走記憶后的老英雄埃爾哈南知道遺忘癥是無法治愈的,因此也不再希望與人接觸。誰又能成功地讓他的臉上再次露出笑容?我找不到辦法,把手稿鎖進抽屜里,一鎖幾個月。后來的早晨,我正在工作,聽到我的小兒子在隔壁走動。剎那間辦法來了。我需要幫他實施記憶輸送。埃爾哈南的記憶將輸送到馬爾基爾的記憶里。
人活到一定的年歲可能對少數詞語依戀不舍。如今我愛用的字是“輸送”。
昨夜,我在夢里見到了父親。我見到他的次數越來越多。入睡前,我不知是害怕還是希望他消失。我每次醒來后渾身顫抖,胸口發堵。
我為他讀了幾頁我寫的文字,特別是那些我還沒寫出來的和我永遠也不會寫出來的。他在聽我讀嗎?我希望聽他說話,但他一語不發。是我聽得不專心嗎?凡是我寫出來的或我以為已經寫出來的,那些印證他沉默的話語將要存在下去。
我還能夢見母親和妹妹。我在睡夢中哭喊。我希望知道她們最后一刻發生了什么。大姐希爾妲和她們多走了幾步,我希望問問她。我不敢。我們每周要通話,但聊的僅僅是她的健康,她的兒子西德尼,她的孫輩孩子們。然而我更希望知道她在集中營的經歷。我不敢問。我也不敢問二姐比婭。我知道她們被關在考夫林根,離達豪不遠。她們什么時間離開的伯根瑙?德國人是怎么折磨她們的?希爾妲說:“我還記得那個夜晚,我們在奧斯維辛的最后一夜。那天夜里他們運走1200名婦女。赤身。是的,沒穿衣服。比婭和我也在里面。我記得。我還記得那天是幾號。在運牲口的車廂內,一個很虔誠的女人說:‘今天是禁食日,是埃波月的第九日,一年中最讓人悲傷的日子。”這之前和之后又發生了什么?我恨自己張不開嘴。無論是和比婭,還是和希爾妲,我從來沒提過父母或我們的家。我害怕自己痛哭流淚嗎?
我知道希爾妲如同生前的比婭,總要回憶我們早已度過的時光。我也回憶。無時無刻。
你在我的書房內找不到獎章和文憑。但寫字臺上方掛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我父母在希格蓋特的家。我抬起頭來看到的就是這張照片。照片仿佛在告訴我:“不要忘了你是從哪兒來的。”
我才過七十歲。清理記憶的時刻又到了。我經歷的這個世紀比其他世紀更暴烈,也更有希望。此前,人類從來沒有證明自己這么脆弱或這么慷慨。人生活在期待中。期待什么?我內心的那個猶太人在等待救贖的到來。在等待救贖的過程中,他沒有忘記那些敵人。我打過仗,贏過幾次,次數不多,還不足以讓我感到驕傲和自信。無論是多是少,我現在還不想就此收兵。我提高聲音時,一些人感到不安,我不說話時,另一些人又感到不安。那些善良的人總是讓我感到仿佛欠他們什么。我不怨恨。一些人理解我為什么要四處奔波,另一些人從來也不理解。我要繼續學習——因此才能收取與送予——如何幫助他人,再一次次地面臨挑戰。我說過一些話,還有些話我將來再說,將來再講述等在那里的故事,總是等在那里被講述的故事。
我對自己說,把我的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散文和論文、評論和回憶錄通通考慮進來,那還是不夠的。
父親,幫幫我。
很久之前,還是在那邊遠離生者的地方,我們一次次地告訴自己,要是我們能活著出去,我們將用生命的每一分鐘,通過語言和行動來譴責人類過去和將來對受害者麻木不仁的態度。在那個該詛咒的、邪惡的王國內,死神高高在上,但我們深信自由世界對此一無所知,所以我們還互相鼓勵。我們中走出去的那個人將站出來做證。他將代表我們站出來說話,伸張正義。作為我們的代言人,他要確保我們的記憶進入人類的記憶。這是他唯一的使命。他要在白天和黑夜講述他們經歷的故事。他將把自己的一生變成利刃,以此來保護我們的集體記憶。因為他的存在,記憶也將永遠存在。
我要保護記憶。解放后我發現自己變成信使,傳遞出的唯一信息是:拒絕忘卻,拒絕忘卻那些生者和死者,他們被黑夜吞噬后,又被烈焰送上天空。我不知道自己如同克爾凱郭爾描寫的小丑,高喊“火”!人們還以為他在開玩笑。
我看見自己在大地上步履匆匆,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個國家趕到另一個國家,如同納曼拉比故事里的那個瘋子,提醒人們他們身上的善與惡,讓他們看見徘徊在我們周圍和我們內心的無數幽靈。
后來我停下匆匆的步履,或者說我放慢了自己的腳步。我研究,我教學,我指導學生走向他們的工作。我觀察路人,猜測他們的秘密。我幸福,我悲傷。我繼續教學,繼續寫作。寫出更多的著作,更多的小說。一句話,我不希望在臨死前已經死了。瑪麗安和我建成一個家,我們注視兒子的成長。他讓我們感到驕傲和幸福。我們共同努力,回報社會。
妻子瑪麗安是我的盟友,我們無話不說,是她讓我少犯了錯誤。感謝她讓我擁有智慧,讓我走上正確的道路。她依然年輕,但我已經青春不再。
希爾妲在以色列的兒孫生活很好。奧瑞恩和奧利服完兵役。比婭的女兒莎拉是六個孩子的母親。斯蒂夫和埃茨哈卡是兩個孩子的父母。他們結婚時我也在場。當初我把斯蒂夫送進結婚華蓋。那時為了避免滑入記憶的深谷,我索性與新郎跳舞,跳到精疲力竭為止。
我既幸福又悲傷。但我的幸福要多于悲傷。莎拉和斯洛姆·維塞爾的香火終于沒有熄滅。
1970年,我提到不再繼續做證的想法:
……現在,講故事的人,翻過一頁吧。給我們講點別的。你那些瘋狂的先知,你那些在懷舊中苦苦等待的長者,你那些執迷不悟的人——讓他們返回夜里的領地。他們已經幸存了二十五六年,這還不夠嘛。要是他們還不想離開的話,至少不要讓他們說話。不惜任何代價。采取任何手段。告訴他們,沉默比語言更堅實,足以印證他們的宇宙曾經存在,如同語言,沉默也要被承認,被傳送。(《一代人之后》,紐約:蘭登書屋,1970)
評價過于悲觀?當時我是這么想的。那時我決定再也不提了。
那么現在呢?我的作品出版時出生的人,現在差不多三十歲了。他們將來還要度過漫長的歲月。我們一定要對他們說話嗎?說誰?怎么說?說我們的過去?一定不讓悲劇成為他們的未來?讓那些否定我們過去的人沉默,因為他們也希望讓我們沉默?
我還曾經夢想歌頌記憶和友誼,這些是我們這個世界太缺少的。
圣經命令我們:“銘記。”在我們的傳統里,記憶是不會把人分開的。相反,記憶把他們連在一起,連到我們的共同歷史的起源上。因為我記得來自哪里,所以才與路上遇見的人感到親切。正是因為人能夠把負擔變成承諾,他才能兌現這些承諾。所以沒有過去的生活還不如沒有未來的生活。要是我們被剝奪了記憶,那么我們的文明又怎么能存在下去?記憶不僅僅是形象和語言、喊叫和行動的總和。記憶也不僅僅是個人的或集體的身份。記憶是把我們與神秘的開始連接起來的紐帶,在那個朦朧的地方,人的記憶也反映出上帝的記憶。
所以我們才要固執地繼續站出來做證。
可是。幾代人之后,我表示懷疑。我沒能履行自己的使命嗎?我撰寫著作,但大多數作品寫的是其他話題,如我在前面說過的,我的作品主題很多,但目的是不希望引起那個對我來說最有意義的話題。
我很久以來始終希望理解其中的原因。
我們先來分析那些表面的原因。我擔心講不好,或者更糟,目的不正確。我擔心我可能利用這個話題,而不是為這個話題服務。我擔心誘惑,失望。所以我什么也不說,對此我也能感到滿足。
如同大多數幸存者,我也盡力為生存找借口,在這個瘋狂的世界里為人類尋找新的概念和新的語言。這是一種最初始的語言,其唯一的目的是描述所有寫不出來的現象,是閉上我們的嘴來呼喊,是對死者說話,因為他們不再對我們說話。
1995年7月,我又回到我們的小鎮。父親,我一連數小時為兩位年輕的來訪者不停地講解,因為他們繼承了你的姓名。我領他們看了祖父母的房間。我領他們在院子里散步,那個小花園,當年茨普卡喜歡在里面玩耍。我依然能看見陽光照在她的頭發上閃閃發光。我能看見她,如同平時我看見她,我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我要藏起我的臉,藏進我的臉里。
我們在尼希爾祖母的房前停了下來。那扇窗戶已經關上,很久之前,遇上禮拜五,她要在窗前等待一個學童,送他一個特制的面包卷。她看見茨普卡,臉上露出了笑容。我的小妹妹也笑了。此時此刻,我真希望能與戴著黑圍巾的祖母說說話。再與那個金發小姑娘說上幾句……但我不能。我的心臟在跳動。我回希格蓋特是來等死的嗎?
那邊是公墓。我們進去。讓我們在希格蓋特第一位大拉比耶提夫·萊夫的墓前點上一支蠟燭。請他在上面為你們說好話。
這里一片安寧,我計劃再回來一次,與希爾妲、西德尼,還有他的孩子們一起回來。你們看,那邊是猶太學校。我的先生們。我的朋友們。我們也一定要為他們點上蠟燭。他們沒有墳墓。
在那邊,與我們相對的方向,是波瑟爾拉比的講經堂。走上幾分鐘就能趕到洗圣浴的地方。我每天上午要去一次。再遠一點是猶太學校,旁邊是大拉比的家。
我想對身旁的兩位青年說幾句話,但我說不出來,因為我的淚水已經奪眶而出,他們明白,所以謹慎地站在后面。
到那所破舊的猶太教堂內,我們一同祈禱。這是唯一一所猶太教堂。我們面對空空如也的藏經柜,坐在長凳上,我們翻開一部落滿灰塵的書,書是我們從讀經臺上找到的,書上寫了與哀悼相關的法律,我們讀了幾頁。我們能不能成為在這個地方鉆研神圣經文的最后幾個猶太人?
在火車站,我們好長時間沒有說話。希格蓋特猶太人的生活正是在這里終結的,被火車釋放出的煙霧運走了。
伯根瑙。我又怎么能對埃里沙和比婭的兒子斯蒂夫說出沒人能對我說出來的話。他們的沉默與我的沉默混合在一起。現在已經無話可說。斜坡,喊叫,哭喊,那個夜晚,看到茨普卡的最后一眼——她哭了嗎?她對媽媽說了什么?你們的祖母是怎么回答的?毫無疑問,祖母一定在安慰她。小姑娘,不要怕。再也不用害怕了。
我用全部靈魂熱愛身旁這兩位青年,我對他們大聲說出來了嗎?我們來自古老的猶太家族,那棵大樹的根莖與拉希和大衛王相連。你們看:大樹的枝葉拒絕凋零。
我們找不到奧斯維辛三世,此地也被稱為布納,這座集中營的痕跡已經蕩然無存,唯獨還有一塊不大的牌子。神父用手指向幾幢建筑:“那邊。”距離這么近?是的,集中營并不遠。他怎么知道?他就住在集中營附近。他從窗戶里能看見發生的一切。一切嗎?是的,一切。“點名”?是的。“操練”,懲罰,還有絞刑?他早上還能吃下去飯,夜里還能入睡嗎?神父聳聳肩。我想對兒子和外甥說說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他們的祖父是怎么遭罪的,但我什么也沒說出來。
在布痕瓦爾德也是如此。“大營”依然如舊,如同紀念館。我問向導:“小營”在哪里?他領我們走進一片林子:“這里。”林子里長了不少樹和灌木叢。是的,這就是集中營的遺存,當年從奧斯維辛轉移到這里的猶太人不知吃了多少苦,最后死在這座地獄里。此地連一塊牌子也沒有,參觀者怎么能找到方向?
我斜倚在樹上。我閉上眼睛,尋找父親。
畫面浮現出來,模糊了我的視線。夜里到達。喊叫聲。冰冷刺骨的水。空曠的,令人窒息的營區。我父親。我生病的父親,在我眼前感到羞愧的父親。神志昏迷,痛苦。我父親,奄奄一息。我父親,死了。
這里的大自然一片平和,全然不顧外面的雨雪。這里的春天是美麗的,入秋后又現出灰色。死亡天使走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人們怎樣才能不讓這些痕跡被抹去?上帝為什么要創造隱形呢?不讓他的創造物發現?所以布魯諾才說光是上帝的隱形嗎?
大家都告訴我,應該從過去抽出身來,憧憬未來。他們勸我不要回望,從那邊走出來,改變話題,寫寫其他東西。夠了,他們對我說。你做得夠了。讓其他人接過去吧。讓他們被人傷害吧。你已經被膽怯的、惡毒的批評傷害過了,不要否認。你應該歇息了。
父親,我應不應該聽他們的?告訴我。
我希望聽你說話,因為他們拒絕聽你說話。讓他們竊笑去吧。反正我要說話。只要我還能呼吸,我將繼續說出僅僅是屬于你的話。在贖罪日結束前的儀式上,一句祈禱文是:“為我們打開一扇門。在一道道門關上時,為我們打開一扇門,因為夜色就要來臨。”夜色就要來臨,我知道神秘的夜色不久將把我裹挾進去。你將在那里,你將領我去見其他人,他們都是我認識的,我熱愛的。外祖父多迪和祖母尼希爾。母親。茨普卡。比婭。還有那些叔叔舅舅,姑姑姨母,堂表兄妹和朋友們。我知道,當我來到你們身邊時,我才能聽到你們的聲音。
我一邊寫上面的文字,一邊想家里的那張照片。照片總在我眼前,沉甸甸的,在塵封的黑暗里。然而,我還想最后再回一次希格蓋特。寫完最后幾個頁碼。
我不擔心迷路。如同《被遺忘的人》里的埃爾哈南,我也害怕忘卻。我反復讀自己的作品,也反復讀他人的作品。上帝在哪里?我在耶利米哀歌里偶然讀到了一句深刻的話——先知對上帝說,你殺戮,你沒有同情心。此前這位先知對上帝說:“你一發火就藏起來,然后捉弄我們。”上帝呀,為什么?為什么?我害怕知道答案。我害怕不知道答案。但最重要的是,一想到我的記憶可能消失,一想到我可能忘記讓我排列文字的原因,我就渾身發抖。
我開始前已經害怕結尾。
父親,我應該什么時候開始?
我想歌唱,歌唱幸福和平靜。我想愛,想笑,想陪伴那些孤獨的人漫無目的地走下去。我想完成上帝在人的心中安排的使命。
母親,我怎么唱才好呢,你的父親、我的外公多迪在新年夜教給我們的那些歌曲,怎么唱才好呢?
茨普卡,我端莊的妹妹,你的未來被敵人盜走了,你被死神奪走時還是那么弱小,那么清白,我這一生還怎么能愛?
父親,我還有不少問題要問你。還有那么多門要打開,那么多秘密要發現。我還有時間嗎?
從另一個房間,或者是深夜的另一邊,一個清脆的聲音傳入我的白日空想:“父親,你喊我了嗎?”
我答道:“是的,孩子。我喊你了。”
作者簡介:
埃利·維塞爾(Elie Wiesel),生于1928年,美籍猶太人作家和政治活動家,著有三十幾部為世人稱頌的作品,其中1958年出版的自傳《夜》與《安妮日記》并列為猶太人大屠殺的經典作品。曾榮獲總統自由勛章、合眾國國會金質獎章和法國騎士勛章。1986年獲諾貝爾和平獎。
譯者簡介:
史國強,山東萊州人,現為沈陽師范大學翻譯與文化傳播中心教授,出版《喜福會》《賽珍珠》《格利弗游記》《上帝知道》《布什自傳》《普京自述》《簡·方達回憶錄》《灼痕》《暮光地帶》《時光倒流》《塞林格傳》《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早年生活 》和《對話潘基文》等多部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