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
病友M
——50歲,一個三個字的城市的人,血管炎20年未治。
——雙腿骨瘦如柴。時常坐在床上,使人想起非洲的大頭饑童,玩弄自己再也支撐不起身體的可憐雙腿。并非自憐,而只是一種茫然的與自己的玩耍。僅只是為了隨便做做動作,好像不做,它們就會壞死一樣。
——長時間用一種低眉順眼的態度看著別人。在他身上有一種早已準備好的謙恭。我想起福克納《押沙龍,押沙龍》里殺死主人托馬斯·薩德本的雇工沃許,即使是在殺死對方,他對對方也是謙卑的。
——您,您呢。這是他常用來稱呼人的。我分不清是窮還是一種聽之任之的態度迫使他現在才來到醫院。他的腳趾頭全黑了,因此兩邊足部的第二至第四趾均被截除。剩下的大腳趾和小腳趾像蟹之螯足,極為寬疏地張開著,揮舞著,轉動著。
——講一口難懂的方言。大概一周后他懂得一種取悅他人的技術:就是用方言重復他人的詞匯。“角(絕)了。”他這么說。
——他鍛煉時朝天交替踹著雙腿,像被被翻身的甲蟲或烏龜。
——看起來六十余歲。有一天醫院來了理發的老師傅,是清潔工阿姨介紹進來的,20元一次,師傅拿著推子給他理了個平頭,以使他適應夏天的天氣。
——一直沒下過床,除非是被抱進輪椅推著去檢查。失眠。難得的調整就是坐起來。他常在半夜長時間坐在床上,靜靜地看著墻壁和我們這些熟睡的病友。值班護士有時會打著手電潛入病房檢查,有時轉過身來正好照著坐立的他。光芒里,他的一成不變的笑臉,以及一只白色的失明的眼球,常使她們發出小小的尖叫。
——也許是因為鑿石頭,濺起的石粉飛進眼球,導致這只眼失明。起初只是不適,找人吹了很久,眼淚撲簌撲簌地流,吹得心里一緊一緊。他沒去看醫生,讓它瞎了。
——他需要浸泡一種顏色看起來像是可樂的藥,也許是碘伏消毒液。趾頭隨后纏綁紗布。實習女醫生有一個喻示著良好家教和出身的名字。她每天為他消毒,客氣尊敬。
——他的笑聲,總是保持到三聲以上,以盡量配合別人,不使人失落。
——起初就像隱身人一樣待在病房。就像籃球場上的裁判那樣為人忽視。有一天我專門觀察起那就像空氣一樣不存在的裁判,為他挺著肚腩辛苦而笨拙地奔跑并夸張而堅決地做出手勢而發笑。
——臉色光滑,甚至反光。手指畸形,關節突出如樹瘤。
——他說,當享福的時候,得病了。
——據他說,自從某一天后,他的腳下地就像踩了棉花。他多次重復這個說法。就像我向人重復我吐血時,吐來的仿佛是一顆會蹦跳的櫻桃。骨子里對一個確切說法有一種滿意。
——那雙腿只剩醬油色的皮和分明能看見的脛骨、腓骨。已經沒有肌肉和脂肪。看起來拿一支鉛筆就能敲斷它。腿瘦如螳螂。踞于床,顫抖之。
病友M之女
——25-30歲之間,已婚,生育不詳。
——膚黑,是一種農村的黑。這種黑和麥稈、暮晚一樣讓人難忘。
——上十天不洗澡。身上有股“催人淚下的味道”,她離開后,房間還會殘留這股味道。
——穿著白色緊身長褲,腰帶鑲金邊。白褲子顯臟。一件粉紅色的上衣。蓄馬尾辮。最后一天出院時將頭發散開,并畫上眼影,擴大小眼,刷了睫毛。
——曾穿白短褲。高跟涼鞋,鞋底又厚又寬,鞋面是麥芽糖色的,有奇怪的飾扣。
——努力幫別人打飯搬床之類,被愛干凈的人禮貌拒絕。想跟別人一起去淘衣服也被婉拒,但后來還是跟去了。
——身材很好,有細腰和胸部。
——照料不能下床的父親,為之倒尿、處理大便、敷藥。從未見她對此有怨言。
——花700元請了一輛黑車送父親回家。出租車打表的話是1200元,另外還要付過路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