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水
2015年2月8日,楊從浩一家人永遠不會忘記。這天,65歲的鄒全珍突然昏迷跌倒在地,經診斷是腦垂體瘤,萬幸的是良性。
1968年,18歲的高中畢業生楊從浩作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來到遼寧金縣(現大連金普新區)亮甲店,在勞作中與來自“壞分子”家庭的鄒全珍相愛結婚。他們膝下育有兩女一子。大女兒楊春在單位是文體骨干;兒子楊冬在大連保稅區一家知名外資物流企業工作;小女兒楊柳從日本留學歸來,任職上市公司東軟集團,擔任翻譯工作。三個兒女各自組建了家庭,幸福而和睦。母親的病情,讓幾個小家庭憂心忡忡。
2016年3月,保守治療一段時間后,因為病情反復,鄒全珍去沈陽做了開顱手術。
回到大連后,老兩口被楊柳安置在一處公寓里居住,這里設施齊全,生活方便。一天,鄒全珍有意無意地對楊柳說:“城市太鬧了,農村空氣好,環境也好。”楊柳悄悄地把母親的想法告訴了哥姐,并且把自己想送媽媽回老家亮甲店生活的建議說了出來,哥哥和姐姐表示支持。
楊冬、楊柳和爸爸看中了離三姨家不遠處的櫻桃園,在半山的一處空地里。為了盡快實現媽媽的“田園夢”,兄妹倆在親戚的幫助下,聘請當地施工隊,花錢購買最環保的建筑材料,建起了三間平房。母親喜歡種花、種菜,他們特意建了花圃和菜園。楊柳知道母親喜歡小動物,特意從舅舅家弄來一只雛孔雀放養在院子里。
4月28日,在眾人的簇擁下,鄒全珍回到她兒時生活的地方。她邁步走進櫻桃園,此時正是櫻桃掛果的季節,看著漫山綠色之中,滿目點點紅色,鄒全珍心里非常震撼。新落成的房屋,前后盡是鮮花,香氣撲鼻,令人陶醉。更令鄒全珍心動的是,門外還圈養了一只啾啾低鳴的小孔雀。鄒全珍高興得心都化了。
2017年7月,鄒全珍開始莫名持續發高燒,回到大連體檢。8月8日,第三次住進醫院。這一次,楊柳隱隱有了不妙的感覺。 9月29日凌晨,鄒全珍嘔吐后悄然入睡。這一睡,就再也沒有醒來。
老伴兒的過世,使楊從浩備受打擊,精神陷入低谷。10月5日這天,因悲傷過度,楊從浩在家突發心臟病暈倒。好在三個兒女都在身邊,他們迅速把父親送到大連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急診科。楊從浩堅信自己沒病,要孩子們帶自己回家,還沒邁出房間,突發心臟病再次暈倒。醒來,突然發現自己的病房正對著老伴去世前的病室,一時激動第三次昏厥過去,再次搶救過來……一天三次闖過鬼門關,爸爸的狀態令楊柳擔憂不已。
2017年10月9日,在醫生的建議下,楊從浩的身體里安裝了心臟起搏器。此后,楊從浩身體好了許多。可是身病好治心病難治啊。楊柳暗暗發憷:怎樣讓爸爸走出悲傷呢?
楊柳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她在讀高三時,爸爸因所在的企業倒閉下崗了。爸爸那一陣子無比落魄,有些自暴自棄。一天晚上,楊柳含淚給爸爸寫了一封長信,鼓勵爸爸穿越陰霾,笑對人生。這年正值楊柳高考,她與父親約定自己努力學習考出好成績,爸爸也要邁過下崗這道坎!讀著女兒的信,楊從浩熱淚盈眶,他果然甩掉頹廢,重新振作起來自謀職業,而楊柳不負眾望考入名校。
楊柳不禁心頭一動:為了父親和自己都能早日走出痛苦,何不以互寫家書的形式,我緬懷媽媽,父親懷想妻子呢?
療傷,200封家書飄然而至
當即,楊柳跟父親溝通這件事,“我們設定100天的時限,以每天一封家書的方式,我緬懷母親,你懷念妻子。”經過強烈的思想糾結,楊從浩答應了女兒的建議,每天互寫一封信。楊柳用電腦寫,打印出來送給父親看;楊從浩則用最原始的方式,用筆、紙書寫。
2017年10月10日,楊柳寫了第一封信:
“爸,有一種心理疾病叫做‘幸存者綜合癥。今天是媽媽離開我們的第十二天,我想你和我一樣除了無盡悲傷之外還有深深的自責與后悔,時時刻刻都在設想每一種可能性,也許在某一個小分岔口如果我們做了不同的選擇,就能帶回媽媽的生命……我們仿佛沉入了深不見底的悲傷海洋,不想解脫只想沉淪。我一直都在想如果能夠早點發現媽媽的病并適時手術,也許此時此刻媽媽還在我們身邊嘮嘮叨叨……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悲傷,度日如年,無法開懷,我想到了給你寫信……我相信一百天后我們一定會有勇氣一起重新來讀這一封封信,作為對媽媽的追憶,也作為自己開始新生活的見證。”
楊從浩寫給女兒的第一封回信是:
“柳,你的約定,我真不知道能否堅持完成。為了不辜負你的良苦用心,雖然身心俱疲、充滿傷痛,還是強打起精神,下意識地握住筆寫這第一封信。
也許在很多人的心目中,認為我對你媽媽可以說是問心無愧的,可為什么我就不能傾其所有、盡其所能,讓她再多活幾年呢?搶救現場,我為什么沒有問可否將我的某個器官,移植給她,讓她的生命得以延續呢?對女兒吐露心聲總歸不是件容易的事,就讓我們一起嘗試去細細描述它,慢慢體味它……”
漸漸地,楊從浩開始無奈地適應沒有老伴的日子。自從身體里戴有起搏器,他每晚只能遵照醫囑,仰面或左側躺著。可是,奇怪的是,每天清早或半夜里醒來,楊從浩卻首先想到轉到右邊,因為兩人結婚四十多年以來,老伴都是睡在他的右邊。每次醒來后,楊從浩都是向右翻身,下意識想看看老伴睡得怎么樣。稍一清醒,這才記起老伴已經走了,于是楊從浩干脆閉著眼睛,心中默念:就讓意念中的她一直留在身邊吧。
此時,對于女兒楊柳來說,她也開始反思自己,她在給父親的信中這么說:“爸,我一直以為我和你的悲傷是等量的,你的悲傷我都能理解,你的痛苦我全能體會,看了你的信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傻。你和媽媽相濡以沫45載,看著對方從年輕美麗直到病弱死亡,這種痛苦豈是時間與文字可以輕易治愈的。所以,我們做兒女的完完全全接受現在的你,包括你的痛苦與自責,包括你的病與虛弱,包括你的頹廢與沮喪。我不要求你強打精神,更不要求你堅強起來,只要你是你就好,于我而言你是堅強,你就是力量。”
慢慢地,他們在信件的往復中療傷,愈合。按照約定,父女倆每天一封信,到2018年1月17日,各自完成了100封信。
楊柳的第100封信是:
“爸,這是第一百封信,既有大功告成的成就感,又有和這個約定告別的不舍。在過去那些信件里,充滿了我們的追思與想念,雖然每每總是帶著刺痛與淚水,但是我多么感謝每一段有回憶的日子,讓我想到和媽媽永遠在一起,我們住在依山傍海的世外桃源獨棟闊院,二層小樓,舉步入山林,側耳聽濤聲……相信和媽媽再見時,我們就在那片世外桃源,再也不分離。”
楊從浩的第100封回信是:
“女兒,你和我的約定我總算如約兌現。你的100封信中充滿了濃濃的母女情,我的100封信中滿含著深深的夫妻愛,我們寫的都是對你媽媽的回想和懷念。剛才我從收音機里聽到一首歌《我不想說再見》,它引起了我的共鳴,甚至有一刻竟引起我心靈的震顫。我要把這首歌獻給你的媽媽,因為她也曾經非常喜歡,每當我和她相互思念時,我們一定會隔空對唱:我不想說再見,相見時難別亦難……我不想說再見,要把時光留住在昨天……”
2018年4月,細心的女兒將父親的100封家書手稿文字一一輸入到電腦中保存,將兩個人互寫的200封家書編輯成書《悲傷可名狀——父女家書二百封》。書一上市,便感動了無數的讀者。大連作家李和平說,在書信漸行漸遠時,這200封父女之間的家書,不僅讓父女倆走出了悲傷,架起了與親人交流的家國情懷,體現了親人和社會的溫暖。筆尖下流露的是孝悌、堅強、樂觀、睿智、慈愛和溫柔,是一本現實版的家書教科書。(本文拒絕任何形式轉載、摘編及上網,否則訴訟法律。)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