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冬雪 黃葒
自二000年以來,法國政壇涌現出愈來愈多的女性身影。二。一七年總統大選落下帷幕后不久,新一屆政府于五月十七日組建成功,除總理愛德華·菲利普之外,共有二十二名政府成員,男女人數各半。六月二十一日組建了馬克龍任期內的第二屆政府,總理依然由菲利普擔任,新政府連總理在內共三十名成員,男女人數嚴格相等。法國政壇之所以有這樣的性別景觀,跟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起法國女權組織掀起的均等運動(monvement pour la parite)密切相關。法國在經歷了二十世紀前后兩波女權運動浪潮之后,于世紀末發出“女性掌權”(Femmes au pouvoir)的新呼聲,要求在實際政治生活中打破男性獨攬大權的局面,讓女性在各級議會中享有跟男性同樣多的席位,從而真正提高女性地位。均等運動的主要推動者之一是法國當代精神分析學家、出版人和女權運動領袖安托瓦內特·福克(Antoinette Fouque,1936-2014)。二0一五年出版的福克《兩性——女性學論集》(Il ya deux sexes.Essais de feminologie,首次出版于一九九五年,二00四年進行了第一次修訂和增補)一書,能幫助我們理解和梳理該運動的理論資源與歷史發展脈絡,從而更好地理解女權運動理論和行動的互補、互證和互動關系。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法國女權運動主流思想是波伏瓦《第二性》所開創的普遍主義,反本質主義。這種學說不贊成強調或謳歌女性特質,認為正是這種對女性特質的強調會讓女性淪為男性的附庸并被驅逐出政治生活。如果一味強調兩性本質不同,如男性剛健,更有意志力和決斷力,而女性陰柔,更情緒化和優柔寡斷,那么顯然,男性比女性更適合參政議政和行使領導權。反本質主義者認為,跟男性相比,女性并不是本質上的異類,女性的異質性或者說他性完全是由社會建構出來的。波伏瓦那句名言“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造就的”(On ne nait pas femme,on le devient),成為“普遍主義,反本質主義”女權者的思想和行動口號。
福克及其領導的“精神分析與政治”小組因旗幟鮮明的“本質主義”立場成為七十年代女權運動中的少數派。福克認為所謂的普遍主義根源于西方傳統的一神教,追求“一”必然會抹殺多元性,“一”的背后隱藏著專制與對非“一”的壓迫。普遍主義看似中性,實則是單性別的,更準確說是雄性的。比如在語言層面,法語中用“男人”(homme)來表示全體“人類”,在語法中,陽性要高于陰性,甚至在很多陰性名詞中只要加入一個陽性名詞,整組名詞就都變成了陽性;在法律和政治層面,雖然法國大革命打著“自由、平等、博愛”的旗號,但法國女性直到一九四四年才獲得選舉權,男女同工同酬要到一九七O年才獲得法律承認。因此,一七八九年《人權和公民權宣言》里的“人權”表面看來是普遍性的,實則是雄性的。贊成普遍主義的女性,一旦獲得只有男人才能擁有的身份地位和權力,很容易會變成象征秩序中的男性。典型的例子是法語中對女部長的稱呼,用Madame le Ministre來表示。在這個稱呼中,le ministre(部長)維持陽性形式,前面加上Madame(女士)來表示性別。這一情形在一九九八年若斯潘內閣的努力下才得到改變,一份當年的通報規定官方文書中對職業、頭銜等名詞進行陰性化,Madame la Ministre的說法得到承認。在福克眼中,當今社會宗教式微,可謂天父已死,而天子當道,世界從父權制轉變成子權制(filiarcat),男權統治格局并未發生改變。那些成功上位的“女兒子”(變成兒子的女性)和兒子們一道,參與對女性的壓迫。因此,未把差異考慮在內的平等帶來的只能是同化和極權化。
要打破一元論極權政治,必須首先承認這一基本事實,即:人類是由兩性構成的,存在著男女兩種不同的性別。兩性本質區別在于妊娠這一女性獨有體驗。從生育出發,福克構建起了她的整個“女性學”理論大廈。
福克的女性主義思想受到精神分析學家艾瑞格瑞(Luce Irigaray)的很大影響。艾瑞格瑞是拉康的學生,曾因對拉康學說的批判而遭到學術圈的排擠。在艾瑞格瑞看來,關于性的話語,自弗洛伊德至拉康,都是以一種男權中心,男根崇拜的視角來進行闡釋的:只有一種力比多,即男性力比多。女性身份相對于男性身份而言,是一種被閹割的、消極的、派生的身份。如果男性身份是A,則女性身份是-A。艾瑞格瑞認為女性應該是B,而非-A,男人與女人是兩種不同的身體、不同的欲望、不同的認知方式,應該重新肯定女性的性別身份,創造女性主體性別的特殊性(劉巖:《差異之美:伊里加蕾的女性主義理論研究》)。
福克的女性學研究的正是女性性別的特殊性,而這一特殊性建立在女性獨有的妊娠經驗上。在男權中心的精神分析學說里,子宮不被視為一個具有積極意義的、能產生象征意義的性器官,而只是一種純生理學意義上的自然物性。福克提出一種“子宮力比多”或“力比多2”,以建立一種可與男權秩序互補的象征秩序。
子宮是人類來到世界的第一個居所,是生命的源頭。弗洛伊德在其學說中提出,女性無法擺脫對男性陰莖的艷羨,福克則直言弗洛伊德也許隱藏著男性對女性子宮的嫉妒。與其說女性是被閹割的陰莖,不如說男性是被閹割的子宮。古往今來的“厭女癥”,對女性的壓迫、盤剝、強奸、屠殺,這種對女性的蔑視和憎恨,均出自男性對女性子宮的嫉妒。在福克看來,女性容易罹患歇斯底里癥,根本不在于陰莖閹割情結,而在于子宮壓抑,即子宮作為身體的一部分,其積極性并未得到正視,相反,子宮被打上了消極和否定的印記。
福克以精神分析學家喜歡用的方式來進行分析——援引古希臘神話。她所使用的典型文本是《俄瑞斯忒亞》的最后一部《歐墨尼得斯》。這部神話的梗概如下:古希臘統帥阿伽門農在率領大軍進攻特洛伊時,將女兒伊菲革涅亞殺死獻祭給了海神。阿伽門農的妻子克呂泰涅斯特拉為了給女兒報仇,與人通奸,并暗殺了阿伽門農。阿伽門農的幼子俄瑞斯忒斯后來為父報仇殺死了自己的母親。陷入弒母重罪的俄瑞斯忒斯被復仇女神反復糾纏,到處逃亡。最后智慧女神雅典娜判其無罪,并將復仇女神變成仁慈女神,讓她們失去報復的能力。
值得注意的是,雅典娜不是從母親子宮里出生的,是父親在母親生育時吞掉了母親,代替母親用頭顱生下了她。因此可以理解,雅典娜會做出弒母無罪的裁決。福克認為,這部神話極好地證明了西方文化傳統中男性對女性子宮的嫉妒、對女性身份的憎恨。
當女性在子宮中孕育胎兒時,她既是主體,又孕育著客體,她是主客體的統一;或者說,主體中包含著他性,主體實現了由我及他的生產,將他者視為親人而進行關照。承認生育,即承認一種生產的民主,一種利他的倫理范式。而男權主義通過對子宮的否認,割斷了人類與生命最初家園的聯系,走上一條不育、自私的不歸路。現代文明的諸多癥結,如環境污染,從廣義上說,是對人類子宮——地球的忽視,從狹義上說,環境污染造成母親羊水和胎盤的污染,影響后代的發育。因此,承認生育,是讓人類文明重新連接到生命之源,以一種更有活力、更可持續發展的范式向前推進。
雖然福克一直強調生育在其“女性學”建構中的重要性,但她并沒有讓女性掉入生育陷阱。在身體自主這件事上,她跟其他各個流派的女性主義者站在同一條戰線上。一九七一年,福克和波伏瓦、杜拉斯等三百四十三名婦女一起公開宣稱“墮過胎”,以期推動法國實現墮胎合法化。法國國民議會終于在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討論關于流產的計劃法案,時任衛生部部長的西蒙娜·薇依(Simone Veil)據理力爭,捍衛流產的合法性,經過二十五個小時的激烈論戰,有利于女性的選擇權獲得了勝利。一九七九年一月十七日,“薇依法案”(Loi Veil)頒布,在懷孕不超過十周的情況下允許自愿流產。從此,墮胎不再被視為違法行為,女性有權決定自己是否生育。
進入九十年代以來,法國的女性主義者分成兩大陣營:平等(egalite)派與均等(parite)派。這兩派對應的哲學理念便是上文提及的以波伏瓦《第二性》為代表的普遍主義(或反本質主義)與以安托瓦內特·福克“女性學”為代表的差異主義(或本質主義)。如果說本質主義在七十年代還處于非主流地位,那么到了九十年代,均等運動的發展勢如破竹,儼然成為主流思潮。“均等”這個詞是在一九八九年十一月歐洲委員會的一次會議上首次出現在官方文件中的,此后逐漸被各非政府組織采納使用。均等運動的基本訴求是要在政治決策機構中實現男女比例均等。
在均等派眼中,平等派所謂的平等是一個理念烏托邦,表面中性,實則是雄性化的。固然,在平等派的努力下,兩性平等取得了極大進步,各類國際和國內官方文件先后頒布,承認女性的身體自主權,承認女性在教育、經濟、文化、政治、社會生活各方面享有與男性同等的權利([法]克羅蒂娜·蒙泰伊:《第二性波伏瓦》)。然而,在書面文件和現實生活之間仍存在著巨大鴻溝。社會默認一定程度的女性歧視是合理的,只要歧視的程度保持在一定的“容忍值”(senil de Inlerance)范圍內即可。福克認為這是一種極不道德和極為反動的態度。她覺得問題的關鍵在于政策執行缺少強有力的政治意志,而之所以缺乏,原因在于女性掌握極少的政治權力。在九十年代初,法國是兩性政治平等最落后的歐洲國家之一,女性議員比例低于6%,而北歐很多國家高于30%。正是這種巨大落差促使法國女性主義者呼吁提高女性從政比例。開展均等運動的目的就在于要讓女性掌權,讓女性在決策機構占據跟男性同樣多的席位。
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的羅絲瑪麗·拉格拉弗教授(Rose-Marie Lagrave)在其關于均等運動的論文《奇怪的失敗——關于均等的憲法》(Une etrange defaite.La loi constitutionnelle sur la parite,in Politix,vol 13,n°51,Troisie me trimestre 2000,pp.128-131)中曾介紹道:在九十年代平等與均等兩大陣營的斗爭中,為“平等”搖旗吶喊的主要是一些大學學者和研究員,他們在報刊媒體對均等派口誅筆伐,然而并未采取實際政治行動。反觀均等派,各女性主義流派抱團作戰,形成強大的政治施壓勢力,從而改寫了政治界的性別生態。兩大陣營圍繞“普遍主義”“民主”等共和精神關鍵詞展開了激烈爭辯。均等派的邏輯為:既然人類是由男女兩性組成的,女性是“半邊天”,自然應該享有選舉出的一半份額。平等派反駁:人類除了性別這一區分范疇,還有階級、年齡、種族等范疇,那么是否應該嚴格按照各階層、各年齡、各種族在人口中的構成比例來確定議員的構成比例?均等派認為女性內在的利他主義,能夠幫助各邊緣弱勢群體獲得更多參政議政的機會,從而更好地實現社會公正。平等派反駁:應該區分人的“所是”與“所為”,身為女性這一事實,并不代表她一定在行動上具有利他精神,一定會支持性別平等和社會公義。均等派認為普遍主義本質上就是男權的,而平等派認為應該反對的不是普遍主義,而是普遍主義與男權的捆綁。
最終,均等派大獲全勝,取得兩項標志性成果:一是成功修憲,二是促使均等法案的頒布。福克自一九八九年開始呼吁修改憲法。法國現行的一九五八年憲法在宣稱所有人“無論種族、宗教、信仰”均享有“不可讓與的神圣權利”時,沒有提及性別,而無論《聯合國憲章》還是一九四八年的《世界人權宣言》,都專門提及權利主體不分男女。福克認為,法國憲法沒有提及性別,并非一時疏忽,而是法式厭女癥的典型象征。必須修改憲法,明確強調女性跟男性享有平等權利,才有可能從象征秩序上根本提高女性的社會地位。一九九九年七月八日法國通過憲法修正案,憲法第三條增補“促進男女平等參與選舉委任與擔任公職”,第四條補充指出“該原則通過各政黨與政治團體的努力加以實現”。
均等法案的頒布可謂一波三折。一九八一年總統選舉前夕,右派政府制定了一項法律草案,規定候選人名單中每種性別的人數不得少于20%。這是首次出現性別配額制。后來左派政府將配額提高到25%,但憲法委員會于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八日宣布該修訂案無效。隨著整個九十年代均等運動的蓬勃興起,最終在二000年六月六日,法國政府頒布均等法案,規定在大區和市鎮(人口多于三千五百名居民)選舉中,男女人數必須嚴格相等,該規定是強制性的,若不遵守,候選人名單不予登記。而在立法選舉中,該規定是鼓勵性質的,男女候選人數不相等的政黨將被處以罰金。
在平等派眼中,均等派的勝利根本不是因為她們的學術立場更高明、更先進,而是利用民主選舉制固有缺陷的后果。均等派抓住了一九九五年總統大選這一歷史機遇,讓巴拉迪爾、希拉克、若斯潘三位總統候選人發表對婦女問題的看法。為了討好女性選民,候選人紛紛表示上任后會加強男女平等。在媒體的強曝光下,在激烈的選舉形勢面前,候選人往往沒有時間深思熟慮,被迫要在短時間內針對女權組織的發問,快速做出表態和承諾,而且承諾就跟拍賣競價一樣,一方更比一方高。經過如此緊鑼密鼓的宣傳炒作之后,一九九五至一九九六年的民意調查顯示,“均等”觀深入人心,民眾主要持贊成態度。法國成了一個“均等主義”的國家。
二00八年以后,法國在推進兩性均等的道路上愈行愈遠,相繼頒布系列法案,規定在經濟、高等教育、社會團體等各個領域全面推行均等原則,管理層應做到男女人數均等。應該說,均等派已經實現戰斗目標了。然而在福克看來,這只是一種量的均等,嚴格的一比一的男女比例有時更像是一種恐怖主義的“政治正確”,對提高女性地位、增加女性權益并無實質幫助。很多女候選人當選之后,對女性事務并不關心,她們像男性那樣思考與工作,并不試圖改變既有的男權中心社會結構,儼然成了福克所說的“女兒子”們。福克舉例批評:社會黨在一九九四年歐洲議會當選的七名女性當中,沒有誰選擇加入婦女權益委員會或其他能影響女性事務的委員會。在她看來,這是對女性事業沒有實質性幫助的量的均等。她呼吁用真正質的均等來取代表面上量的均等。然而究竟何為質的均等?她只從原則上予以說明,即打破一性霸權,尊重性別差異,互相理解,合作共贏。對于具體目標與措施,她似乎并沒有明確主張。如果以她“女性學”的觀點來看,女性擁有完全有別于男性的特質,那也就意味著在社會分工時,有些職業和領域可能更適合女性來從事,比如嬰幼兒教育、護士等。將職業進行男性化和女性化的區分,如此一來,我們又會回到男權陷阱中去。這也正是平等派對均等派的批判所在,認為這會直接導致女權運動的歷史性倒退。
關于質的均等,成立于二。一三年的法國政府兩性平等高級委員會(HCE)在二0一四至二0一七年每年發布的《均等指南:政治、職業、社會責任平等分配法》(HCE官方網站可以查詢下載)里都會專辟一節來討論。在這份指南中,質的均等指的是實現兩性非性別化(non genre)角色分配,打破傳統的性別角色僵化認知,女性可以擔任經濟部長,男性也可以去負責家庭事務,從而實現真正的性別平等。很明顯,這是在平等派語境下的一種定義,質的均等實際上就是不強調性別差異的平等。由此可見,法國的均等運動雖然發軔于差異主義,最終卻走向了普遍主義。
縱觀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來法國的女性主義運動,從波伏瓦的非本質主義到福克的本質主義,從爭取平等到爭取均等,從爭取身體自主權到爭取政治決策權,可以說,均等派與平等派殊途同歸,斗爭的目標都是為了提高女性社會地位,增加女性話語權,讓共和國一半的人口獲得自由解放。至八十年代末,在平等派的努力斗爭下,各項提高女性地位的法律法規相繼頒布,但在現實生活中,女性仍然會因為自身性別屬性而面臨諸多實際困難與障礙。以福克為代表的均等派在此時應運而生,意圖通過增加女性議員比例來提高女性政治話語權,從根本上改變女性弱勢地位。九十年代轟轟烈烈的均等運動在世紀末結出果實,選舉時的性別配額制被寫進法律。這種性別保護主義的“積極歧視”(discrimination positive)政策是否合理,時至今日,在法國依然有著持續的爭議。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法國女性主義學說和女權主義運動在學術與政治的復雜互動中,讓女性逐步擺脫附庸地位,從歷史的暗處走出來,獲得與男性平等對話的權利。
(《兩性——女性學論集》,[法]安托瓦內特·福克著,黃葒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二0一八年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