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
在杭州住著的,都該記得陰歷六月十八這個節日。它比寒食、上巳、重九都強,在西湖上可以看見。說杭州是佛地,此地所說的六月十八,其實也是個佛節日。觀世音菩薩的生日聽說在六月十九,而十八正是它的前夜。
三天竺和靈隱本來是江南的圣地,何況又恭逢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的芳誕,自然在進香者的心中,香燒得早便越恭敬,得福越多,所謂燒頭香。他們默認以下的方式:得福的多少以燒香的早晚成正比例,得福不嫌多,故燒香不怕早。一來二去,越提越早,反而晚了。
于是便宜了六月十八的一夜。
誰的詩我忘懷了,只記得一句,可以想像從前西子湖的光景,就是“三面云山一面城”。現在打槳于湖上的,卻永無緣拜識了。云山是依然,但瀕湖女墻的影子哪里去了?
我們凝視東方,在白日只是成列的市廛,在黃昏只是星星的燈火,雖亦不見得丑劣;但沒出息的我總會時常去默想曾有這么一帶森嚴曲折頹敗的雉堞,倒映于湖水的紋奩里。
從前既有城,即不能沒有城門。濱湖之門自南而北凡三:曰清波,曰涌金,曰錢塘,到了夜深,都要下鎖的。燒香客人們既要趕得早,且要越早越好,則不得不設法飛跨這三座門。他們的妙法不是爬城,不是學雞叫,只是隔夜趕出城。
那時城外荒荒涼涼的,沒有湖濱聚英,更別提西湖飯店新新旅館之流了,于是只好作不夜之游,強顏與湖山結伴了。好在天氣既大熱,又是好月亮,不會受罪的。至于放放荷燈這種把戲,都因為慣住城中的不甘清寂,才想出來的花頭,未必真有什么雅趣。
我在杭州一住五年,卻只過了一個六月十八夜。去年住在俞樓,真是躬逢其盛。是時和H君一家還同住著,H君平日興致是極好的,他的兒女們更渴望著這佳節。年年住居城中,與湖山究不免隔膜,現在卻移家湖上了。到十八下午,我們商量著去到城市買些零食,備嬉游時的咬嚼。我倆和Y、L兩小姐背著夕陽,打槳悠悠然去。
歸途車上白沙堤,則流水般的車兒馬兒或先或后和我們同走。其時已黃昏了,湖樓附近竟成一小小的市集。樓外樓高懸著炫目的石油燈,酒人已如蟻聚。小樓上下及樓前路畔,填溢著喧嘩和繁熱。夾道樹下的小攤兒們,啾啾唧唧在那邊做買賣。如是直接于公園,行人來往,曾無閑歇。偏西一望,從岳墳的燈火,瞥見人氣的浮涌,與此地一般無二。
這和平素蕭蕭的綠楊、寂寂的明湖大相徑庭了,我不自覺地動了孩子的興奮,飯很不得味地匆匆吃了,馬上就想坐船。但是不巧,來了一群女客,須得盡先讓她們耍子兒,我們唯有落后了。H君是好靜的,主張在西泠橋畔露地憩息著,到月上了再去蕩槳。我們只得答應著;而且我們也沒有船,大家感著輕微的失意。
西泠橋畔依然冷冷清清的。我們坐了一會兒,聽遠處的簫鼓聲,人的語笑都迷蒙疏闊得很,頓遭逢一種凄寂,迥異我們先前期待的了。偶然有兩三盞浮漾在湖面的荷燈飄近我們,弟弟妹妹們便說燈來了。我瞅著那伶俜搖擺的神氣,也實在可憐得很呢。后來有日本仁丹的廣告船,一隊一隊帶著成列的紅燈籠,沉填的空大鼓,火龍般在里湖外湖間穿走著,似乎抖散了一堆寂寞。但不久映入水心的紅意越宕越遠越淡,我們以沒有船趕它們不上,更添許多無聊。淡黃月已在東方涌起,天和水都微明了,我們的船尚在渺茫中。
月兒漸高了,大家終于坐不住,一個一個陸續溜回俞樓。那邊倒還是熱鬧的,看見許多燈,許多人影子,竟有歸來之感,我一身盡是俗骨吧?幸而客人們不久散盡了,船兒重系于柳下,時候雖不早,我們還得下湖去。我鼓起孩子的興致來:“我們去,我們快去吧!”
紅明的蓮花漂流于銀碧的夜波上,我們的劃子追隨著它們去。其實那時的荷燈已零零落落,無復方才的盛。放的燈真不少,無奈搶燈的更多,他們把燈都從波心里攫起來,擺在船上明晃晃的,方始躊躇滿志而去。到燭燼燈昏時,依然是條怪蹩腳的劃子,而湖面上卻非常寥落,這真是煞風景。
西湖的畫舫不如秦淮河的美麗;只今宵一律裝點以溫明的燈飾,嘹亮的聲歌,在群山互擁,孤月中天,上下瑩澈,四顧空靈的湖上,這樣的穿梭走動,也覺別具豐致,決不弱于她的姊妹們。用老舊的比況,西湖的夏是“林下之風”,秦淮河的是“閨房之秀”。何況秦淮是夜夜如斯的;在西湖只是一年一度的美景良辰,風雨來時還不免虛度了。
公園碼頭上大船小船挨擠著。岸上石油燈的蒼白芒角,把其他的燈姿和月色都逼得很黯淡了,我們不如別處去。我們甫下船時,遠遠聽得那邊船上正緩歌《南呂懶畫眉》,等到我們船攏近來,早已歌闌人靜了,這也很覺悵然。
船漸漸向三潭印月劃動了,中宵月華皎潔,是難以言說的。湖心悄且冷,四岸浮動著的歌聲人語,燈火的微芒,合攏來卻暈成一個繁熱的光圈兒圍裹著它。我們的心因此也不落于全寂,如平時夜泛的光景;只是伴著少一半的興奮,多一半的悵惘,軟軟地跳動著。
燈影的凌亂,波痕的皴皺,云氣的奔馳,船身的動蕩……一切都和心像相融合。柔滑是入夢的惟一象征,故在當時已是不多不少的一個夢。
及至到了三潭印月,燈歌又爛漫起來,人反而倦了。停泊了一歇,繞這小洲而游,漸入荒寒境界;上面欹側的樹根,旁邊披離的宿草,三個圓尖石潭,一支禿筆樣的雷峰塔,尚同立于月明中。湖南沒有什么燈,愈顯出波寒月白;我們的眼漸漸餳澀得抬不起來了,終于搖了回去。另一劃船上奏著最流行的三六,柔曼的和音依依地送我們的歸船。記得從前H君有一斷句是“遙燈出樹明如柿”,我對了一句“倦槳投波密過餳”;雖不是今宵的眼前事,但移用也正好。我們轉船,往燈火的叢中歸去。
夢中行走般上了岸,H君夫婦回湖樓去,我們還戀戀于白沙堤上盡徘徊著。樓外樓仍然上下通明,酒人尚未散盡。路上行人三三五五,絡繹不絕。我們回頭再往公園方向走,泊著的燈船少了一些,但也還有五六條。其中有一船掛著招簾,燈亦特別亮,是賣涼飲及吃食的,我們上去喝了些汽水。
不論如何疲憊無聊,總得拼到東方發白才返高樓尋夢去,我們誰都是這般期待的。奈事不從人意,H君夫婦不放心兒女們在湖上更深浪蕩,畢竟來叫他們回去。頂小的一位L君臨去時只咕嚕著:“今兒玩得真不暢快!”但仍舊垂著頭踱回去了。只剩下我們,踽踽涼涼如何是了?環又是不耐夜涼的。“我們一同走吧!”
他們都上重樓高臥去了。我倆同憑著疏朗的水泥欄,一桁樓廊滿載著月色,見方才賣涼飲的燈船復向湖心動了。叮叮當,叮叮咚,那船在西傾的圓月下響著。遠了,漸漸聽不真,一陣夜風過來,又是叮……當……叮……咚。
一切都和我疏闊,連自己在明月中的影子看起來也朦朧得甚于煙霧。才想轉身去睡,不知怎的腳下躊躇了一步,于是箭逝的殘夢俄然一頓,雖然馬上又脫鏃般飛駛了。這場怪短的“仲夏夜夢”,我事后至今不省得如何對它。它究竟回過頭瞟了我一眼才走的,我哪能怪它。喜歡它嗎?不,一點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