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耳
1
我從小喜歡愛翻書,最初還不認幾個字,讀不出文意,翻書是要從里面找郵票。翻開父親的書本,經常會找到里面夾著的信銷票,找出來就變成我的。我和父親似乎達成這樣的默契,于是我很早開始集郵。那時我四五歲,所謂集郵,就是翻父親的書,他愛將信銷票夾進書本,我則取出來放入一個裝蜂王漿的空盒。父親有限的一柜化學教材教輔,全被我一頁頁篦過,生怕有遺漏。后來我盯上父親的幾本相冊。那些相冊,內頁是黑卡紙,要用相片角將一張張黑白照片固定好。封面封底則是硬紙板,翻開了,封面封底的內側都貼有郵票,是一種時興的裝飾。我慢慢懂得認郵票,知道書本里夾的郵票往往是最便宜的,貼在相冊里的,是“特”字頭和“紀”字頭,年代已然久遠。父親夾在書里的郵票,我翻到就歸我,相冊上的不能動。
一天下午,我靈魂出竅似的,趁父親不在,用父親廢棄的刮胡刀片,將相冊里粘著的郵票全揭下來。我揭下其中一枚,感覺犯了死罪,少不了要吃一頓飽揍。既然挨揍不可免,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枚一枚全揭了下來。
我手在發抖,目光粘在郵票上拔不下來。
其實我極度害怕父親,偶爾看見他背影都會打哆嗦,但相冊上粘著的郵票對我有無與倫比的魅惑,每天念念不忘,實在是一種煎熬。
父親當初自己熬制漿糊,很稠,據說用不完可以吃,所以郵票粘得死緊。那時我已知道,郵票不能揭薄,刀劃下去就重,相冊的硬紙板被割出一個一個慘不忍睹的窟窿。
父親發現后,把我叫去,“是你干的?”只能是我干的。當初,發現我喜歡郵票,父親支持。那時候在小孩們能接觸的有限的愛好中,集郵無疑是最值得提倡的,據說可以增長知識。我記得,小時訂閱的作文雜志里,每期都會有關于集郵的篇什,是我重點閱讀的內容,不外乎鍥而不舍地弄到了自己所缺的那枚郵票,套票集齊,自己一瞬間成為最幸福的人。
那天,父親臉色蓄積起來,一點一點發青。他總要醞釀一會兒,拖一拖時間,也是先給我一個下馬成。這次眼看會有一場慘烈的打罵,我只能硬起皮頭扛過去。父親這次蓄勢太久,把站在一旁觀望的母親也搞得提心吊膽,終于出手相救。
“……他本來不懂集郵,是你教他的。”母親找這樣的理由。父親一愣,這么一講,這次事件就變為他自作自受。有母親干預,當天,父親咆哮幾聲就算過去,還呵斥道:不能有下次!我趕緊說好。
貼在相冊封面封底的郵票都被我揭了下來,本就不會有下次。
那時父親在外地工作,回來會給我幾枚郵票,應該都是向單位同事要來,或者父母通信時約定好不貼普票。我叫父親自己別撕,把信皮整個給我,或者帶信皮剪下來,再用水泡。父親老是感嘆,以前太多好郵票都讓別人拿走。我不是很信。我去過他教書的鄉鎮中學,一共只幾個老師以及比老師不多幾個的學生,不會有多少信件。父親說他一直集郵,我稍稍有了集郵知識,就知道他其實不懂集郵。他老是將郵票揭薄,稍微入門的集郵者都知道,那是將郵票毀了。
幼兒園讀到大班,阿姨叫我們把郵票都插進一本郵冊里面。“要以班級為單位,郵票會很快多起來。要是每個人都只集自己的郵票,那每個人都少得可憐。”阿姨還問,“難道不是嗎?”小朋友們齊聲回答“是啊”。阿姨講話總是含有深刻的教義,且寓教于樂,集郵還不忘見縫插針灌輸集體主義。于是我從自己郵票盒子里挑出最丑的,平時扔掉還怕父親罵我,現在正好奉獻給自己所在的班級。快畢業的時候,阿姨忽然在班上宣布:對不起大家,那本集郵冊子不見了。當時也無所謂,但這事情也一直沒有忘記。一個人記住什么,忘記什么,其實都不由自主,特別是小時候發生的事。
2
那時小孩總有集物癖,東西都分門別類整理好,大人調教的,也是環境所迫,到手的一切東西都不許亂扔。學校每年都有個人收集的集中展示活動,收集達人一躍成為校園明星。這都導致當時收集愛好者比比皆是,比如集郵,每個班集都少不了十個八個。我自己感覺,那時候時間太漫長,能玩的游戲太少,要用收集一切小玩意兒來打發時間。當然,我們收集的物件,大體形致、材質和規格上要有所統一,不可能把自行車輻條、筷子,還有母親的鉤針插在一起,說是自己專屬的收藏品,那也沒人跟你玩。我們收集多是以紙質品為主,郵票無疑是最為廣泛,還有連環畫、煙標、小煙封、糖紙、火花、拍畫、飯票、電影票、車票、景點門票……非紙質品的也有,毛章、彈殼、啤酒蓋、玻璃彈珠、馬賽克、擦臉霜小鐵盒、小刀、卷筆刀、轉鈴蓋……但往往過于小眾,而且非紙質品經常容易引發盜竊,比如轉鈴蓋和馬賽克,被校方明令禁止。紙質品似乎意味著安全,雖然總有人想用過期的電影票混入放映廳。
我一直以為,主要是因為大家都沒有零花錢,手頭拮據,只有倚賴各種收集,給自己帶來一份虛幻的財富感。
我弟弟搜集紐扣和廢棄的電器零件,沒事就在地上擺一大攤,展覽給自己看。看一會兒就把兩堆東西攪成一堆,然后再分開。我問他為什么這么做,他說這是兩支軍隊在打仗。起初,父親聽之任之,好像這也沒什么壞處,但直到弟弟十幾歲,初中都要畢業,仍在玩紐扣和零件,父親一時又繃不住臉,怕親戚朋友進來撞見,突然發現老田家老大沒傻,老二卻始終沒見長大。弟弟的藏品被沒收,果然醒悟過來,自己已是少年郎,從此,衣服要自己挑才肯穿,喜歡在鏡子里面反復修整一綹頭發。
3
我對各種紙質品天生有濃厚興趣,一如母親所說,我從小有些邋遢(其實現在也是),屋子弄得亂七八糟,唯有紙質品和書籍,一定分門別類整理得一絲不亂。這甚至是一種強迫癥,我的書,誰沾口水翻頁我一定呵斥,要不然一旁看著,小心臟實在受不了。有人喜歡帶書去廁所翻看,我真怕他看完以后,習慣性撕下幾頁當手紙,這號朋友問我借書絕不應允。
童年時,遇到形致整齊劃一的紙片,我是下意識地分門別類整理好,先是用家里那些厚重的書,諸如馬列文選、毛選之類厚重的冊子夾起來,同時也是整平,再用一個夾子夾在一起,放進書包,可以隨時和別人交換。郵票每一枚得來都大費周章,太不容易,而每一天都如此漫長需要打發,我也要玩一些相對易得的品種:煙標、火花和糖紙。我的性格用本地話說有點“夾”,也就是一根筋,發現有目標就窮追不舍,直至得手。
我搜集煙標,得益于在煙廠當資料員的小姨,因工作關系,她輕易就搜集了不少煙標,拿給我看,全是簇新,沒用過,而我只能地上撿起來攤開壓平。一一翻看小姨的藏品,那種眼花繚亂,美不勝收……現在已再難找到這般的震撼,可見當時物質貧乏,視覺也處于饑餓的狀態,隨時等待著沾染豐富的顏色和畫面。我知道是小姨的珍藏,沒開口,自己仍舊在馬路上撿煙殼。地上能撿到的,只有常規品種,諸如“節約”、“古湘”、“老司城”;稍微上檔次的“思思”、“阿詩瑪”,碰上就算運氣;至于“中華”、“小熊貓”、“大重九”等珍罕品種,必須要跟煙鬼們搞好關系,及早預留才有。有一天,再去小姨家,想將那些煙標再翻看一遍,小姨說被一個畫家借去。畫家正為她所在的煙廠設計新的煙標。這事我牢牢記著,過半年畫家仍不將小姨集藏的煙標還回來,據說還去了海南。我估計是有借無回了,就像書一樣,借出去,自己不索取,別人總是忘記歸還。除了書,其他東西都能記住還,這事情我一直沒想清楚。畫家是父親的好友,我叫父親能不能寫封信,將煙標要回來。父親說那怎么好開口催還,還寫信!
我找來畫家的地址,寫信給他,幾經周折他家里人交給我一個牛皮紙信封。我裝模作樣拿給小姨,如我所愿,小姨就說歸你了。我分明記得,當初見到的不止于此,畫家還回來的大概只有一半。我還要再寫信,去父親抽屜里找郵票寄,被父親發現,并迅速查清我的目的。“你記錯了,總共就這么多,他還能藏下一半不還?”父親告誡我說,“別把自己搞得像討債鬼!”
我只好作罷,但得來的這一批煙標,也足以讓別的小孩個個饞涎欲滴。
失手的記憶也同樣多,有得有失,這才導致整個收集的過程讓人如此欲罷不能。比如說糖紙,本不打算收集,因為這幾乎是女孩的專屬,但那時候我愛吃糖,糖紙剝下來用書壓平,明明就是收藏品,又豈能錯過?糖紙很快藏有幾百枚,碰到同年級兩個男孩,叫我周六下午到一個地方交換。那時手頭零花錢都少,物物交換是每個人必備的技能,如果有眼力,懂得談判的技巧,藏品便會在一次次交換中滾雪球似地增多,或者質量檔次暗自提升起來。那天下午,兩個同學在交換中顯出一股大氣,我想換,就給我換過去,不多計較。我以次換好,以常見品換珍罕品,內心已然按捺不住歡喜,表現要鎮定自如,這是不斷與人交換中得來的經驗。事畢,他倆說,一個人藏老不見多起來,不如把我們的糖紙都湊在一起?這話聽著挺熟悉,我心里仍是暗自一喜。他倆帶我去黨校旁邊一塊宅基地,堡坎都用青石砌成。其中一個同學從書包取出一只鐵皮盒,我們三人的糖紙放到里面,也才占一半地方。他們在堡坎上找出一塊松動的石頭,扒開,里面的縫隙,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藏住那只鐵皮盒。
“我們攢起來一些,就自動放到這里面,等攢滿一盒子,我知道去哪里換錢。”其中一個同學蠻有把握地說。我覺得他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人,他爸爸在縣委當官,別人都說那是個好官。
第二天我起個早,趕去學校,其實繞道走黨校,扒開那塊松動的石頭,只看見空空的縫隙。我這才醒神,“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這話就是朝著我說的。這事還說不出口,老遠看見那兩個同學,仍然微笑著打招呼。這事情就像踩西瓜皮跌一跤,爬起來趕緊走人,反正又不能扯起嗓子朝天罵娘。
4
小城這么多人集郵,竟然沒有集郵公司。有人去問郵局,回復說,“票太緊,縣一級單位都弄不到票。”這是做饑餓營銷么?但集郵公司一直沒有開起來,郵票確屬緊俏商品。我們經常跑去郵政局,踮起腳往柜臺里面的郵票夾看一看,如果除了普通郵票,還有別的JT票(盡管不成套),也會各自買下一枚,夾進自己的郵票冊。我的郵票冊長時間處于一種饑餓的狀態,有時候忍不住要喂一喂。
每周六下午沒課,要搞班會活動,班會要想主題,每周一個主題也是讓老師敲破腦袋。我所在的班集郵愛好者極多,不集的也在書里夾幾枚以免錯失共同話題。這樣,老師經常宣布:今天下午就搞郵票交換活動。這樣確實很省事,各自帶了郵冊去學校,互相交換。但多有幾次,誰的郵冊有幾枚郵票彼此都一清二楚,看都懶得看,更不用說交換。
當時我就產生困惑,既然有這么多人集郵,都想得到更多更好的郵票,即使每個人能掏出的錢不多,但人多力量大嘛。怎么就沒人專門來賣這個?那時,我還沒意識到,這叫商機。
終于,科技大樓底下有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書店,柜臺上擺了幾本郵票冊子。小城終于有了郵票商,是一個中年婦女。集郵愛好者們蒼蠅集膻般地聚在那里,每到店老板進來一批新票(大多是花花綠綠的外國郵票),集郵者會圍得水泄不通,我們根本擠不進去。過年有了壓歲錢,我會跑去多買幾套,一如母親所說:“你不把錢交給我,也是交給那個賣郵票的女人。她比你媽還親。”我并不在乎母親絮絮叨叨的抱怨,但她同時也提醒了我:貨比三家不吃虧,就她一家賣郵票,標多少你就掏多少?
我怎么才能比較價格?中年婦女在鳳凰做的是獨門生意,沒有第二家比價的店。我想到《集郵》雜志后面總是附有大量私人郵票商的信息,附兩枚郵票,就可以換來一份油印的價目,每月更新。父親抽屜里不缺郵票,信封上的寄件人位置要將單位名稱劃去,這樣我寄出郵票索目。母親的話當然沒錯,收到最新的價目表,我才發現以前花去的冤枉錢不少,甚至,在小縣城買一套的價錢可以在外面郵購兩套一模一樣的。
我忽然想,那我為什么不去郵購呢?
5
那時我讀五年級,十二歲,郵購還是新鮮的事物,但已被浙江永嘉和蒼南兩縣弄得臭名昭著,仿佛郵購就是把錢匯給騙子。多虧有這樣的誤會流傳,小縣城那么多人挖空心思找郵票,卻從未想到郵購。
我第一次郵購應是春節后不久,手頭攢起百十塊錢,照著這數額訂購了一批郵票。至今記得一套《白鰭豚》在郵購目錄上標價兩塊多,在小縣城至少五六塊;一套《金雞》標七塊,小縣城十幾塊都弄不到;諸如此類。給我感覺,完全如同現今聽爛的一句路邊攤廣告詞:買到就是賺到。我第一次匯款,所購郵票在價目上都有編號,我要將編號密密麻麻地寫在兩指寬的附言上,看著就像一串電碼,營業員還問了寫的是什么。一看我腦袋剛伸過柜臺,便也不懷疑這里面會有國家安全問題。那時候人們的警惕性依然提得很高,去圖書館借小說,一不小心就是反特題材。
錢匯出去,我體會到什么叫度日如年,一百多塊錢,在當時就是我全部的積蓄。要知道,平時每周只有一塊錢零花……那時候時間本就漫長,一天怎么都打發不完,父母也如此抱怨:不開幾句玩笑,看不到天黑。現在,因為這等待,日子又被抻長一倍,每一個天黑和天明都遙不可及。一周以后,更是煎熬,不知自己是否被騙了。被騙又怎么辦,我這些錢雖然是自己保管,但都被母親記錄在案,學校要有額外的收費,母親就說:過年的錢不是還沒花完么?
十五天,我記得清楚是十五天,班主任分發信件,念到我的名字還嘀咕:是封掛號信。信封兩端有線縫,是寄保價物品專用。我沒在教室里拆信,接下來兩節課心思完全渙散,直等著放學回家,閂上門在屋里整理郵票。
所以,那晚上我打開信封,見到一枚一枚用護郵套套住的郵票,首先就是一種沖擊——護郵套早已聽說,但小縣城買不到,簡直就是傳說中的神器。也有個別集郵老手將這玩意兒賣給小學生,他們買來大概是兩塊錢一包,大小搭配一千個左右,賣出是一角錢五個。而我購這批郵票,護郵套都是附送的。我不得不感慨,這半月的煎熬沒有白費,第一次郵購,就碰到一個良心商家。
將這批郵票收拾完,興奮尚未冷卻,我又冒出新的想法:何不將郵票都賣出去,賺了錢再跟良心商家買第二批郵票?很快我意識到,這不就是做生意么?
重要的,我要給突然多出來的這批郵票編個來路,不能將郵購的事情暴露出去。當然,我也不知道這就叫商業機密。我開始編故事,肯定要來自親戚的饋贈,但哪個親戚會突然送一個小孩這么多郵票?那時不像現在,親戚逢年過節送一套緊俏郵票,都是值得炫耀的事。好的,那我就只有自黑,郵票是從親戚郵冊里偷偷拿出來的。
多年以后,經常碰到過路小販故作神秘地向我推銷:偷來的,便宜賣要不要?我嗤之一笑,心里說,嘖,我十二歲就玩這個。
6
第一次郵購,變成了進貨,這批郵票被搶購一空,我至少賺了五十塊錢,甚至,別人都懶得問是從哪來的,只問還有沒有。賣完以后,放學回家,還有人朝我指指戳戳,然后有人走過來問我,是不是有郵票要賣。我懂得支支吾吾,不說有,也不說沒有,其實一旦摸清行市,哪又停得下來?我已經訂購了另一批郵票,寄回來要半個月,我得為這半月的斷貨找到恰當的說法。郵購地址就在每一本《集郵》雜志最后一頁,他們瘋了似的找郵票,卻對集郵雜志不屑一顧。我體會到開卷有益,包括讀這種冷僻的雜志。我試圖讓父親給我訂《集郵》,他一口拒絕,但給我訂了《故事大王》《兒童文學》和《少年文藝》。那時候,我的閱讀趣味正從《故事大王》轉向《故事會》。
我不斷收到掛號信,因為做賊心虛,我怕信件一次一次變大變厚,就像一個孕婦藏不住肚子,班主任稍加盤問就會知悉我的秘密:我假裝在讀書,其實厚顏無恥地賺取同學們的零花錢。所以我每次購買得不多,讓信件不至于超重,然后過幾天就匯款購一次。雖然這會增加費用,但是我明白小心駛得萬年船,我想一直干下去。恰好的是,我所在的班級因推行作文教改,班上同學小學期間就到處發表文章,隨時都有讀者來信。所以我多收到幾封信,也沒引發老師懷疑,雖然我發表的并不多。
小學畢業之前,我有了固定的客源。他們甚至希望我不要把生意做大,賣給他們就好。為了表達誠意,其中幾個付定金,一定要我拿著,見著郵票再扣款。過年時候,他們的壓歲錢都交給我。
多少年后我才明白,這就叫賣方市場。
7
相對于別的同學,我率先進入所謂“以藏養藏”的狀態,甚至不止于此,別的同學是在勤勤懇懇地集郵,而我成為一名票販子。雖是做生意,但賣郵票毫無低人一等的感覺,因為是賣方市場,那些“客戶”都眼巴巴地等我最新一批郵票,都想捷足先登,先看先挑,為此還先拿著錢哄著我收下。有時候,我能感受到手握特權,有一種當領導的心情。
我很快熟練了其中的步驟,比如同學手頭錢都不多,有的會偷偷打開父母的柜子,摸出一兩張國庫券。國庫券換錢不是難事,三天兩頭就會有走街串巷的小販一路叫嚷,專門收購金筆。其實他們也收購糧票和有價證券,嘴上只說收金筆,大家心照不宣。但我年齡小,拿出國庫券去換錢,他們說這個日期太短,還要按票面打折。這簡直就是吃孩子不吐骨頭,我覺得做生意這種事,我可以給他們先上一堂誠信課。但看他們一個一個油滑的嘴臉,不可能服膺一個小孩的教導,也就作罷。
于是寫了信,給賣我郵票的上海老板。多有幾次郵購的經歷,我也固定在一個地方訂郵票,老板姓肖,每兩月油印一期“申江郵訊”,字體像雷鋒的鋼筆書法一邊歪斜,寄給我都是用JT票,且在備注欄里寫明一條“請用JT票互通信件,否則恕不回復”。其實我很喜歡這種精明的態度,仿佛第一要務不在賺錢,而是不錯過任何一個機會,把日子折騰得豐潤起來。我給她寫信(從姓名來看,應是個婦女),問國庫券怎么換錢,她在郵訊里附了信件,哪個年份什么比率,寫得一清二楚。我對她已有了足夠相信,同學要支付國庫券我都一比一,在她那里多少還吃些利息。寄國庫券或者公債,要用那種專用信封,不能自己塞進去,要郵政營業員動手。縣城太小,一個小孩不停地往外寄國庫券,容易引發懷疑,郵政局也有熟人,說不定就傳到父母耳里。我又不能找人替我寄,這樣商業秘密極可能暴露。思來想去,最后我是用掛號印刷品,有價證券都夾在一本厚書里。雖然傳說郵政局有X光機,挾帶有價證券的信件都會被發現,但依我經驗,純屬扯淡。
我感覺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新一批郵票寄到,晚上潦草地做完家庭作業,就鋪開十行紙,夾好復寫紙,自己寫一份目錄,給每一套郵票合理地定價。定價有一種快感,一切仿佛我說了算,但也要在合理的范疇。因為我越來越知道哪些票緊俏,題材討喜,只要定價合理,都能迅速出手。我寫出一個價格,就能變成相應的款額,那種快感難與人言。父親偶爾在門口探探頭,還以為我仍在做作業。弟弟知道我的秘密,他也拿到他所在的班幫我賣,我給他提成。他不要,他叫我多買幾套武俠小說。
郵路極其緩慢,通信匯款都不免滯后。有時候等我的錢匯過去,目錄上一些郵票已經售罄,把錢寄回來大費周折。姓肖的女士建議我在她那里建一個賬戶,尾款都存在那里,每次寄目錄,附信寫上我的余額。雖然這賬戶只有我倆知道,但我分明體會到一種體面,一種基于彼此相信的全新的生活方式和理念正朝我撲面而來。
見我地址是小學一個班級,起初還以為是老師,很快知道我只是學生。元旦她寄來一張有獎明信片,勸我好好學習,不要把精力都用在集郵上面。為此老師找我談話,問怎么回事,問肖女士是我什么人。我不能說是親戚,小縣城誰有北京上海的親戚,那都是重要談資,于是我現編,肖女士是父親的大學同學,搪塞過去。幸好肖女士寫的不是“把精力都用在賣郵票上面”,沒給我制造更大的麻煩。年后,肖女士依然定期寄來目錄,顯然事業進一步滾大,“申江郵訊”從某期開始,油印變成了鉛印,價格也整體上漲不少,我依然有不錯的差價。
8
隨著胃口增大,我知道JT票和“紀”“特”票賺取的差額有限,因為它們的價格相對穩定,郵局可以買到每年一出的官方價目,雖然價目整體低于行市,但你總不能翻個倍。很快我盯上了官方價目表上沒有開列的邊區票和民國花紙頭,五塊錢買來,到小縣城里翻個五六倍不成問題,依然有人搶著買。有一次我購了一套六枚的邊票毛像,一看就挺有珍罕的氣質,其實買到手不用十塊錢。別人詢價,我開口就說兩百二,自己先嚇了一跳。沒想一個姓梅的同學,家里有錢,從來沒在小縣城見過邊區票的影子,回家就用筷頭串一坨半干的糨糊,從父親鎖住抽屜縫里粘出國庫券和公債,湊足兩百二送到我手里。“這個比錢還值錢,每年都往上漲一點。”他還生怕我不收。我說知道這玩意兒能升值,我父母每年都買個十塊八塊的,想著能搭幫國家的經濟發展分一點紅利。但當時,我一想這一手能賺百分之兩三千,先就膽寒了。以前收到的債券,也就幾十塊,沒有過百,也就沒有觸碰我心底的安全線。
看著這兩百多的債券,我跟自己說:這可是犯罪呵。我想起老師們的諄諄教誨:人都是小時偷針大了偷金,一步一步走向犯罪的不歸之路。我一時冒出冷汗。“那一套郵票太顯眼,我不敢賣。”
“我加錢。”
“別的郵票好說,這一套要是找不見,我舅舅肯定發現,以后我再也弄不到票了。”我將票源說成是我舅舅,我從他那里弄來。又說,“你也不要弄你爸的國庫券,一旦發現,查下來我還是要退給你。”
他也認可。這么好的生意我要長期做下去,他也要繼續從我手里買。
小學畢業的時候,我的郵票越滾越多有十來冊,而同學們能夠集滿兩冊就已了不得。我的畢業紀念冊上,同學們紛紛留言:祝你郵票生意越做越興隆!冊子現在還在,興隆大半都寫成了“興濃”。有一位姓左的同學給我留言:田永同學,希望你不要把心思放在做生意上面,我們這個年紀的任務,是學習。我們一直是好朋友,一起成長,多年以后我成了作家,他做生意成了小縣城最成功的商人之一,這都是難以預料之事。
只有一個女同學,在我的畢業紀念冊上寫:祝你成為一名作家!
9
小學畢業,父親不讓我去市里讀州民中,那是地區最好中學。理由是:怕你拿生活費都去換郵票。市里和縣里不同,有郵票公司。雖然成績好的同學都去了州民中,我倒并不在意,我的客戶大都去讀縣一中。我要繼續我的郵票生意,正因為市里面有郵票公司,我在那邊做生意反倒不如堅守小縣城的市場。我仿佛對人生有清晰的定位,有沒有工作無所謂,反正父母成天坐辦公室,在我看來是最無趣的事情。讀完小學,我基本確定是要當作家,若寫作養不活人,就賣郵票。我夢想著能夠辦一份屬于自己的郵刊,我郵購而來的叫《申江郵訊》,我為何不可辦一份《鳳凰郵訊》?不光有郵售目錄,還可以刊發郵友的文章,不光弄成活頁,還應裝訂成冊……我對辦刊感興趣,對寫文章感興趣,對集郵感興趣,要是自己弄一份郵刊,基本上便是把自己所有的愛好云集到一處。
這樣的想法令我暗自激動,我希望將來能活在自己的愛好里,而不是辦公室。兩年的郵票商經歷,也讓我心頭建立這樣的自信。當然,我沒想過市場是稍縱即逝,變幻無常,不可能永遠屬于賣方。
初中時我因別的原因,成績猛烈下降,但集郵是父親最看得見摸得著的原因。待我讀到高中,他把我所有的郵票鎖起來,翼圖以此激勵我投入地學習。其實父親禁止不了我集郵,尤其高中時我已成為寄讀生,去了附近的吉首市,手里又按月領取生活費,自己計劃花銷。父親知道自己鞭長莫及,生活費總是要給,所以給錢時反復交代我,不能把錢都買了郵票,否則就把我轉回縣里一中讀書。
意想不到的是,用不著父親禁止,我對集郵的興趣也悄然變淡。不光我,大多數愛好者都放棄了集郵。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娛樂方式突然多起來,書店里新書好書層出不窮,還有盒式磁帶大行其道,我要將節余的錢買書和磁帶,郵票暫且就放在一邊。
以前我一直以為,我集郵是喜歡這些精美的小紙片,甚至我希望它貶值,希望大多數人都移情別戀把郵票低價出手,而我獨自越聚越多。事實上,我發現這些愛好也有如流行的事物,一旦流行起來,許多人會莫明其妙地被挾裹進來,一旦過氣,又會被大多數人無情拋棄。我集郵最大的享受,其實是作為一名票販子,瘋狂地賺取同學的零花錢,但我還自欺欺人地相信那些鬼話:郵票是袖珍的百科全書,能夠讓人增長知識。
別人都放棄了集郵,一旦失去這個環境,我也無法獨自樂在其中。我的郵票裝在高中時寄讀用的衣箱里,擱置在父母臥室的大衣柜上面。我大概集藏了近二十冊郵票和郵資封片,在那個家家捉襟見肘用度吃緊的年代,不靠當票販,牙縫里省下來,絕對藏不了這么多郵票。在我看來,也是一份成績,在這個過程中我童年少年期的樂趣都凝聚其中。到現在,那箱郵票放置了有二十年,偶爾,我進到父母的臥室瞟見那口金黃色革面衣箱,想要打開翻一翻,重新體驗一下當初集藏的樂趣。每次把衣箱擦干凈,再打開,淡淡的,甚至像是發酵了的郵墨香,能讓我一瞬間非常具體地回憶那些往事。
再后來,偶爾記起那箱想要搬下來翻看,再一想擦凈它也是麻煩,就一次次作罷。一晃有十來年,那箱子都沒有翻動過。當年最大的愛好,終有一天翻看一遍都沒了心情,這是當初完全預料不到的。
但我收藏的習慣一直保留,喜歡看書以后,又瘋狂地藏書,聚到現在快有兩萬冊了,在我所居的那個小縣城,當屬第一。我也成了作家,藏書、看書、寫書幾乎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日常生活中,我必然地要收藏些什么,否則生活就陷入無邊的沉悶。
前些年在上海,一次去上海大學辦事,坐城鐵到聞喜路站下車,發現再往前面一站就是“彭浦新村”。我對這個地名如此熟悉,當年按期給我寄郵訊的肖女士就住那里,我仍然記得她家門牌號碼。我在她那里訂購了好幾年的郵訊,也收到過她勸我要好好學習的明信片。我想,我寄給她的那些國庫券和公債,不免也讓她有了一層隱憂。剎那間,我想再往前坐一站,去找找她家的門牌,看她是不是還住在里面……但這未免唐突,我只這么想想,便作罷。
責任編輯 楊獻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