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居在香港

文|繆 冬

◢午后夜色就蔓延

自從搬到現(xiàn)在的家，我就從一個熱愛逛超市買東西的人變成了一個十分痛恨購物的人。因為每次從樓下超市買了一大袋東西的時候，“拿鑰匙開門”這件事兒的難度就增加了。

樓齡不知道有沒有超過40年的老舊電梯房，電梯不是每層都停，而是只在3的倍數(shù)的樓層停。我發(fā)誓我此生從來沒見過、沒搭過這樣的電梯。3樓、6樓、9樓、12樓……住在其他樓層的住戶要從防火樓梯上一層或者下一層才能搭到電梯。輪椅使用者的無障礙通道？不存在的。

我跟著中介來看房的時候心里暗暗吃了一驚，好不容易才壓下見到電梯門一瞬間的難以置信。我從沒有見過這樣不為使用者考慮的電梯。電梯門分兩層，外層是鐵皮門，需要手動拉開；內(nèi)層是推拉門，同樣需要手動推去一邊，還得花費不小的力氣。西環(huán)是個老齡化社區(qū)，每棟舊住宅樓里都有大量的老人，很多步履蹣跚的老太太真是用盡全身力氣也無法推開內(nèi)層的推拉門，她們只能等著進電梯的年輕力壯的人，比如我，來大發(fā)善心幫她們一把，或者用拐杖一類的東西把門抵住，然后攢足全身力氣一厘米一厘米地往外挪出去。托這部老舊且經(jīng)常罷工的電梯的福，我們這棟樓里的住戶倒是自行培養(yǎng)出了友愛互助的氛圍，無論年齡、性別、種族、膚色，替別人拉開電梯門已經(jīng)成了所有人的習(xí)慣。

我住的是一間獨立的劏房（音tāng，又名房中房，業(yè)主將一套普通住宅分成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獨立單位，作出租或出售），自帶衛(wèi)生間和浴室的那種，月租5600港幣。因為在西環(huán)，又在地鐵邊上，這個價格已經(jīng)算是相當便宜。不含水電網(wǎng)，沒有家具，搬進來的時候，只有一部已經(jīng)壞掉的冷氣機和一臺容量僅為17升的儲水式熱水器。沒辦法，這就是香港，租吉屋（即空房，因粵語中“空”與“兇”同音，故稱空房為“吉屋”）永遠比租家具、家電齊備的房子要合算，就是得自己一件一件去買。

為了存放我多到無處安放的衣服和書，我買了一張帶衣柜、書架、抽屜的一體床，松木做的，打了折還花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房租。好在黃色的松木還算溫馨，所有來過家里的朋友，都夸我的床漂亮又實用—其實也沒有多少人來過我家，雖然我是個熱情的主人，但我家連好好泡杯茶招待客人的空間都沒有，只有一個儲物折疊凳，我一般請朋友坐，自己鋪個墊子坐在床上，此外再擺不下第二把椅子了。聽說居里夫人新婚的時候，為了減少不必要的社交專心工作，家里也是只有兩把吃飯時坐的椅子。

我操著流利的廣東話，厚著臉皮要中介在商量好的價格上再減200塊以后，看著這間窗外一片漆黑、幾乎照不到陽光的屋子，迅速下了決心，我怕以這個價格，再晚房子就被別人搶走了。

家具和家電都是我一樣一樣親手置辦，安裝床的師傅、裝Wi-Fi的師傅、送洗衣機的師傅，無一不對我的居住面積表示了不失嫉妒的贊嘆，其中有一個仗著年輕直接問：“你住得也太好了吧！你家是做官的，還是做生意的？”我環(huán)顧四周，實在不明白這個加上衛(wèi)生間撐死只有10平方米還一片漆黑的屋子有什么好可言，但我明白人家沒有惡意，于是努力笑了笑，不說話，心里希望這個話題趕緊過去。因為我怕再說下去我會忍不住掉眼淚，然后就會被他們劃到那撥兒“不知好歹的內(nèi)地小孩”里去。

房間照不到陽光是因為這是所謂的“天井窗”，當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天井，只是對面的住戶離你格外近而已。我倒覺得沒什么，因為我作息不規(guī)律，有時候晚睡晚起，天井窗正好，睡覺的時候不會被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醒—其實倒不是真的24小時完全照不到陽光，天氣好的時候，在上午10點到中午12點之間，陽光會斜射進來，然后在我發(fā)覺之前迅速且不留痕跡地撤走。想起林俊杰的一首老歌《西界》：“因為我活在西邊，只擁有半個白天，一到午后夜色就蔓延。”我心里想，只有第三句是真的，我哪里擁有半個白天，明明要運氣好才能有六分之一個白天嘛。

盡管照不到陽光，屋子又小又陰暗，我還是不敢心生抱怨，因為我好歹擁有了自己的“一間屋”，不用再和別人共用衛(wèi)生間和浴室了—我的大多數(shù)朋友都沒有過上這樣的生活。因為我的洗澡時間不固定，夏天有時候一天洗兩次，頭發(fā)長，洗得又慢，因此我不肯和別人共用衛(wèi)生間，這是我的底線。女生除了上廁所和洗澡，化妝也需要在衛(wèi)生間進行。前年，我曾經(jīng)和兩個從內(nèi)地來讀碩士的女生租了一套三居室，我們?nèi)齻€人的作息不完全同步，卻還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搶洗手間的情況—我不能在我想上廁所的時候成功地搶到廁所，這感覺糟透了。

洗澡通常不像上廁所那樣緊急，但也很不方便，因為香港用于出租的房子一般都用儲水式熱水器，容量不大（也是受浴室面積小的限制），洗澡要提前燒水。女生洗頭發(fā)一定會把燒好的熱水用光，下一個洗澡的人要等水重新燒開，又是一段等候的時間。三個人合租的時期，有一天外面突然下暴雨，我沒帶傘，被澆得透心涼，迅速沖回家打算洗熱水澡、換衣服的時候，浴室正好被室友占了—她在洗澡！我臉皮薄，不好意思催，抱著手臂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等著她慢慢洗完，又等著熱水重新燒開，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心跟身體一樣冷。

◢迷惘的青年人

有了這樣的經(jīng)歷以后，我說什么也不肯再和別人共用衛(wèi)生間了，我只想隨時能洗澡、能化妝、能上廁所啊！我以為三個女生同住一個屋檐下已經(jīng)是極限，然而事實是，因為房租太貴，五六個女生住在一套公寓里共用一個洗手間是常事！第一次聽到這件事的時候，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沉默了半天，憋出一句：“那你們不會搶廁所嗎？”朋友一臉淡然地指向窗外：“樓下有24小時麥當勞，里面有衛(wèi)生間的。”天哪，離開家出去上洗手間這件事情，我以為只存在于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內(nèi)地。在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老城區(qū)確實有很多住平房的居民是用痰盂和公共廁所解決如廁問題的。我萬萬沒有想到，20多年后，在一個經(jīng)濟如此發(fā)達的城市，竟然會有一群人對“出門上廁所”這件事習(xí)以為常！

自己租房住后，衛(wèi)生間是有了，但問題也沒有完全解決，我日益增長的物質(zhì)生活需要和我落后的工資水平之間的矛盾是永恒存在的。衛(wèi)生間剛好一平方米，沒有窗戶，塞下了一個馬桶、一個熱水器、一個面盆、一面鏡子和一個小儲物柜，我在里面轉(zhuǎn)身都困難。我爸有一次打電話跟我說，我媽上廁所沒穿拖鞋，因為地滑摔傷了腿，要我洗澡時一定記得穿拖鞋，我脫口而出：“放心吧，要摔也摔不著腿，因為人根本倒不下去，只會腦袋磕在墻上變成傻子！”

每次洗完澡，馬桶都會被淋濕，我每次擦馬桶蓋上的積水時，都會想念在東京新宿住過的民宿—日本人喜歡干濕分離的多功能區(qū)衛(wèi)生間，浴缸、淋浴噴頭、馬桶、洗衣機、面盆被分隔成三到四個區(qū)域，彼此互不影響，可供多個家庭成員同時使用。我在豆瓣上貪婪地看“極簡主義小組”里面教收納技巧的帖子和日本人寬敞明亮的暖黃色浴室，心說浴缸是不可能買了，爭取以后換一個稍微大點兒的干濕分離的浴室好了。

長安米貴，居大不易。樓齡新舊，有無電梯，家具是否齊全，統(tǒng)統(tǒng)不考慮，離地鐵站近就行，有獨立浴室就行，沒死過人就行。香港人迷信，出過人命的房子無論轉(zhuǎn)賣還是轉(zhuǎn)租都會跌價，不過依然很搶手，因為有不怕死的無神論者專挑這樣的“兇宅”住。畢竟跟虛無縹緲的索命冤魂比起來，節(jié)節(jié)攀升的樓價要可怕多了。

我從小住慣了大房子，本科四年又有寬敞明亮的山景宿舍可以住，現(xiàn)在一下從云端跌進滿地雞毛。香港的大學(xué)對非本地本科生有優(yōu)待，就是保證第一年的新生一定會有宿位，至于第二年和以后能不能在宿舍留下來，就要看各自的造化了。

我知道很多香港同學(xué)對這事兒很不滿，覺得“鳩占鵲巢”，我從心底里對他們感到抱歉，尤其是我還住了四年。但我發(fā)現(xiàn)一個匪夷所思的事實：要想在宿舍留下來，主要看平時表現(xiàn)和參加社團活動的活躍程度。香港學(xué)生的競爭太激烈了，為了區(qū)區(qū)一席宿位，很多人不僅廢寢忘食，甚至到了荒廢學(xué)業(yè)的地步。起初我很不理解，覺得他們又不是沒有家，何不回家去住呢，影響了成績不是得不償失嗎（香港非常看重畢業(yè)成績）？后來他們告訴我，他們也不想這樣，只是因為回家住就要面臨和兄弟姐妹共用房間的局面，相比而言，花1000多塊住大學(xué)宿舍實在是太劃算了。為了有一個獨立的空間，他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他們中的很多人，已經(jīng)成年了還在和異性手足共用臥室，也不乏三姐妹或者三兄弟睡上下鋪的。個中滋味，又豈是我這個從3歲開始就自己住一間房的獨生女所能體會的。問出這個問題，簡直是標準的“何不食肉糜”。

我沒覺得多不習(xí)慣，因為我是一個傾向于內(nèi)在歸因的悲觀主義者，對這事兒消化得很好，認為再苦不能怨政府，再背不能怨社會。絕大多數(shù)時候，我的思路更接近于“歸根結(jié)底是我自己沒用，租不起更大更好的房子”。因為我是個單身青年，單身青年的生活總是迷惘、潦草、混亂和清苦的。海明威在《流動的盛宴》里說過，一代代人都讓一些事情給搞得迷惘了，歷來如此，今后也將永遠如此。

而在香港，令人難以置信的高樓價無異于在千千萬萬單身青年本已迷惘的頭腦中撒下了一粒泡騰片。“買樓上車”成為社會輿論鼓吹的人的終極追求，而一旦確立了“以買樓上車為綱”的基本路線，人的價值觀、婚戀觀、教育觀無一不以此為轉(zhuǎn)移。這座城市以三個第一聞名：人均壽命世界第一（女性87歲，男性81歲，略勝日本），平均工時世界第一（每周50小時），當然還有房價世界第一（不吃不喝平均19年才能買一套）。這真是后工業(yè)時代絕妙的諷刺：做著超長時間的工作，賺的錢既然不夠買一個衛(wèi)生間，又何苦在人世逗留這么久？

◢ 個人尊嚴

一系列嚴重的社會問題都源于房價。“有恒產(chǎn)者有恒心，無恒產(chǎn)者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香港樓價貴成這樣，真正的有產(chǎn)階級所剩無幾，犯罪率還能控制在合理范圍內(nèi)，不能不說這座城市住著一群勤勞、善良又可愛的人。因為買（租）不起房，所以結(jié)婚被迫不斷推遲，不少人甚至干脆取消了這個選項。2016年，香港32.4%的男性及28%的女性從未結(jié)過婚，男性和女性首次結(jié)婚的平均年齡分別從1991年的29.1歲和26.2歲，上升至2016年的31.4歲和29.4歲。高昂的住房成本和教育成本使得新婚夫婦的生育意愿很低，生育率在30年內(nèi)不斷走低，去年，總生育率在世界224個國家和地區(qū)當中排在倒數(shù)第四。

除此以外，人口老齡化也正在削弱香港的國際競爭力。政府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預(yù)期人口將持續(xù)老化，其速度會在未來20年顯著加快，尤其以未來10年最為急劇。65歲及以上長者的比例，推算將由2016年的17%，增加至2036年的31%，再進一步上升至2066年的37%。

長者的居住和養(yǎng)老問題同樣受到樓價的牽制，91.9%的長者居于家庭，其余8.1%的長者居住在老人院、醫(yī)院及懲教機構(gòu)等。而那些居住于老人院和醫(yī)院的長者，則要被迫在人均居住面積不足9平方米的空間內(nèi)活動。這些曾經(jīng)為香港的經(jīng)濟發(fā)展做出過貢獻的人，一旦停止工作，一旦被子女拋棄，就只能如此默默度過他們生命最后的時光。

一座人均GDP位居全球第六的城市，生活在其中的大部分人都因為住房問題沒什么做人的尊嚴可言。理智上，我們知道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都需要屬于自己的獨立空間，每個人都有生兒育女的權(quán)利，也有在失去工作能力之后享受社會福利的權(quán)利。而現(xiàn)實中，當你想和愛人享受片刻親密的愉悅，卻只能去廉價得連床單都不換的時鐘酒店的時候；當你拖家?guī)Э谧≡趧ǚ坷铮仨氃陔x馬桶不遠的電磁爐上炒菜的時候；當你老了，體弱多病，卻因為養(yǎng)老院床位不足，子女家里又住不下，而在輪候床位中悄無聲息地離開人世的時候，你會嘗到想要把自己當一個人來對待卻不能夠的滋味。

魯迅說過：“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這話我覺得不對。離家六年，我最喜歡的兩句詩變成了“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和“不辭長作嶺南人”。我學(xué)會了廣東話，我理解了香港人的不滿和怨懟。我盡全力將這里當作自己的家，可她并沒有高唱著“香港歡迎你”，同時張開雙臂接納我。在這座紙醉金迷、階級折疊的城市中，我們作為一群“從今時直到永遠”的無產(chǎn)者，同呼吸共命運。我們都在卑微地為華美的盛世添磚加瓦，又在磚瓦的縫隙中求一片屋檐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