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重秤[組詩]

商震，1960年4月生于遼寧省營口市。出版有詩集《大漠孤煙》《無序排隊》《半張臉》《琥珀集》《隱身術》《食物鏈》，散文隨筆集《三余堂散記》《三余堂散記續編》等。現居北京。

我正……

我正在愛這空曠的夜晚

愛悠閑的風

愛銀杏樹和楊樹的葉子

半空中無目的的勾勾搭搭

愛蛐蛐不需要旋律的鳴唱

愛水中晃晃悠悠的月亮

愛被月亮欺騙的魚

更愛夜晚無夢的多余時光

堅決不愛的

是多年前熱血賁張的自己

關于楊梅的科學考據

把深紫和淡紅的楊梅放在一起

檢驗它們吞咽陽光的能力

同時證明

同一譜系物質的不同表現

自然生長的事物

永遠不會按照人類的喜好

主動改變自身

人類的喜好是另一個譜系的科學

把酸的楊梅和甜的楊梅放在一起

酸和甜不需要絕對均衡

世界上所有的均衡都包含著虛假

酸與甜的配比

不是人類的味蕾決定的

美食家都懷疑別人味蕾的可靠性

自然生長的美觀且可食用的物質

僅是自身繁殖的手段

卻給研究者出了許多難題

色差和酸甜度的背后

是一大堆數學物理化學等等的計算公式

我■唆了大半天

最后說四個字

楊梅好吃

稱體重

我看著體重秤

猶豫了許久

是站上去稱一下

還是保持身體的神秘

突然想

體重秤只是測量身體重量

讀過哪些書稱不出來

對世界的看法稱不出來

受過的傷也稱不出來

我還是站到秤上去了

數字顯示62.6公斤

我粗略地劃分

身上的肉不會超過20斤

其余的重量應該屬于

心和骨頭

舌 頭

把嘴閉緊

把舌頭關進籠子

關住禍

關閉五味雜陳

關住吻

咬緊牙

切斷舌頭的熱血

所有的語言都變得無聲

讓舌頭的表現欲

胎死口中

你說吧你們說吧

我在聽

我的舌頭也是耳朵

你吻吧你們吻吧

是唇的爭斗還是愛到不可分

我的舌頭看得分明

有人把舌頭伸長

當作槍和劍

有人舌不出口

做不漏風不滴水的防守

舌尖上有蜜也有毒

更多的時候

毒都穿著蜜的衣裳

人體上這個不大的器官

可救世可誤國

能立命能殺生

我每讀一段歷史

舌頭都要顫顫抖抖

我多想把舌頭

變成木頭

對聲音不反應

對苦辣酸甜不反應

對紅唇不反應

我多想把舌頭變成石頭

壓住聲腔

壓住愛憎

壓住味蕾的虛妄

哦

不再使用舌頭

就是不給病毒

進入我體內的機會

甚至放棄了營養的攝取

像木頭或石頭

歲月只能風化我的皮膚

不再摧毀我的神經

我行如一縷無人察覺的風

坐如一座司空見慣的時鐘

閉緊嘴

包括耳朵與眼睛

驅使舌頭向下

抵住下頜

所有的話語

都說給神靈聽

無意打擾

初春的傍晚

一場小雨過后

我到一個小樹林里散步

一邊走一邊默誦

和春天、小雨、花草有關的詩歌

一大群麻雀

聚集在一棵樹上

好像在開會

它們爭相發言各不相讓

開會是我司空見慣的事

我繼續往前走

并默誦：

“天街小雨潤如酥

草色遙看近卻無”

突然聽到一聲粗重的鳥叫

好像在喊：詩人來了

趕快轉移

它們集體轉移到另一棵樹上

又嘰嘰喳喳開起會來

我非常尷尬地站在原地

向轉移了會場的麻雀們望去

數手指

在重慶萬州

住在臨長江的賓館

憑窗望去

這一段江水

慵懶、頹廢、平和

像一塊舊塑料布

記憶里的

滾滾、洶涌、激流

都不見了

我看著看著

就想到了自己

年輕時的

熱血、勇敢、暴躁

也都不見了

這段水面的上游

有一個大壩

攔住了洶涌和激流

而我呢

攔過我的大壩

需要伸出手指數上一會兒

看烏鴉巢

烏鴉的巢穴

掛在冬天的枯枝上

抬頭望去是一團黑影

此時烏鴉不在巢中

而太陽像一塊冰

落在烏鴉巢上

寒風吹來

枯枝晃來晃去

黑影也在地上晃來晃去

烏鴉不懂得遷徙

黑黑的身體上有鮮明的四季

心里也會有不同的太陽

烏鴉對付四季和太陽

我聽到的

只有一套詞語

冬天過去了

樹會綠

烏鴉巢也會綠

烏鴉和烏鴉巢的黑影子

會繼續在地上黑過來黑過去

日 出

在外地要開幾天的會

我住的賓館

建在一座山的腳下

我房間的南窗

距離山體不足二十米

我站在窗前

總感覺陰天多晴天少

經常是別人

在享受中午的時候

我還徘徊在早晨

有個中午

朋友們都在說日已中天了

而我卻看到

太陽剛剛跳出山脊

小亭子

在外地開會

住的賓館緊挨著一座小石頭山

據說這山是燕山山脈的余脈

海拔只有三百多米

山坡上有稀稀拉拉的樹

像一些潰敗的士兵

山頂上有一個古香古色的小亭子

我抬眼望上去

總覺得這個亭子

有什么東西在誘惑我

爬到山頂

亭子就是四根水泥柱子

和一個傘狀的水泥蓋

涂上紅漆

再做成飛檐和琉璃瓦的樣子

站在亭子里四周看去

還是幾座小石頭山

和稀稀拉拉的樹

仔細一想

這個亭子太重要了

仿古的造型和色彩

足以騙取我

無聊的好奇心

野 貓

在一個山坡下散步

無意間看到一只野貓

捕食了一只麻雀

我暗暗地佩服這只貓的本領

這是北方的初春

貓和麻雀都在忍受饑荒

晚上我熄燈上床

睡得迷迷糊糊時

聽到窗外一只貓仔在叫

叫得如泣如訴撕心裂肺

嚇得我趕緊用被子把頭蒙住

我相信就是那只

捕食了麻雀的貓在叫

吃飽了的貓

才有這么大力氣

向春天哭訴

貓的叫聲停止后

我爬起來走到窗前

貓已經走了

地上隱隱約約留下一串

凋零的梅花

車 禍

在高速路上開車

前方發生了交通事故

我的車緩緩地

走到了事故現場

一輛寶馬轎車撞到一輛大貨車上

右側翻在路邊

一輛凌志轎車又撞到寶馬車上

左側翻在路中間

我趕緊拿出手機拍照

迅速地把這場

與己無關的事故

發在網絡上

迪 卡

迪卡是一條寵物狗

是京巴狗的串種

那年媽媽從集市上買回來

才有小兔子那么大

媽媽說：你給起個名字吧

那時我剛看完電影《泰坦尼克號》

那主人公的勇氣讓我折服

對演員迪卡普里奧的表演也佩服

順口說：叫迪卡吧

迪卡幸福地在我家成長

媽媽對迪卡比對我還好

兩年后

迪卡已經是我家重要的一員

迪卡在家里很乖

出門很野

小區里有一條高大的黑狗

據說有德國黑背的血統

也是公狗

比迪卡大兩圈

一次兩狗相遇

迪卡見著這條黑狗就咬

并往黑狗身上撲

黑狗也咬也撲

我把它們分開時

迪卡已經受傷了

迪卡乖乖地在家養了一陣子

一天迪卡又與黑狗相遇

迪卡像瘋了一樣沖了過去

黑狗匆忙應戰

這一次黑狗受傷了

并夾著尾巴逃走

迪卡坐在地上看著黑狗逃走

像唱歌一樣有節奏地叫了一會兒

黑狗沒影了

迪卡才站起來

一條后腿有點兒瘸

我對迪卡充滿熱愛與敬佩

明知不是大黑狗的敵手

也要用拼死的精神

讓對手屈服

誤 解

草坪上

一只刺猬在散步

一條狗跑過來

用爪子撩了一下刺猬

刺猬縮成一個團兒

狗用舌頭

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狗明顯興奮起來

繞著刺猬搖頭擺尾地轉

刺猬一動不動

后來狗蹲坐在地上

看著刺猬

偶爾溫和地叫一聲

刺猬一定是把狗

當作獵食者

而狗只想讓刺猬

成為玩伴

太陽落下地平線

刺猬就像長在地上的仙人球

狗實在覺得無趣了

頭也不回地走開

汝窯青瓷

案頭的器皿

我該叫它什么

叫它盞時，用來盛茶

叫它杯時，用來盛酒

叫它碗時，用來盛月亮

還可以盛一條江一片海一汪淚

更多的時候

我用它來盛銀河

千年前

宋徽宗笑的時候，它沒笑

宋朝滅亡的時候，它沒亡

無論風卷云舒

還是世道翻覆

它都用金鉤鐵線

記載在開片里

現在我看著它

是看著我溫潤的愛人

玉一樣的光澤

是我們對視的眼神

真愛不用言說

就像這青瓷器皿

不懂愛的人

看它是空的

我看到的

是滿滿的你和我

小城故事多

這個城市

每天有垃圾清掃車和灑水車

走來走去

垃圾清掃車工作的時候

就播放樂曲

“小城故事多”

反復地播放

人們聽到這個曲子

就趕緊躲開

開清掃車的司機

坐在駕駛座上揚揚得意

嘴里叼著煙

眼睛望著天

好像開的是坦克

對面來了一輛灑水車

播放著樂曲

“我從山中來 帶著蘭花草”

兩車相近的時候

開清掃車的司機

就把煙頭扔到對面

讓灑水車幫助他

把煙頭熄滅

春 夢

這么空的夜

天上沒有星星

地面沒有燈火

只有我的眼睛和眼睛里的你

黑夜是一堵墻

墻越厚

你的模樣越清晰

我看到雨滴落在你的臉上

花兒開在你身上

我焦急的喘息

從你左耳朵進去右耳朵出來

又從右耳朵進去左耳朵出來

進進出出折騰了好長時間

春天來了

白花花的風

從花瓣上出發

吹到我身邊

就是一場茫茫大雪

驚 蟄

今日驚蟄

北方的土地

并沒有解凍

冷風不會自愿地退出大地

季節的變換

不是必須執行的法律條文

想鬧春的花兒們

要有耐心

要有兩手準備

有條件在大地上開

就熱熱鬧鬧地開

沒條件在大地上開

就暗暗地在心里怒放

與張新泉老師微聊

76歲的張新泉老師

給我發來一個網絡鏈接

說：點開可以查到

你所在小區的天氣

你周邊的街道和各種門店

重要的是能查看到

50米以內的紅顏

我給張老師點贊

并說：天氣、街道

以及各種店面

都不是我要關心的了

紅顏我倒是想看看

想知道現在的人

把長成什么樣的美女

當作紅顏

還配不配知己這個高尚的詞匯

初春的雪

北京下不下雪

不是我關心的事

能不能看到雪

是我關心的事

雪落到哪里

我都能看到故鄉

雪落到哪里

都是我的童年

今年的雪來得太晚

和迎春花一起到來

熱烈和冷靜

同時糾纏著我

童年和春天都在

糾結在我即將到來的老年

元 夜

月亮沒出來

也是元夜

像一場大戲

在緊閉的幕布后開演

人造的燈很絢麗

樹上和房檐

以及高處

都有彩燈在鬧

有燈的地方

是人們的眼睛在亮

月亮不出來

好戲永遠在幕后

仰著脖子看燈的人

不懂得什么是元夜

看不到月亮的人

今夜都陷入失戀

會議中隨記

這是深冬的一天

我們在一間屋子里開會

窗外陽光明亮

風在玻璃上午睡還沒醒

屋子里開著燈

也很昏暗

發言的人一個個很亢奮

好像有一肚子相思或仇恨

我抬眼窗外

看到一間民房的屋頂

落著一群白色的鴿子

起初我認為是一層雪

凝神看了一會兒

這些不動的鴿子

就應該是雪

我們繼續開會

燈光昏暗

發言繼續

后來鴿子飛走了

陽光代替鴿子落在屋頂

鴿子和陽光都不落進

我們的會議室

吃核桃

一個核桃

一直在我眼前

我裝作看不見

不是核桃好不好吃

也不是該不該吃

是我想不想吃

等我想吃它的時候

就會用鐵錘

把核桃殼砸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