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璐
1950年出生于紐約,先后從哈佛大學取得歷史學學士學位和法學博士學位,2005年起擔任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會長。
“美中關系的未來可以用毛主席的話來概括,即‘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會長斯蒂文·歐倫斯操著一口流利的中文,不久前在北京舉行的第二屆太和文明論壇上如是說。68歲的他已經記不清自己來過中國多少次了。從1979年推動美中建交,到中國改革開放初期引領美中投資大潮,再到如今尋求美中貿易摩擦解決之道,歐倫斯和中國的緣分已近40年。在這40年間,歐倫斯收養過一個中國女兒,對迷宮般的北京地鐵“門兒清”,還雷打不動地關注中國兩會。他在論壇上告訴《環球人物》記者,他一生致力于增進美中互惠互信,堅信美中關系的分歧是暫時的,“我見證過美中關系的閃光時刻,也看得到美中關系的遠景——經濟、安全、氣候等全球性問題讓美中利益一致,兩國攜手應對世界性挑戰的這一天終會到來”。
歐倫斯至今仍清晰記得第一次到北京的情境。那是1979年10月9日的夜晚,歐倫斯從北京首都國際機場坐車到市區,一路上幾乎沒見到其他車輛和人,不禁驚訝于北京夜晚的漆黑和靜謐。第二天一早,“叮當當”的自行車鈴聲令他恍如隔夢。他心想,一定是節日慶祝游行的鈴聲!他拉開窗簾,竟看到密密麻麻的自行車在長安街上往來如梭。歐倫斯被這一幕震驚了,他走出下榻的賓館,觀察到人們穿的衣服不是深灰就是深藍。
更大的意外還在后面。歐倫斯發現,北京沒有自來水,沒有供電,吃飯要憑糧票。而且,洋小伙歐倫斯回頭率很高,走到哪里都是焦點。
歐倫斯此行是應北京市政府邀請,給工作人員講授美國《合同法》等法律知識而來的,分期分批教了兩年。后來其他地方的政府和學校知道了,紛紛請求他們前去授課。他有次在廈門大學開講座,有上千人聞訊趕來旁聽,禮堂里擠滿了人,學校不得不在廣場上裝上大喇叭。中國人對外界的好奇心和求知欲給歐倫斯留下了深刻印象。
性格隨和的歐倫斯和很多中國學生成了朋友,經常請他們到飯店改善伙食。40年后的今天,歐倫斯仍和他們保持著友情。只不過,現在輪到那些朋友在高檔餐廳款待滿頭白發的歐倫斯了。北京城也發生了滄桑巨變——這里有了電、空調、高樓,午夜后仍燈火通明、車水馬龍;走在大街上的人們衣著光鮮,再也不是當年的單調素色。
歐倫斯的足跡不僅限于北京,而且踏遍了中國內地和香港、臺灣地區。上世紀80年代初,他去過一趟深圳,當地官員指著城市道路兩旁的稻田告訴他,這里計劃改造成經濟特區。“如此大的跨度,怎么可能?”歐倫斯當時一百個不相信,“沒想到,如今的深圳已然是世界一流城市了”。
歐倫斯覺得命運很奇妙,竟然親眼見證了不可思議的巨變,而這些變化在美國要花上一二百年,“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緣分吧。如果我當年沒來中國,也許會走上另一條人生路。這段經歷決定了哪些人當我的朋友,也改變了我對世界的看法”。
事實上,歐倫斯和中國的緣分早在大學期間就種下了。他本科就讀于哈佛大學歷史系,導師是有“頭號中國通”之稱的東亞研究中心主任費正清。在師長的建議下,歐倫斯專門學習了中文,還把1944年6月至1945年6月中共領袖對美國的態度及政策作為自己的畢業研究課題。歐倫斯寫論文時正值20世紀六七十年代之交,美中處于外交關系調整當口,時任總統尼克松正悄然謀劃美中關系的破冰之旅。20歲出頭的歐倫斯已然從總統角度出發,開始高瞻遠矚地思考國際大事了。
寫畢業論文時,歐倫斯在圖書館閱讀了大量毛澤東、周恩來和朱德的講話資料,還查找了很多中國報紙刊載的文章。他從這些文獻的字里行間了解到,當時的中國對美國并無敵意,甚至有和美國來往的意向。但美國的決策者并沒有認識到這一點,繼而導致兩國此后20余年沒有建立起正常關系。“從此,增強國家間的互信和了解,成了我對外交關系的認知和想法。”歐倫斯說。
1976年,歐倫斯從哈佛大學法學院博士畢業,隨后進入美國國務院法律顧問辦公室工作了3年。在此期間,時任美國總統卡特正謀求加快美中關系正常化進程,并為此組建了美中建交特使團,核心成員幾乎全是50歲上下的資深人士。
唯一的例外是,卡特挑中了當時還不到30歲的歐倫斯,安排他參與相關法律準備工作。“當時,大家都叫我‘小土豆,有很多大領導,但只有我一個‘小土豆。”歐倫斯笑著回憶。在美中建交談判過程中,很多事涉及法律問題,且多數文件的擬定都是開創性的。歐倫斯雖然年輕,但他既懂中文,又研究過中國歷史,而且還擁有法學博士學位,這使他擔起了國事重任。
“美國國會對美中建交有所阻撓,為確保談判成功,參與其中的人很少,很多工作在秘密狀態下進行,大家都對進度三緘其口。我每天究竟做些什么,當時連女朋友都不能告訴。”歐倫斯說。
當時,歐倫斯處于超負荷工作狀態,每周工作7天,連圣誕節和元旦節假日都不休息。但對他來說,這些都是“光榮的負擔”。他永遠不會忘記,1979年1月底,鄧小平訪問華盛頓,當天的陽光是多么燦爛。歐倫斯暗想:“天哪,我竟然參與了一件重大歷史性事件,好像站在了世界中心一樣!”
歐倫斯和中國的緣分并不僅限于政治。從國務院離職后,他成為一名和中國聯系密切的商人。
在北京任教期間,歐倫斯曾代表美國律師事務所,為改革開放第一波美國投資者提供法律咨詢服務。北京長城飯店就是當時談成的項目之一。憑借與中國的深厚淵源,歐倫斯從1983年起直接在中國從事金融投資活動。他先是在雷曼兄弟投資銀行公司工作,4年后當上亞洲區總裁,還曾負責紐約融資公司安盈投資在亞洲的業務,此后又創立了凱雷亞洲基金。在歐倫斯看來,通過這些早期的投資活動,美國人對中國的了解逐漸加深。
不過,近些年的情況反了過來。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的報告顯示,2017年美國企業在華直接投資約為140億美元,而同期中國企業在美直接投資約為290億美元。
隨著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到美國投資,歐倫斯的身份也再次發生變化。從2015年1月起,歐倫斯在中國民生投資股份有限公司成立的“全球專家咨詢委員會”擔任委員。該公司是中國的大型民營投資公司,歐倫斯為其海外投資提供幫助。
在歐倫斯看來,成千上萬的案例能夠證明,美國和中國加強投資往來是雙贏的,如中國投資給美國帶來超過15萬個就業崗位。令他感觸最深的例證是中國資本給美國俄亥俄州帶來的變化,“我的哥哥就住在那里,他對此感同身受”。由于制造業嚴重萎縮,當地經濟條件原本每況愈下,好多企業都關了,但自從中國公司在此設立大型玻璃廠后,俄亥俄州的稅收大為增加,就業率也提高了。如今,這座衰敗的城市正重新煥發出生機。
“美中雙向投資就像一場婚姻,大家奔著同一個目標,風雨同舟。”歐倫斯指著桌上的花盆說,“如果把貿易比做買賣鮮花,那么投資就是合伙開鮮花工廠。雙方一起研究如何采購和招人,如何克服困難,如何建功立業,這種關系強大而持久。”
在歐倫斯看來,雙向貿易投資的好處不言自明,搞貿易戰違背了美國“開放自由市場”的立國之本。“很多美國公司從中國采購原材料,然后加工成產品出售,貿易戰打斷了這一鏈條,這些公司自然會強烈反對,如果沒有能加以替代的進口商品,最終的輸家其實是美國的消費者和制造商。”歐倫斯說,“要知道,贏家從來都是開放者。”
美國的資產價值也面臨縮水風險。歐倫斯假設稱,如果他想要賣掉自己的公司,4個意向買家中,中國買家出價最高,而美國政府卻在這時跳出來反對交易,那么他的資產價值就降低了。
不過,歐倫斯對美中關系的遠景仍然感到樂觀,尤其是當他看到數十萬在華求知的美國學生的友善笑容,以及30多萬名中國赴美留學生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希望。和大學畢業時一樣,歐倫斯始終認為,世界的和平和穩定部分取決于國與國之間的理解。當然,讓制度和思維迥異的東西方兩個大國實現真正相互理解并不容易,但很顯然,兩國的年輕一代正在通過交流溝通更好地了解彼此,這也將進一步把兩國更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擔任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會長13年以來,歐倫斯曾多次促成兩國的政要互訪,還常常在美中兩地組織研討會,以增進雙方互惠互信。他前不久組織委員會成員開展美中關系的相關研究工作,希望盡快拿出解決當下問題的方案,此次來參加太和文明論壇也是為了尋找更多同道中人,共同探討解決美中關系面臨的分歧。他精力充沛地穿梭于會場,四處找故人敘舊,還加了不少新朋友的微信。
“如今的美中關系進入了一個困難階段,但這只是美中關系的細枝末節,互補和協作才是核心。”歐倫斯說,“無論是紐約的母親,還是上海的母親,都擔心恐怖主義會奪走孩子的生命,經濟危機會讓孩子失去工作,氣候變化影響孩子的生活品質。無論是美國人還是中國人,需要共同努力來解決這些全球性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