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野
日日面對群山,我的抱負已星散
只關(guān)注生命本來的樣子
清碧峰頂一朵云,像餓虎
撲過來,又閑掛在感通寺
自然有自己的游戲,人世亦然
這愜意不足以向外言說
此刻,樹木欣欣長出新芽
我儼然聽見了萬壑松風
正午的時光幽長慵倦
桂花樹下適合讀陶潛和王維
山嵐悠悠啊,我們都愛這片虛無
以及虛無深處的一滴眼淚
此心光明,萬物不再黯淡
草木坐領(lǐng)長風,一派欣然
眾鳥返回樹林過自己的生活
我向天追索云煙的語言
如何贊美山林的靜默
以及燕子的飛翔,當下是問題
我要格物出花,在它們之間
找到更深刻的義理
阿多諾說,沒有任何抒情詩
可以面對這個物化的世界
陣陣好風吹過,我還是
感到了一種頑強的詩意
櫻花璀璨,我的心智
每一秒都被混亂席卷
每片花瓣上都有一次人生
彰顯什么是無常與真實
我已到知曉天命的年紀
無邊花海里燕子翻飛
偉大的密勒日巴尊者說過
他的宗教是生死無悔
大風吹亂蒼山的云
吹亂紅塵的白發(fā),往世的微茫
夏蟲吐納長天,要我們內(nèi)視
在空里把自己活成山水
半世狼突,生死都是盛宴
觥籌交錯間有人高唱
“我們每刻都正在死啊”
櫻花滿樹碧玉,隨風搖曳
連夕風雨后,蒼山青翠欲滴
溪谷飄著八世紀的煙嵐
天上的人兒,隨山靈游走
每處履跡都有我的鄉(xiāng)愁
幾只鳥在深澗長鳴
應和一個傳統(tǒng),到春到秋
時代不斷錯過,我乘云而起
最后清點這大好山河
秦王的劍氣已到易水
要先于刺客把歷史改動
咸陽吹起陣陣北風
最壞的可能總選擇我們
一朵云飄來,先知般疾呼
是時候了,何不乘桴浮于海
昔日帆影還在么,我喁喁向天
蒼山上響起八章哀歌
夜雨打在屋檐上
像悲傷的杜鵑叫醒記憶
歲月兇殘,死亡以加速度來臨
又以加速度被忘記
我有一個抱負,隱秘而慵倦
卻如歸程遙遙無期
我們已經(jīng)歷那么多,還會更多
直到一切都化為灰燼
為了此地創(chuàng)造一處彼地
為了現(xiàn)在發(fā)明過去
蒼山十九峰,每座山頭上
坐著一個蒼雪,日日看云起落
“水就是空行母”,尊者說
那么,風也是,我這樣想
心儀的舊友啊,此刻多愿你
化著一場雨,淅淅落下
子夜醒來,天空清澈如水
龍溪發(fā)出好聽的聲響
丹桂又長出幾片新葉
扶桑花開著,仿佛夏季來信
一只鳥棲息在樹梢
另外一只,振翅欲飛離
真是喜悅啊,平常的一個日子
我竟見秦時明月漢時空山
我寫恒常的詩,如水流淌
元音彈響,直抵生命的本質(zhì)
月亮是最初的月亮
所有的路徑都通向死亡
這個世界太多復雜的智識
其實不過文明的懲罰
我寫謙卑的詩,山一樣靜默
“萬物皆有定數(shù),包括悲傷”
蒼山光芒萬丈,云層下
飛瀑一樣的光里飄滿文字
山谷幽深明亮
猶如一份終結(jié)的答案
我的前生在空中一一浮現(xiàn)
裊裊煙嵐中萬花盛開
我已不想再在路上,我要說
真美啊,時間,停下來吧
一
細雨沾衣欲濕,杏花風吹來
一片天,紛亂敘事如山瀑飛瀉
斷崖仿佛一個經(jīng)典文本
涂滿苔蘚、咒語、汴梁和鹽
往來的馬匹看盡云霞明滅
萬物皆知此心的動靜
飛鳥明了隱喻,向西遷徙
耀緣師留下,冥想時間履跡
二
冷杉與杜鵑偕朝代生長
成就一個詩人,山河必定泣血
寫作要內(nèi)化一種背景
像這石徑,每一步都是深淵
要點燃千年的冰,讓杭州和徽州
彌漫宋朝暖意,好比此時
身體下起雪,一個字母擊碎虛空
我們談到傳統(tǒng),獅子洞大放光明
一
是日天朗氣清,竹林修遠
萬物帶來各自的消息
春風又寫出一篇好辭
每一處動靜皆有新意
人世遼闊,古今都是背景
而生命需要一種形式
比如美學或者追憶
我端高酒杯,憂傷突然泛起
二
我們終究會消失啊,明月
照百川,不落一點痕跡
齊彭殤不過高蹈的姿態(tài)
流水遠去,有萬古愁緒
在此建立一個小傳統(tǒng)
讓過去和未來的秩序松動
鶴群飛過,千年猶有回響
會稽到長安,汴梁到大理
一
早晨我還是在花園里干活
與往常沒什么兩樣
我知道昨日,連海都死了
一個利維坦將碾軋蒼山
詩歌從來不能沖鋒陷陣
但能夠見證一種覆滅
這個世界上,沒有比詞語
更堅硬更持久的東西
二
樹木枯了,還會發(fā)出新芽
哲人萎了,萬古長如夜
大地多久沒承受這般淚水了
那么多心痛,群山也悲泣
我可以接受命運的無常
決不接受任何傲慢和暴力
世事似弈棋,我們只要最后
和天博出一次平局
(選自微信公眾號“shiyixingc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