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單田芳(1934年—2018年):中國評書表演藝術家。1954年走上評書舞臺,其《童林傳》《隋唐演義》《白眉大俠》《亂世梟雄》等作品風靡一時,與袁闊成、劉蘭芳、田連元并稱北方評書“四大家”。2018年9月11日,因病逝世,享年84歲。
十幾年前,記者在天津,但凡坐出租車,耳邊總會飄來這個老頭兒的聲音。有時豪氣:“要殺動手,吃肉張口,殺剮存留,任憑自便。”有時善良:“掃地不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聽到那些“哧愣愣”“噗”“啪”的象聲詞,或是各種齉鼻子、磕巴嘴兒的動靜,前面的司機也繃不住臉,“噗嗤”一下樂出聲來。
這副獨一無二的嘶啞嗓子,業內稱為“云遮月”。明亮的月亮叫云彩給遮上了,雖有殘缺之憾,卻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就像單先生的命運,自小隨父母漂泊江湖,歷經種種身心摧殘、流亡動蕩,終成一代名家。他原本嗓音高亢,后來心火上涌,才成今日嘶啞;他的牙也曾被人打掉幾顆,從此疼痛不斷,為此狠心將牙拔掉,滿口塑料嵌在牙床子上,四處說書錄書。
憑著一口假牙、一副破嗓子,他錄了100多部書,講江湖豪俠的英雄氣概,也講街頭巷尾的人生百態;講各種一肚子壞水的小人物,也講落魄英雄人窮志短的悲戚和蒼涼——他說的書,也是他所體味的喜怒哀樂、世態萬千。
2018年9月15日,單先生的追悼會上,有白發蒼蒼的老人,也有稚氣少年;有在先生遺體前磕頭行禮的中年男人,也有走出門外才默默垂淚的年輕姑娘。在一排排花圈里,記者發現了一副挽聯:七俠從此難聚首,五鼠往后永別離——這或許是對單先生最深情而貼切的悼念。
回家路上,出租車里“接單”的聲音連續不斷。有人說,“滴滴革了單田芳的命”,也算是時代轉變的另一種形象表達。就像在今天悲悼單先生的人,懷念的也并非是一種古老的民間藝術,而是那個自己仍看得見背影的時代。
為紀念單田芳先生,《環球人物》記者采訪了3位先生的弟子,其回憶或許無法勾勒先生一生,卻別有一番真實動人的所思所感。
在我小時候,評書占據了文化生活的很大一部分。4歲時,遼寧阜新電視臺放田連元的《楊家將》,我就追著看,后來還買了一盤磁帶跟著模仿。
六七歲時,我們全家從阜新搬到了錦州。田連元看不見了,但廣播里天天都有單田芳。我第一次聽先生的書就是《白眉大俠》,蔣平、徐良他們和一幫匪徒打擂比拼,房書安作為臥底,擰著鼻子跑出來給徐良通風報信:“他們準備了十條絕戶計,你們別打了,快走……”
對小孩兒來說,聽不出作品的立意高度,就覺得他的聲音特有感染力。《白眉大俠》是先生使用聲音技巧最多的一部書,徐良要倒山西的口,聲音細;蔣平一副尖嗓子;房書安是改邪歸正、重做新人,一說話就“嗯嗯嗯”的動靜兒,我還真沒聽過別人能學:“我乃江夏三鬼細脖大頭鬼房書安是也……”還有臭豆腐馮淵,說的是南方普通話:“孱頭蘿卜纓子,臭腳老婆養的……”每個人物都有明確的聲音識別,非常精彩。
從此我就成了先生的鐵桿粉絲。我總說先生是“包打童年的單田芳”,確實如此,《隋唐演義》《明英烈》《童林傳》《三俠劍》……一部接一部。那時,我們實驗小學有一個評書班,給市領導匯報演出的時候,班里60個人,每人說一段《明英烈》,我因為說得最好,總打頭說第一段。
1996年春節,我和先生第一次見面,在他鞍山的家里。當時感覺,那就是電視上的人下來了。那年我14歲,小胖子一個,說了一段《哪吒鬧海》。演完之后,先生跟我說:“咱們說書,一定得像真看見這人似的,比如哪吒,你看,有個小孩兒,個兒不高,七八歲年紀,長得白白凈凈……”說得特平實,但我至今記憶猶新。小孩兒只管背詞兒,模仿他的語音語調,但不明白評書表演背后的東西。先生一句話,“砰”一下把我打穿了。
1998年夏天,我還在讀高中,利用暑假到北京先生家中學書。他極端自律,早上4點起來,開始準備當天要錄的書;然后就去電臺,每天上午錄4段,雷打不動,好像沒有什么誘惑能讓他偏離軌道。他這輩子只為說書。
先生去世后,一位業內人士到先生家悼念,在遺像前不住叨念:“我太浮躁了,不像您,一輩子只做一件事,您說我怎么才能把心靜下來啊?”
先生自律,所以自由。該工作的時候就拼命工作,該享受生活的時候就怡然自得地享受自己擁有的一切。還在上世紀90年代,先生家里的馬桶就是全自動的,自己掀蓋兒。我都驚呆了,機器人啊?他滿臉不以為意,這算什么!
他那時錄書,每天坐著“公爵王”趕奔電臺。有一回,他跟我說,“亮兒,下回你再來,發現換奔馳了,說明干得不錯;要是換一夏利,說明干得不怎么樣。”結果后來果然換了奔馳——說書老頭兒坐奔馳小跑!
他就是一個特別可愛的老頭兒。愛吃甜的,拔絲蜜棗;愛聽流行歌曲,跟著錄音機哼哼“我的未來不是夢”“你總是心太軟”。他煙癮重,青年評書家關永超回憶與單先生交往,說抽了不少他的中華煙。我就樂,那是沒見過先生當年。我小時候見他,都是卷煙葉子抽旱煙,后來也抽“三五”。“三五”什么特點?貴、沖!他從不作淡泊名利狀,我努力工作、說書掙錢、享受生活,怎么了?在這方面,他是一個非常真實的人。
但有很多事情,他是隱忍的,不管是個人的情感訴求,還是歷史上遭遇的傷害。他訴說曾經的苦難,都是客觀陳述,沒有指名道姓,為了行業發展還說些高屋建瓴的好話。這也是他的高明,一面是豁達,一面是自省。他對人生有一種非常透徹的回望,不怒不怨,這種境界很少有人達到。
2005年大學畢業,我來到北京,每到周末就去鼓樓西大街的廣茗閣茶館說書,沒問人要過錢。2009年,我決定辭職回老家,沒想到先生給我打了個電話。他可能看出了我心愿未滿,夢想沒死,愿意在北京折騰卻無奈離開,所以來安慰我一下。我從沒和他細說過,可他卻能洞察到我的內心,我只覺得“哎呦”心里一動,受寵若驚。
回老家后,我在錦州電視臺主持一檔民生節目,誰家水管壞了,路上井蓋沒了,諸如此類,每天一小時。日子過得相當苦悶,沒有動力、沒有給養,看書都看不進去。2010年先生收徒,又主動給我打電話,問我要不要來。那個冬天,我發著高燒來到人民大會堂,完成了拜師儀式,兩天里整個人都是暈的。我想,先生主動把我納入師門,那我一定要在評書上做出點成績,以報師恩。
我現在在做一些泛評書類節目的探索,比如用評書的手法講歷史故事,依然用單先生的方式,大事不虛、小事不拘。形式上也有所創新,引入了廣播劇的元素。
在這個過程中,也越發佩服先生的強大。當年先生錄音,連提綱都不用,時間快到了,導播給個手勢,先生馬上兩句話,“啪”就停在這兒,還給你拴個“下回分解”的扣子。看先生那么輕描淡寫,結果自己一來,才知道說書有多不易。
2015年,我到北京文藝廣播后,給先生打了七八回電話,都錯過了見面的機會。去年,我看了他的一段說書視頻,感到先生腦子不行了。他老了,如果說原來是一種特別有勁道的老,如今只剩下蒼老。我知道這種逃避很可笑,但我不愿意接受一個老態龍鐘、說不了書的單田芳。
收到先生去世消息的那天,我正在棚里錄節目,就是他當年錄《三俠劍》的那個棚,難免睹物思人,觸景生情。相聲界出了一個郭德綱,把相聲行業又帶火了;評書有沒有這樣的后起之秀,能憑一己能力和造化,將這門小眾化的藝術帶入大眾視野?先生最終也沒找到一個衣缽的傳續者,以他的審美情趣和藝術手法去生產評書。這是他的悲情,也是時代交接處的悲情。
小時候,我住在中國科學院的大院兒里,周圍一幫孩子,愛好都與眾不同。我沉迷于電子游戲,一個朋友喜歡研究“生物毒劑”。我們常到遺傳所里偷金魚做實驗,還喜歡圍在廣場上看電視……現在回想起來,又有趣又溫暖。
還有一個難忘的記憶,就是聽書。七八歲時,我第一次聽評書,就是單先生的《隋唐演義》。直到現在,《隋唐》十八條好漢,我都能背下來:第一條好漢李元霸,第二條好漢宇文成都,第三條好漢裴元慶……還有各種“絕”,大傻子羅士信是一絕,秦瓊的交朋友是一絕,楊廣的混蛋也是一絕。
那時,“文革”剛結束,一聽到單先生,所有的老聽眾都熱淚盈眶,就好像當年的說書先生柳敬亭,又重新復活了。柳敬亭曾入左良玉幕僚,南明覆滅后走南闖北,看遍人間百態。單先生也是這樣,他一生受盡苦難,書中一句感慨就讓你心生唏噓。比如《童林傳》里,混元俠、厲膽俠、安良俠、濟世俠、紫面昆侖俠……說了一堆“俠”,他會突然冒出來一句:俠客多少錢一斤?如果沒有生活的底蘊,說不出這么五味雜陳的感悟。
第一次見先生,是2008年在北京電視臺錄節目,當時我便向他表達了傾慕之情,說從小就有兩個心愿,一是與蔣百里(著名軍事理論家)為友,一是拜單田芳為師。我給他說了一段“八大錘”——“岳家軍”里最能打的四員大將,每人兩錘,先生聽完笑道:“現在想拜師也可以呀。”
從此,我有空就去先生家拜訪。我寫東西像章回小說,喜歡“挖坑”,類似先生的“且聽下回分解”,所以我倆常在一起探討。我還記得他拖著長音說:“主要還是要寫人哪。寫故事是次要的,把人物的靈魂寫出來,作品就好了,就亮了。”
任何時候,先生的眼睛都是張開的,隨時捕捉生活中有趣的東西。他有很多“先進”愛好,當年在東北就是最早一批騎鳳頭車的,到北京也是最早開上私家車的;70多歲了還經常開車帶上弟子,沿著三環路兜風。有一年他過生日,我祝他長命百歲。先生說:“你知道長命的訣竅嗎?就是:沒心沒肺,傻吃悶睡。”意思就是,像我們這些思慮過度的,長壽恐怕不太容易。
他對什么事兒都很好奇。有一次,他問我:“日本那個森喜朗是怎么回事兒呀?”我告訴他:“那個首相不得人心,支持率只有5%,電視里看著人挺大個兒,其實只是肚子大,人不高。”我寫過一些公安刑偵題材的故事,都是小時候從前院派出所警察那兒聽來的,諸如十八里店飛毛腿,電車上活捉盲眼獨行大盜,幫北京動物園追河馬、擒蟒蛇之類的種種。我給先生講,他聽著也覺得好玩兒。我和先生的另一位弟子肖璞韜計劃把這些故事錄成評書,原想請先生說第一段,我們再跟上。現在只能我們自己慢慢摸索了。
其實這也是我和先生比較投緣的地方,我們都喜歡講故事,尤其是市井民間的故事。當年柳永“奉旨填詞”,有井水人家處便有人唱柳詞。而今天,或可說有中國人處,便可聽到先生的書。他代表的是民間藝術,不沾官氣,永遠“草根”。
我曾經問先生,說書應該怎么說?他沒有回答,而是講了一個梅蘭芳與楊小樓的故事。1937年,日本人占領北平,梅蘭芳送楊小樓回鄉。到運河畔,楊小樓問梅蘭芳還唱戲嗎?梅蘭芳說不唱了。楊小樓說我也不唱了,演了一輩子忠臣孝子,不能臨了失節。說完這番話,兩人在碼頭上最后演了一出《霸王別姬》。幾年后楊小樓病故。
我想先生要說的,是藝人的氣節。他們在舊社會是“下九流”,但在動蕩亂世,將軍可以走、大員可以走,藝人心中的良心不能走。
說書人上了臺,把驚堂木一拍,代表的就是忠孝節義、天地良心。“文革”那時候,很多人彼此揭發,互相爭斗,在權力面前不講良心,但先生卻寧折不彎,打斷了腿也堅持:“我沒錯,我不服!”所以先生的書,幽默有之、詼諧有之,就是找不到猥瑣,看不到迎合。單先生做人,永遠捍衛自己的原則,“一力降十會”。我佩服先生的藝術,但更尊敬的,還是他做人的氣節。
因為父親和師父早年相識,所以我很早就認識了單先生,每年至少兩次,跟著父親去拜會現在的師父、當年的單爺爺。
我在中學時很孤獨,周圍的小伙伴都在看偶像劇,我真不感興趣,為了排遣青春的懵懂和煩惱,就開始聽書。1999年,群眾出版社出了一套17本的《單田芳評書精粹》,我來回翻了好幾遍,評書的語言從那時起就算滲入骨髓了。
開始認真琢磨評書是在2008年,我在歷史系念大二。那時,師父開始錄《賀龍傳奇》,我就幫他篩選史料,順便也把錄好的書重聽一遍,給師父挑挑錯。結果聽來聽去,我就入迷了。
從2011年,我開始整理師父的評書文本,10部書,七八百萬字。師父老開玩笑,說評書里的書童都了不起,包拯的徒弟顏查散,有個書童雨墨;秦瓊他爹秦彝,也有個馬童秦安。而我就是師父身邊的書童。
師父的所有東西都在腦子里,這是我最佩服的一點。2000年,在中央臺錄《薛家將》的時候,父親帶我去看師父錄書。他拿來底本,嘩嘩翻一遍,扔在一邊,上臺就說,中間休息時也不再看。2015年,師父81歲了,還給北京文藝臺的“京華英雄”系列錄了兩集節目。本子是我整理的,我拿給師父,老頭兒一天就錄完了,這一點誰不服?
直到去世前,師父還在翻本子,反復研究琢磨。在那一代說書人里,他的編著能力非常強。像《亂世梟雄》,東北流傳著好多零零碎碎的張作霖故事,師父整理之后再擴充。這種擴充不是串珍珠,把故事拿線一穿就完,他要去查資料,長時間泡在圖書館里。師父曾經問我:“書上只有一句話:張作霖三上青馬坎。‘三上是怎么上的,肖璞韜你學歷史,你知道嗎?”這我怎么知道?“我也不知道,資料就這么一句,我就得琢磨,第一上可能遇到問題了,第二上想辦法鋪墊,第三上才把事兒解決。”那次《亂世梟雄》簽售的時候,有一幫年輕人過來,一問,是張作霖研究會的,評書成了歷史研究的入門文本。
師父還錄過一部《欒蒲包與豐澤園》。也是書拿來,細讀完,琢磨好,扔一邊,開演。剛錄了幾回,原書作者就來了,一個勁兒地跟師父道謝:“按您說的,我這部書重改一遍,能增色不少。”
師父不拘泥于傳統,沒有任何禁忌,像韓劇、偶像劇、《瑯琊榜》、《羋月傳》,知道得比我都清楚。有一次,電影《關云長》首映禮請師父去說開場,師父在中間插了一個哏,說曹操占據河北,兵強馬壯;孫權有父兄基業,也非常厲害。這都是有基本地盤的,劉備不一樣,來回流浪,擱現在講,就是住廉租房的。這一來,就和現實掛鉤了。師父總在琢磨聽眾的口味和心理,早年在茶社說書自不必說,后來在電臺錄書,也會隔著玻璃看工作人員的表情,使了一包袱,人家捂嘴一樂,說明包袱響了;要是人家在外頭嘮嗑或是打盹,說明這段書說得松懈,沒把人拴住。
我剛上臺說書時特別緊張,再加上練過武術和散打,一出拳就把自己閃一下。師父說,“你用不著使這么大勁兒,觀眾又看不清。”還給我講當年說書人的奇葩故事,“有人緊張就報天氣預報,報完心情就平靜了;有人用力過猛,一腳蹬在桌子上,腳趾頭折了……”凈講這些好玩兒的事,而他自己遭遇的那些痛苦,師父寧愿把它帶走,也不跟徒弟透露一句。
現在好多人說評書衰落了,我倒不這么想,它應該是在一個重組期,不論演員還是聽眾都在更新換代。我已經錄了4部書,近期在攢本子,平時也去中小學教評書選修課。有人和我說,給小孩兒說段子別超過5分鐘。結果我試著說了一個十七八分鐘的段子,一個走神兒的都沒有,全盯著我,最后一拍醒木,他們還問:“老師,下面呢?”
所以只要觀眾還在,評書就不會沒落。論起這些評書大師們收的徒弟,我師父收的最雜,五行八作、各行各業全有。師父就堅信一點,發揚評書,不一定非得做個說書人,靠一部《三國》《水滸》、一部《三俠劍》《隋唐演義》通吃天下;還可以在別的領域開疆拓土,延續火種,將傳統的“評書風”引向更廣闊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