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詎望
故 鄉
一
走了半生的路,卻始終沒能走出故鄉的土地。
故鄉是什么?故鄉是黃昏的老屋,風雨飄搖而溫馨永存;故鄉是門前的老槐,枝葉飄零卻生命旺盛;故鄉是潺湲的小河,默默無語但川流不息;故鄉是散發著青草香味的泥土,變遷不經可氣息氤氳。同樣的意思,我在另外一篇散文中作過同樣的表述,只是,那時說的是祖籍。
祖籍而故鄉,故鄉而祖籍,無非就是那片曾經生活過的土地。

插圖:張四春
做夢時,永遠是在故鄉。夢中的自己,沒有年齡,也沒有身體,只是一個概念,一個和誰一起做事,說話或愉悅,或驚恐,或緊張,或舒心的存在。夢中的故鄉永遠是幾十年前的老樣子。石頭鋪就的街道,石頭砌壘的院墻,石頭碾子,石頭磨盤,石頭窯洞,河里滾動著卵石,地邊堆放著碎石……這是石頭的世界,石頭的天地。
堅硬是故鄉的精神,故鄉的特質,但松軟溫馨的泥土,卻是她的本質,一如母親的懷抱。
一腳踏上故鄉松軟而溫馨的土地,就有一種踏實的感覺從腳下升騰。
終于回來了!
但這里的一切已不同于夢中,一切都變了樣。
沿著石砌的小街,行走在濕漉漉的雨中,沒有雨傘遮護,一任細雨打濕你的臉、你的頭、你的肩、你的上衣、你的腳。小街很短,走不了多久便到了頭。佇立在雨中,想尋找童年的影子,可眼前的景色,與心中的記憶,使你產生疑問,這是我走了半世的故鄉嗎?
一張紅撲撲的臉從誰家門后閃出,粉紅的衣衫,漂亮的蝴蝶結,張望著雨中的人影。回頭去,卻是一扇緊閉的大門,門上斑駁的對聯依稀是數十年前的遺痕。小姑娘去了哪里?她是我曾經心儀的美人嗎?她好嗎?她嫁到了哪里?嫁給了誰?那人待她好嗎?
我永遠不會知道,因為我不會去破壞這已經平靜的心緒,不會毀壞這心中雕塑的神圣,也不會改變這已經寧靜的平衡。
我知道,時間的腳步碾碎了許多人的許多甜夢,我的夢無非是這無數夢中支離破碎的一個而已,別無其他深意。夢的種子,會在現實的時空中開出無名的小花,一如這惆悵中立在深秋的野花,頂著風雨,鮮艷而寂寥地盛開。
牛羊的叫聲早已遠去,沒有雞鳴,也沒有狗吠,放牛人的鞭聲呢?誰在喊孩子回家吃飯吧,那么急迫,那么生硬,誰呢?母親嗎?細聽卻沒有聲音,只有雨聲越來越急,越來越大。
故鄉確實老了,一如還生活在她懷抱中的劉醫生。
劉醫生是我這次回鄉碰到的唯一的人。他是這里生命的象征。
故鄉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是每一位游子心中的牽掛,心中的圣地,心中的殿堂。故鄉是心中溫習一遍又一遍的功課,讀她千遍萬遍都不覺厭煩,見她千次萬次都看不夠,撫摸她千回萬回都親切如初。
這就是故鄉。
二
躺在村莊對面的山坡上,嗅著雨后泥土中散發出的清香,這是城里多少年未曾感受過的氣息,溫馨而親切,舒爽而欣悅。故鄉的氣息,只有與她生活過的人才能辨別出來。草欣欣然,莊稼欣欣然,樹木欣欣然,飛過頭頂的鳥們欣欣然,一切皆欣欣然。這與自己的心情有關。當我們高興的時候,甚至連狂吠的野狗的叫聲,聽來都是悅耳的歡呼。我們常常被自己的心情左右著而不自知,以為是外面的境界左右著我們的心情,其實恰恰相反。
快樂是我回到了故鄉,快樂是我可以再次親近這里的土地,快樂是我知道我的故鄉還是過去的故鄉——雖然她顯得蒼老而陌生。
多少年來,我們與腳下的土地漸行漸遠。
城里人坐在水泥臺上,鋪一張皺皺巴巴的報紙,把自己與大地隔開,那時,腳下的土地沒有什么氣息,如果有,也是那種讓人窒息的城市污染。我們好久沒有這樣呼吸過青草的氣息,牛糞的氣息,莊稼的氣息,泥土的氣息了。
土地已經忘記了我們,忘記了她遠方的兒子,她叫不上你的名字,她記不起你的模樣,她不認識你的氣息。
今天,對,就是今天,你回來了,土地在你身上烙印的記憶重新接上了密碼,她說:是的,是的,你就是這片土地的兒子,你從這里出生,你或許將來還要回到這里,無論你是一具死尸還是一把骨灰。你有了一種異樣的情愫,有了一種葉落歸根的感覺,有了一種腳踏實地的沉靜和安詳。你感動,感動得熱淚盈眶,淚眼婆娑。
故鄉的氣息就是這樣。
青草的味道,是那種很好聞的味道,除了在山坡上,也在飼養棚里。那里成抱成抱的青草,切碎了,喂給那些出力的馬呀,牛呀,驢呀,它們熟悉這味道,它們是這味道的鑒別者,它們打著響鼻說:對了,就是這樣。
那時我就在草棚旁邊,就在看大人鍘草,就在那里嗅到了青草的香氣。
還有桃子,桃子的氣息也很好聞。可惜的是我們村里的桃樹太少了,只有村東頭四奶奶家的桃樹可以親近。但那是沒有掛果的時候,掛了果,她家人就看得特別緊了,一般是難以靠近的。在夏天的中午,我們會偷偷從地根溜進去,那時的桃子味就會撲鼻而來。那是真正的桃子味。我們有被逮著時,也有得手時,或者從地上撿拾掉下的爛桃吃。
現在的桃子,真的沒有桃子味兒了。我對朋友說。
朋友的回答是:現在連人都沒有人味兒了,何況桃子!
那次對話對我的刺激很大,我想了好久,想了許多與食物味道有關的問題,我也想得很深,我不知道我的想法對不對,我沒有與其他人交流過,但我知道我的想法肯定是不錯的。我想人的味兒到底是什么,現在的人真沒有人味了嗎?
我當然有結論,但我不能說。
我躺在對面的山坡上,夕陽已經沉西,金黃的陽光籠罩著小山村,那個鑲嵌在山坳里的小山村。金黃的陽光中,過去升起炊煙的地方,已經顯得毫無生氣,走向衰老的故鄉,早已沒有幾戶人家,但夕陽中的氣息還在,那是晚飯的香味。
母親倚在門框上,眺望著鄉道上的人群,尋找那個只有一米來高的小人兒,背著一個大大的書包,那是父親當工人時的工具包。父親曾經在鐵路上當過電工,那書包上還有鐵路的徽記。那小人兒同一群比他高出半頭的學生,踢踢踏踏走進落日的余暉里。他并不知道有人在駐望著自己。
飯的香氣是一種錯覺,沒有誰家在這個時候吃飯。故鄉的晚飯要到天黑下來,快看不清人影的時候,才端了碗,走出家門,聚集在前街的老槐樹下,開始享受一天里最悠閑的時光。
三
老槐樹見證了這里的一切,年長者的離世,幼小者的成長,游子的回歸,打工者的遠走他鄉。在這株老槐面前,一切都是秘密,一切又都不是秘密。
故鄉的秘密在村民的記憶里,在老爺爺代代相傳的故事里,在老奶奶一遍又一遍的童謠里,在小伙子相互調侃的玩笑里,在大姑娘回眸一笑的眼神里。
然而,故鄉真的有秘密嗎?我開始懷疑,后來是肯定,再后來,我也有些迷茫了。有些東西,或許就是秘密,或許只有這塊土地的人才明白,或許走出這道山溝,別人就不知道你在講什么,做什么,想什么了。
村街的夜是清涼的,微風輕拂將夜的味道送過來,那是怎樣的氣息呢?舒爽而新鮮。乘涼的人們端著海碗走出家門,那多是成年的男人,還有我們這些不更世事的小人兒,我們在默默地吃飯,默默地傾聽,或在街上東邊西邊瘋跑,反正,夜是我們的,是屬于這個寧靜安詳的小山村的。
這是生長故事的土地,這些故事就是這里的秘密。
故事的起因有好多種原因,反正,一個話題被提起了,便引出了別人的故事。比如,劉秀“走國”吧——劉秀與這個小小的山村有何關系呢?似乎八竿子打不著吧?有人會告訴你,其實,劉秀來過這里。話說當年,劉秀下凡,從天上來到人間,與28宿約定好,要到人間拯救衰敗的西漢政權,到了人間,約好保駕的大臣卻分布在各地,劉秀要靠兩只腳走路,尋找回這些失散的大臣,以便起事奪取政權呀。這樣就走到了我們這里。
別人會問,何以證明呢?
那人會慢慢悠悠回答,隔山那邊的川干,其實不叫川干,而叫酸泔。當年劉秀走到那里,時近中午,又渴又干,走進一戶人家,說:老人家,給口水喝。老人猶豫了半天,說,先生,我們這里缺水,想喝水卻是沒有,有漚酸菜的菜湯,客人將就喝兩口吧。劉秀接了老人的酸菜湯一喝,差點把牙酸掉。抹抹嘴,嘆口氣說:唉,好窮的酸泔呀!于是,川干就這樣叫出來了。
有人不服氣:你見來?
那人依然不緊不慢:只有古來話,誰見過古來人。
話題從此轉到是否有古來人的問題上。
有人說——說話的是位老者:早年間,張家莊有個誰?“誰”是我說的,老人當時說的是張某某——有一年冬天往川干送炭。路過一家門口,他告一塊兒趕腳的同道說,上一世,他就生活在這家人家,死后,投胎轉生到了張家莊。說完這話時間不大,他就肚疼得走不了路啦,他趕緊拜菩薩,懺悔自己的罪過,過了一陣才好。從此,他再不敢亂說。到底他是胡說,還是真有轉生這回事,誰知道呢!
可不真有啊!另一個說:也是張家莊人,從小沒念過一天學,也沒離開村子出外跑過買賣,也沒人教過他,居然能講整本的《三國演義》《水滸傳》。
在這樣的文學啟蒙環境下,想不著迷文學也難。文學的根就是在這樣的夜幕中開始發芽,最后逐步生長起來的。如果說今天自己能夠寫一點讓人還稍微感點興趣的文字,是這片神秘的土地遺傳的基因。
故鄉迷人的夏夜,就在故事里進入夢鄉。其實故事不獨生長在夏夜,冬夜微弱的油燈下,同樣適宜故事的生長。漫長的冬夜,四周一片靜寂,連狗的叫聲都聽不到,雪落在房上、草垛上、門洞里、井臺上,窸窸窣窣,透過玻璃窗凍結的冰花,一亮一亮的雪片斜斜飄下來,美麗如童話。一家人圍坐在熱炕上,油燈的燈花一爆一爆跳躍著,歡快而溫馨。不是為了說話,不是為了叨咕,手里剝著玉米粒,為給不善熬夜的小輩們一點精神,長輩便開始說故事。那依然是生長在這片土地的故事,比如藏山大王的故事,比如仇猶國君的故事。都是與腳下的大地有關的生存密碼。
真的,故鄉真的有好多故事,北面有翠屏山,又叫陸師嶂的,那里有六位得道高僧從山中的六師洞中消逝了,至今不知所蹤;東面川干的故事就不說了;西面張家莊也充滿了故事;南面的禁山里,也有說不完的故事。只是,只是,這個小小的山村,卻如謎一樣,哪年立村,誰人所建,其來多久,沒有誰能為我講清楚。
我國反壟斷立法及執法確立了轉售價格維持的可抗辯的違法推定規則,這是一種比較嚴厲的規制路徑。任何一種法律規則都不可能是完美的,在實施的過程中更是存在著被扭曲的可能。可抗辯的違法推定規則有諸多合理性,但也存在著不足。因此,一方面應繼續堅持該規則,另一方面則有必要借鑒國外的先進經驗予以完善。
我徘徊在短短的村街上,望天空飛落的流星,童年的記憶就這樣復活起來,似乎滿街都是喧囂,滿街都是熱鬧,滿街都是生氣。今日的夜空曠而寂寥,安靜而荒涼。月的清輝一如四十年前,透亮而清澈,皎潔而溫馨,但物是人非的村街上,哪里找我的童年?!
四
故鄉沒有出過什么顯赫的人物,都是普普通通的蕓蕓眾生,一如我自己。似乎也有過幾個人物,小的時候,老人們曾經念叨過。比如誰曾給國家領導人洗過衣服之類。但據說那一家人沒有再回過故鄉。或者,他就不是故鄉的人了吧。還有幾個,我是知道的,一個曾經當過列車長,一個曾經在太原的一家大型鋼鐵企業干過車間主任,這兩個人,前者現在依然住在外地,后者退休后回家養過一陣子牛,現在也已經作古了。
倒是后者的兩個哥哥有一點可以說道的故事,讓我至今不能忘懷。
他們是我的隔壁鄰居。
鄰居的老屋也已經老舊而荒蕪了,透過門縫望進去,院子里也是一片蒿草。這里的人們老的已經去世,中年的已經遷移,小一輩的我就不知道是什么樣子了,他家搬走的時候,中年人的兒子比我小幾歲,現在也應該是奔五的光景了。
有故事的哥兒倆,是親弟兄,我稱為大爺,一個是來拴大爺,一個是有拴大爺。他們那個“拴”,其實常常被人寫作“雙”。叫“拴”的用意是為了長命,但我不明白為什么要改作“雙”,至今不明白,也沒必要弄明白了。我想說的是,他們也是人物,一個是給縣政府做過地下工作的老干部,一個是晉綏軍的副營長。1962年,哥哥從太原回了家,當過多大的干部,不知道,后來接續了工齡,有了退休工資,八十多去世了。弟弟后來被批斗,打成了“黑五類”,從此獨身一人,也在八十多歲過世了。我曾經想寫寫他們的故事,等我有了時間,想回來拜訪他們的時候,他們卻永遠地離開了。
我想說說我的一個堂叔的故事。
堂叔與我家已經出了五服,但村子小,同姓的人家也不多,來往還是密切的。他家的光景早幾年很窮,雖然不像另一位叔叔,到了青黃不接就需要借糧吧,也不富裕。弟兄兩個,都是光棍,三十多了,好容易從四川帶回個媳婦,又是做過結扎的,人家那頭還有好幾個孩子呢。領養了個女兒,可又是個弱智,但無論如何,過成個人家,也算了了父母的心愿。
誰料,天有不測的風云,人有旦夕的禍福。他承包村里的一片果園,秋天下果子的時候,一口袋蘋果沒有扛好,砸下來,砸斷了脖子,送醫院的路上斷了氣。
我是說,他的蘋果園其實也就幾十棵樹,管理也不好,還要上繳部分收入,蘋果品種差,口感也不甜,賣不上什么價的。可這是他全部的生活來源,他要用這些來源養活他的母親、老婆孩子以及他腿患殘疾的弟弟。他是好后生,誠實,耐勞,與世無爭,然而,他卻永遠地走了。
這樣的悲劇在故鄉并不是最后一幕,也不是最先一幕,這樣的演出是時常可以見到的演出,只有到逝者的靈棚前,才能見到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哭天搶地的慟呼。
我站在這片果園旁,追尋我堂叔的身影。覓食的母雞悠閑踱入樹叢,打鬧的麻雀歡快地在樹枝上跳躍,松鼠的叫聲掠過頭頂,消失在早晨的陽光中。這里沒有了堂叔,也沒有了堂叔的身影。堂叔像空氣一樣,變得稀薄而輕盈,堂叔走了,又一個故鄉的人物走了。
我要告訴你的是,堂叔沒有走,他在我一位大娘去世后,隨我的本家哥哥,去了一位叫丁旺的人家,附在人家女人身上,再次見到了我的嬸嬸,并且告訴了我嬸嬸過去所不知道的秘密——他賣山貨賺到的幾千塊外快。交代了后事,我的堂叔才認認真真與我的嬸嬸告別,離開了我的小村莊。所謂離開,就是那個被他附體的女人走出門去,走幾步,忽然像被什么絆倒,站起來,神智如常,堂叔確實就這樣走了。
所以說,我的堂叔是個人物。
五
別了,故鄉!別了,我的小村莊!
匆匆的我回來,正如我匆匆地離開。匆匆的一瞥,便定格為永恒的存在。
走在人生的道路上,沒有回程,只有向前。前路的終點,也許就是永久的驛館。故鄉,我夢牽魂繞的故鄉,你是我的驛站嗎?
我沒有結論,在沒有結論的秋天,我已經踏上了歸程,回到居住已久的城市。
在城市,倚門佇望的母親,目光能穿透這鱗次櫛比的水泥建筑嗎?歡欣雀躍的鳥們能找到棲息溫馨的家園嗎?城市的氣息中還有好聞的青草清香嗎?單元門后還有那雙迷人的眼睛嗎?對門的鄰居還有許多動人的故事嗎?那些能夠屈指點數的人物與自己還有什么關系嗎?
哦,幾十年的居住,幾十年的生活,眼前熟悉的一切竟然如此陌生。
這里的聲音嘈雜而喧囂,這里的氣息濃重而嗆人,這里的面孔生疏而冷漠,這里的泥土堅硬而冰冷。這里是匆匆的腳步,這里是急促的呼吸,這里是浮躁與暴戾,這里是虛偽與應付,這里是交換與金錢……
城市的夜是五彩繽紛的凌亂,是紙醉金迷的喧鬧,是呼嘯奔突的緊張。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人停下腳步,佇望一下星空,得到的或許不是心的寧靜,而是更多的圍觀和好奇。
作家史鐵生說過:皈依在路上。我們躁動的心,只有在故鄉的土地上才能找到安寧,否則永遠在路上。其實,把心安放在故鄉的土地,何嘗不是另一種皈依,但其實,也還在路上——因為,故鄉也在前行。所以,故鄉便成為一種記憶,一種憧憬,一種奢望,一種心結。
走不出故鄉,一如走不出自己的心結,無論我們走千里萬里,無論我們走十年八年,故鄉永遠駐足在我們心里。
走不出故鄉,或許是走不出自己心的皈依。
回 鄉
車窗外變幻的景致,說明著汽車的速度。回鄉的路,已成坦途,記憶中的景色早已映入腦海深處,多少年不曾復習,變得越來越陌生。望著路兩旁急速退后的山巒雜樹、河道橋梁,對回鄉這件事便有了某種感觸。
回鄉的原因總是多樣的。記不清這是自己多少次踏上歸途,但每一次,都會升起一種溫暖的感覺,一如初次回鄉的記憶。其實,感覺還是有許多不同的——那種強烈而急迫的心情,現在無論如何是不會有了。相同的感受大概只有一樣,就是牽掛。
也許,牽掛是每次踏上歸程的唯一解釋。
頭一次遠離家鄉,是在我讀中專的時候。我們到校的時候是秋天,九月份開學,我從家鄉乘長途汽車先到了榆次郊區我堂姐家。那時,正好姐姐回鄉看母親,我便與她同行。開學的日子還有幾天,并不急著去報到,我就在姐姐家閑住著,等待開學日子的來臨。學校離姐姐家很近,也就一二十里的路,記得去學校那天,乘坐的是村里去太原辦事的拖拉機。拖拉機直接拉我到學校宿舍樓前停下,同車的姐夫或是與姐姐鄰村居住的五大伯幫我取下行李,那年我16歲。現在想來,那時自己分明是個孩子,可當時認為自己已經是大人,而且是相當成熟的男人了。
臨近放假的時候已是冬天,冬天的天氣滴水成冰,我們學校又在四面沒有任何阻擋的郊外,寒風呼嘯,顯得特別寒冷。回鄉的頭一晚上怎么都睡不踏實。我已經想好了,為了省車錢,計劃先乘太原到榆次的公交車到榆次市,然后從榆次市再轉乘火車到陽泉市,從陽泉市乘汽車到盂縣城,晚上到我姨姨家住一宿,次日再趕乘早班跑盂縣北鄉的長途汽車。雖然汽車在柏泉溝口沒有停靠站,但那時只要告訴司機,司機會讓乘客下車,就從溝口下車回家。回家的路就沒有車坐了,只能步行,從那里再走十余里,也許到晚上就可以見到父母了。盤算著,居然就睡著了,醒來,大約是早上五點半。
學校離太榆公路很近,二里地的樣子。學校早飯一般在七點半左右,放假了,就只剩兩頓飯,九點多才開飯。來不及吃早飯,扛了個提包,毛巾裹住兩只耳朵,就這樣離開了校門。那是三十多年前的情景了。校門口昏黃的路燈,在凜冽的寒風中搖晃著樹的影子,馬路上沒有一個人,馬路兩旁是收割過莊稼的空地,空曠而寂寥,地里可以見到突起的土丘,那是一個又一個的墳地,天光下顯得影影綽綽。那時沒有什么太舊路,連片的莊稼地里,有時會驚飛起夜宿的惡鳥,驚叫著飛向遠處的黑暗中。狂風舔著馬路上的灰塵翻卷,在風中,是那種刻骨銘心的冷。對于一位16歲的少年,走在這樣的郊外,卻忘記了害怕,是回鄉的激情在鼓勵著他。
我原以為,走上公路,就會等到公交車,結果我錯了,公交七點后才發車。這一個多小時站在馬路上喝西北風嗎?!于是我決定往榆次市走。扛著提包,走了十多里路,終于來了一輛公交車。已經記不清是怎樣去了榆次,怎樣到的陽泉,反正,回到盂縣城應該是夜里燈火初上的時候了。
那時回鄉,是一種想念父母親人的錐心徹骨的思念。
畢業后,我分配到了陽泉市,一待就是三十多年。那時,從陽泉市到盂縣城,路況很差,汽車一般走四個小時,有一次回鄉,走了七個小時。那種回鄉的感覺,現在想起來都是一種痛。
故鄉是對出門在外的游子而言的,如果從小生活在故鄉,小山村就是生活的全部,又何來故鄉之說。對我而言,故鄉的概念也在發生著變化,過去的小山村本來是自己的出生之地,卻因為父母的搬遷,很少再回到那里了,而父母現在居住的村莊,又與自己有相當的隔膜,雖然回去看望父母也叫回鄉,但那個“鄉”卻與自己好像沒有什么瓜葛了。
這樣的故鄉,便顯得有些空泛起來。
還是說說曾經養育過自己的小山村吧。
三十多年來,也曾多次回到那個魂牽夢繞的地方,但到底已經成為陌路,匆匆的一晤,匆匆的離別,與夢中的情景,記憶里的面貌不可同日而語了。
去年,因為伯母的故去,我又一次回到了故鄉。
那是一個小山村,在陽泉市的地圖上有時僅僅是一個墨點。父親喜歡立在墻下,望著地圖出神。地圖是我過春節時特意為父親購買的,他在節前精心規劃,貼在了正屋的墻上。他已經快八十了,腿腳又不靈便,要不是伯母的過世,他也難得再回一趟故鄉。
他指著一個黑點說:這就是咱村?啥也看不清!
是的,地圖上能看到什么呢?
這個隱藏在大山深處的小村莊,叫田家莊。走出大山才知道,天下叫這個名字的村莊實在太多了,她根本不起眼,根本不引人注目,根本沒有任何詩意和特色。所謂莊者,只是過去有錢人的莊子地而已。讀《紅樓夢》就知道,莊子地與主家在哪里生活沒有關系。我的小村莊,只是過去田姓人家的莊子地而已。有地就要有人耕耘,就聚集了耕種地的人家,逐步,就發展為村莊。所以,雖然叫田家莊卻沒有姓田的人家。
村子繁盛的時候有三百多口人,上百戶人家,那還是我小的時候,僅學生就有五六十名,三位老師,儼然一座像模像樣的學校。學校在村口的神房里。原來以為神房就是廟,其實不是,是臨時擺放神像的地方。
我們那里緊鄰著藏山祠,藏山祠供奉著晉國大夫趙武。盂縣全境,供奉趙武的神廟達百余處。趙武崇拜是當地的一大民俗。趙武者,古人也。現在銀屏上火了一陣子的《趙氏孤兒》或《趙氏孤兒案》中的趙氏孤兒,就是在我們那兒藏了一十五年的趙武。關于這個故事,被后來的所謂藝術家改造得已經與歷史原貌相去甚遠了,不說也罷。趙武是我們當地的守護神,每遇春旱,十里八鄉都要請他老人家去祈雨。我們稱他為大王爺,廟為大王廟。請回去的大王爺就擺供在神房里。后來成了我們的學校。
我在這個學校讀書到五年級畢業。那時小學五年,初中二年,高中二年,是按照縮短學制的要求辦學的。初中學校離村二里,在柏泉溝的中段,溝口的村子就是紅崖底了,那是改編過《呂梁英雄傳》電視劇的著名作家張石山的故鄉。
跪在伯母的靈柩前,想著上次她回鄉的情景,才短短兩三個月,怎么說去就去了呢?伯母享壽九十,也是高壽之人了。上次回鄉是夏天,她堅持要回老院子看看,但攙扶她的姐姐沒有滿足她這個愿望。而她僅憑一根拐杖,已經走不到老院子了。
她是回內蒙古現在的家,參加孫子的婚禮時離世的,據說她正跟人說著話,一下就過去了。大家說她太興奮走的,也說是心腦血管病走的,或者說該走了走的。但九十的高壽,已經沒有必要探討她逝世的原因了,反正,她就這樣走了。走在遠離故土的遠方,走在生活了幾十年的他鄉土地,現在要葉落歸根了。
老院的確老了,或許用老不足以概括,應該說荒蕪了。虛掩的街門沒有上鎖,推開來,是一人多高的蒿草,原來的正屋早已拆去房頂,變成了遺址,上面的榆樹有碗口粗了吧,直直通上天去,把瓦藍的天遮去半邊。西屋還在,也顯得低矮而破敗,那是我出生的地方。三歲,我就跟爺爺奶奶同住了,所以,有時夢中,全是爺爺的影子。奶奶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小時爬上屋頂拎著一桿木頭紅纓槍在上面“放哨”的小廚房還在,只是塌了半邊。廚房旁通往屋頂的石梯還在,石梯上刻著的“梯”字還在。那是受了魯迅先生桌上“刻字明志”的影響而留下的痕跡。為什么是梯字呢?現在記不清了,或許是一步一個臺階,天天向上的意思?或許是“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狂妄?抑或是人生如登梯,步步登高的渴望?反正字還在,人已老了。
從老院出來,迎面見到了村醫劉先生,他輩數比父親要小,但歲數比父親大,大概已經八十多了。還是那么清瘦,那么精干。既然認識,就說一說身體,問候一下近況。他也是回鄉的人——他兒子都搬到了縣城里,他在城里住不慣,一個人回來居住了。我過去是他的“老主顧”,照顧他“生意”多多,幾乎隔一段就要請先生為我開些藥片或者在屁股上打幾針,足見我的先天條件并不是很好。
他說,村里剩下不足二十來苗人了,除了老人,就是小孩。小孩也沒有幾個,都搬遷走了。他用“苗”這個詞來做量詞,很形象,很生動。離開的原因當然是因為經濟:這里吃水不方便,守著泉水用不上,想用要到數里地外挑;燒煤不方便,過去燒柴火,現在拉煤也不易;交通不方便,出行全靠行走,現在雖然有了各種車輛,但路不行。國家曾經為解決村通公路,花了不少錢,但路只好了一陣子,幾天又壞了,工程隊吃了回扣,偷工減料,能怎樣?
說到燒柴、砍柴,那可是過去每家每戶必不可少的營生。燒飯要用柴,燒炕要用柴,沒有柴有時連飯也吃不上。我第一次砍柴大約是6歲,6歲的娃娃怎么能砍柴呦?在現在的獨生子女看來,不是吹牛,便是胡說,人家是不相信的。可事實是自己居然從那時開始,便走進了砍柴人的隊伍。現在信手涂抹幾筆丹青,別署“柏泉山人”概源于此也。
當時是父親叫了去,還是自己要去呢?已經不記清了。到了山上,自己的任務是把樹林里那些別人砍下的干柴歸攏到一起——那也不是簡單的事。由于缺乏力氣,一枝柴被生長的樹木阻擋著,想要把它拉到稍微平緩的地方,需要費好大周折。有時一手拉著干柴,一手攀著樹枝;有時要雙膝跪地往前挪動;有時干脆先把柴枝扔下去,自己再像溜冰一樣出溜下去……
中午時分,我居然歸攏了一抱柴火,父親為我捆扎起來,儼然有一小水桶粗細。我們那里捆柴一般不用繩子,而是山上砍下的柴草要子。父親扭好柴要子,把我撿的柴理順,捆在一起,放在我肩上。這樣走一段,父親替我拎一段,快回村時,為了顯示自己,我堅決要求自己扛著回家,父親沒有反對。就這樣,在村口,居然有人表揚我:扛得挺不少嘛!表揚者或許就是劉醫生。我的自尊心得到了無限滿足,從此,這樣的“苦難”便伴隨著自己度過了每年的暑假和寒假,也就是說,一到放假,自己就會與年齡相仿的同伴到山上砍柴,直到上高中才逐步解脫。
走吧,走吧——劉先生望著我,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透著無奈和惋惜。
伯母卻再沒有走進過老院,那里曾經留下過她生活的印痕,有她魂牽夢繞的牽掛,有她的歡樂、痛苦、思索、無奈甚至憧憬。
風撩動著花幡,搖曳的燭光在陽光下顯得十分蒼白,搭在河灘里的靈棚,說明著死者游子的身份。村人講究,死在村外的人,只能在村外搭棚祭拜,不能如壽終正寢的老人,安然躺在自家的正屋。即便村人允許,老院的破敗,哪里是安放靈魂的居所呢?
這時,我知道,我已經是故鄉的異數,一個家鄉的陌生人了。
賀知章“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詩句,至少可以回到故鄉,回到那個曾經生他養他的地方,盡管兒童不認識了,還有兒童在。而如今,這里卻快沒有人居住了,哪里來的兒童,哪里來的笑問,哪里來的主人客人?
嗩吶的嗚咽,讓我從記憶中回到現實,眼前的一切如夢幻般演繹,多少年以后,故鄉的熱土,還會接納我這個遠方的游子回她的懷抱嗎?那時送行的是誰?送行的音樂是什么?還會這樣響亮而哀怨嗎?
我已經淚眼婆娑。
新的故鄉是父母親現在居住的村莊嗎?我不知道。
爺爺活著的時候,也曾在這里居住過,但他的心,卻始終沒有離開過柏泉溝深處那個還有幾戶人家,十幾口人的小山村。那里有他的牽掛。
父親現在與當年爺爺一樣,時時念叨起遠在幾十里外的故鄉。這次一進家門,他就告訴我,這個院子也被規劃了,要是補下款來,他要回老家蓋房子。
規劃?什么意思?我急切地問。
原來,現在的村莊下是一塊煤田,許多煤老板早已打好了主意,想以建設新農村的借口,把這里的人遷走,然后開挖下面的煤炭。這件事已經醞釀好幾年了。上一任村干部就曾經打過這里的主意,因為給予村民的補償太少,而且安置的地方又不在本村,被否決了。其實也不是村民能否決的,關鍵是縣里分管這方面工作的領導調動了工作,村委會也進行了換屆,這才把事情涼了下來。
那是誰的主意呢?現在煤炭市場又不景氣?
村里領導的主意,他們想在這里開個窯口子,再把窯賣了。
窯者,礦也。
父親說,咱已經和人家簽了協議。
母親插話說:小南溝的都沒簽,還不知弄成弄不成哩。
母親早有重新翻修新房的意愿,或許她希望借著這次的搬遷,能改善一下居住環境吧。
父親對我說,沒有你的房面積,遷來時,你已經不在家,補償款也沒有你的。
我說,由人家吧。
心中卻有些許失落。看來,這個故鄉確實與我沒有什么瓜葛了。
父親就說,補償下來,我就回咱柏泉溝把咱的老院子拾掇拾掇。
看來,這里也不是父親的故鄉。
佛經上說,生處為樂。我們生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們的故鄉。
只是,我是說,可是,我們的故鄉卻越來越被邊緣化了。城鎮化的腳步把本來寧靜的鄉村攪亂了,就像池里的春水,一顆石子落下去,泛起許多的漣漪。現在不是一顆石子,而是連續不斷的石頭,春水快沸騰了。
過去的鄉村,一如我的故鄉;現在的鄉村,一如我的故鄉。她像一位蹣跚的老人,腳步明顯慢了下來,一步一步,快走不動了,但還在勉強地走著,但總有一天,他會走向死地。那時的故鄉,我們還能回得去嗎?
望著父母親爬滿皺褶的臉,我說不出話來。
——因為,我已年過半百。
籍 貫
按照約定俗成的解釋,籍貫,是祖居地或原籍。想到寫一篇關于籍貫的文章,其實與自己最近的研究有關。年初,寫了兩篇關于一代華嚴宗師李通玄籍貫研究的文章,于是對“籍貫”問題發生了一些興趣,覺著這個問題關乎中華文化,有必要一說。
李通玄是唐代人,好多書中記載他是太原人,有的稱他為北京人,其實還是太原人,因為在武則天朝,太原曾被命名為北京。但也有寫他是滄州人的,甚至解釋即現在的滄縣南,這是由于歷史的誤解造成的。文獻說,李通玄自言“滄州人”,其實這里的滄州,應該寫作“凔州”,據盂縣發現的明代一處碑刻記載,其實這個地方在太原的東北方。隨著時代的變遷,這個地方恐怕永遠也找不到了。
我們知道,太原城址已幾經變遷。單說宋代,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建立宋朝。宋軍直逼晉陽城下,奪取了汾河橋,焚毀了延夏門。后北漢的契丹援兵趕到,久攻晉陽不下的宋軍才撤兵。這是宋朝第一次攻打晉陽。多次攻打難以奏效,趙匡胤于是學古人之法,水灌晉陽。古代晉陽是在兩山夾一河的河槽里建的,所以在大水的漫灌與浸泡之下,晉陽南城的一段城墻崩塌,汾河水沖入晉陽城,宋軍乘著小船進攻,并放火燒毀了南城門。而北漢軍隊用柴草堵死缺口,修補好崩塌的城墻,死守晉陽。這樣多次較量,趙匡胤在位期間,始終未能奪取太原。
直到宋太平興國四年(979年),宋太宗趙光義才最終滅掉了以太原為都的北漢政權,統一了全國。風水先生說,太原是“參星”的分野,天上參商不相見,地上宋晉不并立,有宋沒晉,有晉沒宋。山脈象征為龍,稱龍脈,根據山的走勢,分為龍頭、分龍、起龍和龍尾。太原北面的系舟山是晉陽龍脈的龍首,西南的龍山、天龍山是龍尾,而晉陽就是龍腹。趙光義為了破壞晉陽的風水,把系舟山削去了山頭,并下令火燒晉陽城,又引汾、晉之水把晉陽城夷為了廢墟。
所以,我們哪里去找唐代的凔州呢?
但籍貫問題卻不因為地名的廢棄而作罷。在中國,籍貫是一個人的根脈,過去不管是居官還是經商,走千里萬里,根脈不能丟。“問我老家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樹下老鸛窩”。“誰是古槐遷來人,脫履小趾驗甲形。”這些流傳于河北、河南、山東、東北等地的民謠,說明我們的祖先對于自己根脈的記憶與留戀。正因為如此,山西洪洞大槐樹才成為海內外數以億計的古槐后裔尋根祭祖的圣地。大槐樹也被當作了他們的“家”,他們的“根”。
我們民族對于籍貫的重視由來已久了。在一些古書中,往往要交代其籍貫,戲文里也有演員一出場,在定場詩里報籍貫的:某,常山趙子龍是也……《魏書·食貨志》有:“自昔以來,諸州戶口,籍貫不實,包藏隱漏,廢公罔私”。的記錄。《醒世恒言·張淑兒巧智脫楊生》有:“正德年間,有個舉人,姓楊名延和,表字元禮,原是四川成都府籍貫”。就是現代的一些文學作品,也會交代作者或人物的籍貫,楊沫《鄉思的朝和暮》有句子:“多少年來每當有人問到我的籍貫時,我總是這樣自豪地告訴對方。”連魯迅先生,也曾因為籍貫問題,發生過筆墨官司。
那么,怎樣的地方才算是自己的籍貫呢?籍貫又稱祖籍地,是一個家族族群的某一時期或某一位祖先的長久居住地,一般以曾祖父及以上父系祖先的長久居住地或出生地為準。一些已經離開了祖先的出生地或已經離開了家鄉的人,他們的后代,仍然追溯祖先的出生地或祖先的家鄉來作為自己的籍貫。
在古代,單個“籍”的字面意思,是指一個人的家庭對朝廷負擔的徭役種類,也就是指其所從事的職業,如“鹽戶”(專門為朝廷煮鹽以服役的)、“軍戶”等。北魏詩歌《木蘭詩》中木蘭家就是軍戶,所以“昨日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同一種戶役的人都編入一份冊籍。
單個“貫”的字面意思,是指一個人的出生地,如“鄉貫”、“里貫”。《隋書·經籍志》云:“其無貫之人,不樂州縣編戶者,謂之浮浪人。”可見,沒有戶籍的人,就像水上的飄萍,是沒有根脈的。這與古代的殯葬制度也頗有關系。過去,像犯了王法的,惡死的,充了賤籍的,如當了宮人,入了樂籍等,都不允許進祠堂,入祖墳。做官幾千里,死在衙所,也要千里迢迢運回祖墳來安葬,概由于歸根也!
古代的戶籍可指一個人的出生地(貫)和家庭徭役種類(籍)的登記文件。白居易《新豐折臂翁》詩云:“翁云貫屬新豐縣,生逢圣代無征戰。”籍貫合在一起,不是字面意思的簡單相加,而是指祖居地(祖籍地)或原來籍貫。《魏書·景穆十二王列傳》:“太興弟遙,……遷冀州刺史。遙以諸胡先無籍貫,奸良莫辨,悉令造籍。”不是說胡人沒有出生地,而是沒有注冊。《魏書·宦官列傳》:“石榮籍貫兵伍,……”即其籍編于軍隊。如此而已。
籍貫一般從父系,個別從母系。1999年全國范圍內重新填寫新版《干部履歷表》時,中共中央組織部和國家檔案局曾聯合下發過文件,在“填寫說明”中解釋,祖父的出生地可以填為本人的籍貫,這已經有悖于曾祖父及以上長久居住地或出生地為籍貫的老例了。現在的籍貫填寫更加沒有規矩,好多人沒有了祖籍的概念,特別是年輕人,他們普遍錯誤認為籍貫就是戶口所在地或出生地,讓人感到滑稽和可笑。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出現了數量巨大的流動人口和遷徙人口,大量的人不知道自己的籍貫地或忘記了自己的祖籍地,這是一種歷史的進步呢,還是相反,我無法判斷,但我想,一個民族,一個家族,乃至一個人,如果沒有了根脈,是走不遠的。南方的客家人,到現在都保留著自己曾經生活過的祖籍地的民情風俗,這是中華民族幾千年長盛不衰的重要文化源頭。
問題要從兩方面來討論,對于遠離家鄉的個人來講,明白自己的籍貫是血脈有根的表示。這就像風箏,能夠飄得高,飛得遠,是因為有線的牽引,由于有線的牽引,它才能越飛越高,越飛越遠。一旦線斷了,它也就離掉下來不遠了。這只是比喻,但人的籍貫就是那根牽引的紅線,我們不能忘記自己的來處。而對于家鄉祖籍而言,如果自己家里,自己家族,自己鄉里,出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也是這個家里、家族、鄉里的榮耀。過去講榮歸故里,只有回到熟悉的地面,你的榮耀才有所附麗,否則,與己無關的人,發再大的財,當再大的官,我們有什么可驕傲和自豪的呢?
當然,祖籍不一定就是故鄉,但故鄉一定會成為祖籍。
現在爭搶名人已經成為一些地方打造文化品牌的撒手锏,為一個古人的籍貫問題快打出花紅腦子了。其實這也是中國的特色,早在清朝時,南陽與襄陽就曾爭論過漢時隆中的歸屬。諸葛亮《出師表》中有“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的句子,湖北人說隆中就在湖北,由于當時隆中屬南陽郡,故稱“躬耕于南陽”;河南人不干,說當時武侯就是隱居于南陽,也是列舉了諸多例證。雙方相持不下,于是官司打到了南陽郡守顧嘉衡的大堂上。顧是襄陽人氏,可當時在南陽郡守任上,看著兩干人等,一邊是桑梓鄉親,一邊是子民百姓,都不好得罪,急得又搖頭又嘬牙花子。還得說那時的“公務員”水平高,但見他略加思索,引筆鋪紙,濃墨疾書一聯,懸于堂上。兩干人抬頭觀畢,莫不心悅誠服,遂拱手散去。聯曰:“心在漢室,原無分先主后主;功高天下,何必辨襄陽南陽?”可見這籍貫問題有時就是社會問題。近日的俄羅斯和烏克蘭為克里米亞歸屬,幾乎動了刀槍,能說是個小問題嗎!
因此,古人把籍貫看得十分重要,重要到人生“四大喜”的程度。宋·洪邁《容齋隨筆·得意失意詩》八卷云:“舊傳有詩四句夸人得意者云:‘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他鄉遇故知,一定是離開祖籍之后,而且是遇到過去的交心朋友,才會有如此喜悅的心情吧。想象一下過去的交通和交通工具,我們就能理解這種“有朋自遠方來”的感受了。
賀知章的詩《回鄉偶書》云: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說的也是這樣的心情。公元744年(天寶三載),他辭去朝廷官職,告老返回故鄉越州永興(今浙江蕭山)時,已八十六歲,距他中年離鄉已有五十多個年頭了。當年離家,風華正茂;今日返歸,鬢毛疏落,人生易老,世事滄桑,不禁感慨系之。但對故鄉的眷戀,是落葉歸根的情意,是認祖歸宗的念想,是本是故鄉人應回故鄉去的激動。
這就是籍貫的力量。
現在,許多人在編寫自己的家譜,敘述自家的榮耀,梳理家族的脈絡,尋找自己的來處,這是中華文明的源流。以血緣關系和地緣政治為紐帶而聯系起來的人群,具有強大的凝聚力、號召力和生命力。籍貫是故鄉的老屋,風雨飄搖而溫馨永存;籍貫是故鄉的老槐,枝葉飄零卻生命旺盛;籍貫是故鄉的小河,默默無語但川流不息;籍貫是故鄉的泥土,變遷不經可氣息氤氳。籍貫是根,只有根深才葉茂;籍貫是源,只有源遠才流長;籍貫是魂,只有魂強才魄壯。籍貫是記憶;籍貫是念想;籍貫是榮耀;籍貫是港灣。無籍之人,是浮浪之人,浮浪之人猶如飄蓬,飄蓬會走向何處呢?!
然而,在一次遷徙過程中,自己的籍貫卻被戶籍民警的一時疏忽給修改了,我的祖籍地成了平定,出生地成了盂縣。也罷,過去“一州管三縣”,盂縣也在平定的管轄范圍,說平定大概也不太離譜吧。只是擔心,萬一自己成了后人的研究對象——我是說萬一,豈不是浪費后人的時間和精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