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
摘 要: 長久以來,中國文學中最主流的書寫無疑是關于人的歷史與社會的,我們對人類的事情談論得太多,以至于那些對人類之外的其他物種的書寫,并不占據文學的主流地位;即便有此類書寫,也大多以為人類服務為宗旨,體現的是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本文從中國西部生態小說中動物敘事的視角出發,對其書寫傾向進行三大類概括,對其意義與局限進行剖析,探討在邊緣化狀態下的這類敘事的可能性創作方向與獨特路徑。
關鍵詞: 西部生態小說 動物敘事 書寫傾向 發展可能性
所謂生態小說,簡單來說即表現生物生存狀態的作品。西部的生態小說是以中國西部地區為場域,以表現西部整體生存狀貌為主的一系列作品。至于“動物敘事”,陳佳冀則在有關論文中這樣定義:“通過對動物形象的塑造來表述這些有關動物的形形色色的故事,進而更加深入到對社會、文化、人性等更深層面上的探求。”①因此,生態小說、西部生態小說、動物敘事三者是層層縮進的關系,也是進行此類研究應遵循的內在邏輯線索。
一、書寫傾向
早在遠古時期,用于占卜和預測兇吉的人類最早文字——殷商“甲骨卜辭”,就是刻在動物器官(龜甲)上的一種文字,原始社會人類的衣飾是獸皮獸骨。到了封建王朝,西部的文化想象與精神信仰之一則是獸化,這個時期的人類開始將各類野獸作為崇拜對象與精神圖騰,同時也用于文學創作,如狼、鷹、蛇、馬等形象的發展異化。可以說,這些早期的人類文明形態都是靠動物的支撐得以發展流傳的。
然而,當科技文明不斷發展,人類開始謀劃做世界的主宰,以超高的智慧與先進的科技摒除一切“低等生物”好做這蒼茫宇宙間傲然行走的獨夫。一位外國動物小說家曾說:“我總是覺得,我們對人類的事情談得太多了……我們必須明白,地球上并不只有我們。”②于是,生態小說與動物敘事的出現就蘊含著對人類與動物合理生存命題的探討開始進入人們的視野。
(一)生態中心主義
唐克龍在有關專著中提到一個關鍵問題,即動物敘事的研究要關注的最根本的問題是:人究竟應該怎樣對待動物。在劉青漢主編的書中,也一早對“生態的”和“環境的”兩個概念進行了價值取向上的嚴格區分——簡單來說,“生態的”是指把自然界各物種看作人類的平行對象進行整體保護,即生態中心主義;而“環境的”則是為了人類的生存欲望與發展利益而不得不對亟待改善的環境進行救助,即人類中心主義。兩位學者觀點的提出,成為生態文學與蘊含其間的動物敘事創作傾向的分野,從本質上確定生態中心與人類中心在根本出發點、價值追求與結局走向上的相異。西部生態小說中的動物敘事,體現的則是生態中心主義的價值觀,且這種價值觀指導下的此種敘事對于人類對待動物的態度這個中心議題的關照,側重從精神內核方面進行。
葉廣芩的生態動物小說是最能體現其生態意識的,這些小說以中短篇居多,篇幅不長但寓意良深,基本以陜西秦嶺一帶為地理界域,書寫各種由人類釀成的野生動物的慘劇。與楊志軍的獨愛藏獒相比,葉廣芩的動物小說則顯得更加博愛,也更具萬物平等性,如《老虎大福》寫秦嶺深處最后一只華南虎被獵殺的過程,《黑魚千歲》寫一只為給同伴報仇而與人類同歸于盡的黑魚的悲劇,《熊貓碎貨》寫人類收養的熊貓在被送去動物園的前一夜咬傷飼養人后逃回山林的故事,《猴子村長》寫侯家坪人為抓六只金絲猴而對群猴進行大規模殘害的故事,《長蟲二顫》寫一位疑似蝮蛇托生的怪異人類與蛇同生同死的雙重悲劇,以及寫一種似人非人的特殊生命形態的《山鬼木客》。
她說過一句很有力度的話:“我到秦嶺深處換了一副‘狼心狗肺,學會了用動物的眼光來理解自然,解讀生存。”③也就是說,只有當人類從物種霸權的觀念控制中撤退出來,對動物及其他物種進行自發性與平等性關照時,才算真正意義上具備了基本的生態意識。在《猴子村長》中,侯長社在面對被人類捕殺的群猴時想“無論是誰的骸骨,也不能讓冷雨這樣無情地淋。他是村長,村長的襟懷不止是想著家族,想著血脈,他想的是大家,是一個群體”④。奉山老漢說:“猴子們不管你是哪撥的,是什么黨,就像人對猴子的分群不感興趣一個道理,無論是猴還是人,都是太陽底下的活物。”⑤這正是作家生態價值觀的展現,她通過塑造一類具備生態意識的人類,借他們之口說出自己的生態觀念,她秉持的是最徹底的生態中心主義,是包容一切物種的群體平等之心,摒棄的是人類中心主義所堅持的人類獨身發展觀。
和葉廣芩有著相同價值追求的是被譽為動物小說大王的沈石溪。他的動物系列小說涉及范圍更廣,野狼、雪豹、野馬、蟒蛇、斑羚、獵雕、駱駝、獅子、大象、黑熊、老虎、羊、魚、猿猴、狐貍、烏鴉……他在盡最大的書寫可能照顧到每一個特殊個體,這是他普世生態意識的具體體現,也是為壯大西部生態小說而作的不懈努力。在他的作品中,主要不是表達對人類的深深譴責,而是著重抒發對動物生存智慧的由衷驚嘆、尊重與敬佩。
西部生態小說中的動物敘事有一個共同點,即基本上以正面形象對動物進行書寫。作家是站在長期與野生動物打交道的觀察基礎上進行文學創作的,他們既摒除了人為的惡意丑化與歪曲,又不避諱動物烈性與暴戾一面的描寫。他們的創作實踐實際上是在試圖盡量客觀地還原西部動物生存境況的真實面貌,為西部生態小說與動物敘事在文學中的獨特地位進行一次樹幟,達到不同創作傾向與類型化寫作在文學中的客觀存在與合理權重。
整體來論,這類生態中心主義指導下的文學寫作最要秉持與呼喚的,就是四個字——物種平等。
(二)獸類圖騰的西部精神隱喻
對于西部精神的探索與弘揚,是多年來西部創作的一大動力。獸類,在中國西部居多,很多曾是西部民族的種族圖騰。于是,獸類與西部精神的鏈接就成為這類創作的一大切入點。
在西部人眼中,狼是兇惡與歹毒的代表,藏獒是忠誠與勇敢的象征,老虎是威嚴與壓迫的體現,馬是溫馴與良順的展露,狐貍是狡猾與猥瑣的外化,猴子是聰明與輕浮的并存,鷹是神圣與尊貴的救贖。它們有些被視作西部人在歷史進程中長期與敵拼搏時所形成的歷史姿態,有些被視作西部人剛勁體格之下超越于中東部的強悍性格,有些被視作西部人遠離中東部物質爭斗的干凈純粹品質的展露。這是歷史與生活賦予西部人與西部動物的情感鏈接。
當動物敘述進入文學中,這種聯系就開始被強化,并引發爭端。以頗具爭議的狼性書寫為例,評論界往往認為其鼓吹了一種被作者美化的可怕狼性,是對傳統儒家社會所秉持的儒雅仁禮及青少年教育的極大挑戰,比如風靡一時的《狼圖騰》。這類評價首先將動物性與自然性在狼身上進行了主觀規避,再用動物敘事體現美好人性的標準進行價值評斷。當然也有另一種聲音說,它是多年來被人類誤解扭曲的狼性的贊歌。兩種評價看似全然對立,實際不難看出,他們都以“狼性”體現“人性”為根本出發點。也就是說,不管評價是好是壞,他們都首先肯定了狼性書寫的人為話語添加,即人類精神對“他者”的強行灌注。這誠然是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的因襲,體現在西部生態小說中就是,從“動物性”中提取“人性”,并使之成為作品中動物與人類連接的關鍵點與人類精神寄托的放置處。“狼性”因為最具西部特色與西部精神代表性,對以“狼”為典型代表的動物性的關注與捏塑便成為大多數生態小說家的創作傾向,這種獸類圖騰的書寫就成為作品中西部集體精神的隱喻與象征符號。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狼圖騰》外,這一批西部生態小說中其他關于野狼題材的作品,大多偏愛對母狼形象的塑造。原因在于,作家們一直力圖在狼身上找到與人類精神最相契合與最能打動讀者的東西,那就是與人類相似的母性。于是,作家們便試圖用母性這一話題為狼族抹掉長期以來扣在其身上的惡毒帽子。這類作品如雪漠的《狼禍》,郭雪波的《大漠狼孩》,沈石溪的《狼王夢》等。當然,不止狼,同樣的西部精神隱喻也體現在其他動物形象上,如高建群《伊犁馬》中的馬王形象,隱喻西部包容、博大、莊嚴的意識主體性對整個中華文化的精神引領作用;杜光輝的《可可西里狼》中的鷹形象與天葬風俗,隱喻西部獨特傳統的合理性與西部精神的圣潔性。
(三)宗教色彩與靈性表達
宗教是人類文明的一部分,這正是西部所特有的,區別于中東部的神秘性與神圣性所在。大部分優秀的西部生態小說中的確都或直或蓄地傳遞著宗教話語與靈性書寫的隱托,贊成從傳統宗教文化中汲取那部分對于推動生態意識的發展有積極意義的東西,而非為了科技文明的高速發展一味地摒棄看似落后的宗教。這種宗教色彩的傳達除了直接的話語敘述外,也通過一些靈性事件的表達加以實現。
《懷念狼》就是一部很能體現人性幻化投射在狼族身上的神話色彩的文本,文中的狼能讀懂人類的陷阱,會和人打心理戰,會上演調包計以躲避人類搜捕。這不禁讓人感覺似乎有種神秘力量在支撐著狼與人的博弈,作者借人性智慧在狼身上的轉移為整個狼族添上了一筆靈性色彩。獵人舅舅的狼皮褥子在夜里或是有重大事情發生時總是“奓”起來,也許冥冥之中也有某種神性力量的暗喻。人們憎惡的狼,卻只對老道士一人親近,當它們受傷時會找老道士療傷,為表感謝他們會銜來金香玉作為報答——這即是一種類人化的靈性表達,而同時,老道士本身正是宗教的代表,狼與他的親密關系,似乎也在印證著狼族身上有著與宗教神性相連的某種內在聯系。
《大漠狼孩》中的那匹母狼,完完全全的母愛使她一次又一次從死亡中掙脫出來,為的就是她那尚不能自立的人類狼孩,母狼身上環繞的不僅僅是超越物種的母性光輝,似乎冥冥中還有一種靈性,這種既感動人又令人震驚、佩服的靈性,使“我”稱她為“不死的荒野精靈”。同時,她身上還有一種超乎人類想象的生存智慧,難怪父親感嘆說幸虧她不是人,要是她這樣智慧的狼化作了人那就太可怕了。另外一匹同樣具有靈性色彩的便是由“我”親手養大的狼崽白耳。被人養大,他自然親人,然而當多年后與老母狼重逢時,他一眼認出了親生母親,盡管這個時候的母狼已經認不出甚至敵視充滿人味的他,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幫母狼救出了被人類當作研究對象的狼孩小龍。他會跟狼孩爭奪母狼的母愛,也會為了得到母狼的認可放下對狼孩的敵意。當母狼、狼孩、白耳為躲避人類追捕而逃到一處老鷹的巢穴時,老鷹追著被狼孩打死的伴侶而殉命,此時的三狼卻“神態肅穆,目光凝重”,“哪個也沒想去吃掉這對老鷹的尸體,盡管它們都早已饑腸轆轆”⑥。母狼的生命尾期,狼孩和白耳這兩個母狼的狼子,聯合喂養,他們的生命才更像是一部草原英雄史詩。也許這里作者是要告訴我們獸有獸道,人亦應該有人道。這其實也為我們提供了生態平衡的一例范式與參照。作者的佛教因果報應觀和輪回說也體現在胡家父子的結局塑造上——胡家滅了母狼家族為始,狼孩毀了胡家傳宗接代的可能為終。
在《黑魚千歲》中,兩條黑魚被視為幾千年前漢武帝的黑馬的化身,這首先就是一種神話與靈性色彩的體現。當其中一條被主人公儒殺死后,另一條卻將儒拖入海底實現為同伴的報仇,則是靈性表達在動物身上的二次體現。《伊犁馬》中,藏族教義認為野馬是天地之子,于是作者動筆將小黃馬幻化為神話般的馬王來出現,并通過馬王之口這樣表示:“后來,又意識到斬盡殺絕是不合適的,于是又設立起生物保護圈,假惺惺地念起齋來。”⑦則是通過神話的方式表達了對人類設法從大自然中攫取利益的批判,也同時表達了對于人類中心主義皮袍下裹挾的人性虛偽的批判。
同樣的,宗教信仰對人類生態觀念的影響在其他文本里也有所體現,如在《狼圖騰》中,捕殺動物時放過母的和小的,留得物種的自然延續,實現物種的自然制衡;在《可可西里狼》中,實行天葬,意在把被人類吃掉的動物肉身以人類肉身又被鷹吃掉的方式還給自然等。這些行為艱難壓制著人們企圖僭越于其他物種之上的蠢蠢欲動,這些從宗教而來的生態意識體現的才是人類應當擁有的萬物平等,共存共榮的生態智慧。在這些思想與行為中我們能看到人性的溫熱,也能夠看到尚有一絲希望的人類覺醒。不然,“人類文明若最終不能引領人類走出對其他自然生命的肆意傷害的歧途,那么這種文明就僅僅是人類自身的自我紋飾”⑧。
二、意義與局限
(一)新型視角與觸類旁通
生態小說最首要的是對生態意識的呼喚,作為西部地區的生態小說,以及這類小說中的動物敘事,又以一種新型視角即人類社會少于接觸的動物的眼光闡發與實現這種呼喚。這些小說在含淚呈現一幕幕悲劇、慘案的同時,也在對人類長期以來忽視的卻又極其重要的問題進行再現與舉高。作家們知道,人類是矛盾的,他們有些時候極端冷血,有些時候又情感豐富,因此,單純的口號式呼吁是收效甚少的,要喚起人類對動物、對生態的保護意識,首先就要把帶血的事實赤裸地呈現在人類面前,人類只有在心靈收縮,靈魂震顫后才會開始反思,開始思考,以致開始行動。因此,這些小說的出現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更是對人類靈魂姿態與生命意義的一次拷問和對復雜情感的補充。誠然,在實際操作意義上,生態小說文本也為人類提供范式,在雪漠《狼禍》里“這世上,最厲害的武器,不是利齒尖牙,而是眾志成城”⑨,就是對人類文明發展最明確的態度引領。
其次是對邊緣化群體與底層的關注。野生動物,不管再強大兇猛,在科技文明包裝下的人類面前,始終還是處于弱勢地位。人類在自我強化、自我陶醉與自我高視的心態下,將自我視為宇宙主宰與地球中心,自然而然地將動物及自然界其他物種視為最底層的存在。由于自然界的其他物種不會說話,不會書寫,不會為自我的不良發展而歌功頌德,沾沾自喜,它們的反抗總是在槍炮下流產,因此它們逐漸成為自然界的“隱退者”,只能被迫以沉默與退讓容忍這種人類給予他們的“被底層”與“被邊緣”的生存狀態的出現。因此,書寫這類弱勢群體的小說,自然是對邊緣的一種關注。并且,這些生態小說家們以悲劇性作為結局的目的正是在向我們宣告這樣一個事實:如果人類還依舊沉浸在霸凌自然的狂喜中,那么人類必將在這種狂喜中暴斃。
與此同時,將這種關照邊緣的狀況推及人類寫作中,將動物在生物圈的底層狀態與人類文學中的底層狀態進行類比,這類動物敘事的書寫也可以被合理嫁接到底層敘事的書寫中去,由關注動物在生態系統中的底層地位推及思考到人類文學中的底層寫作,喚起人們對自我種類中“被邊緣”與“被底層”對象的關注,也可以一定程度上彌補寫作視野與此類文學批評的狹窄性的不足。
當然,西部生態小說的興起也為西部生態文學乃至中國文學增添了客觀敘述對象,填補了生態小說創作方面的空白,增加了文學形象的種類多樣性。這類創作,對于動物種類的廣泛性描寫,一方面為人類認識與保護動物提供了視野,另一方面為人類與動物的聯系創造了可能,那就是將動物身上與人類相似的靈性呈現出來,這些靈性精神的體現雖說一定程度上包含人類主觀情感的強行價值定義,但它不失為人類主動架起與動物生命關聯的橋梁的一大方式,這些被人類賦予的動物精魂恰好是對人類靈性的填補,對人類委頓精神情狀的修葺。因為要修筑起整個人類生態主義的價值觀,畢竟還是要靠人類主觀的努力,所以,對這種靈性精神的呼喚,可以成為喚醒生態中心主義的外在支撐力量。
最后,這批西部生態小說的創作實踐也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創作手法的多樣化提供了支撐。比如在葉廣芩的生態短篇小說中,開篇題記常常引用中國古代詩詞強化與提煉主題,延續古往今來就有的生態意識。高建群的《伊犁馬》引用了外國詩歌,以外國觀念與中國現狀的對比達到凸顯主題的目的。雪漠的《狼禍》運用人視角與狼視角的隨時切換,將人類與狼類心理的對比進行交錯呈現,加大了文本的張力,烘托了文本的感染力,也增強了文本主題的說服力。郭雪波的《大漠狼孩》則運用了以敘事場景轉換,兩條主線并行發展等手法,突出情節沖突,呈現生態矛盾,達到強化主題的目的。
(二)精神困囿與姿態化寫作
當代西部生態小說的動物敘述雖然有上述現實意義,然而也客觀且明顯地帶有一種局限,那就是始終走不進主流文化圈,始終被排斥在外。
原因之一是此類寫作的普遍精神困囿。客觀方面在于人類文學的宏大敘事對動物書寫的主題圍困。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歷史發展過程十分艱辛,因此在好不容易取得的發展成果面前,我們自然會將視野集中在書寫人類歷史與文化的宏大敘事中,形成由長期歷史積淀而來的人類敘事牢不可破的基本格局,而要打破這種格局并不容易,這導致了文學中對人類歷史敘寫的自然偏向和過度關照,也自然導致了對其他主題敘事的自動忽視與屏蔽。
主觀方面在于作家自身的創作追求,有相當一部分作品把創作動機大量放在滿足讀者對西部特有的異域環境與狂野風格的獵奇心理上,以主題先行的刻板模式化套路進行文學創作,這類作品對深層次主題的探索淺嘗輒止,因而對生態意識、危機意識及對物種命運的宏觀把控等精神層面的呼喚力度不夠,導致作品的主題容器盛不下形式與情感等內容的冗雜,形成創作內容強悍化與主題精神疲軟化的高低差對立局面。此外,西部生態小說的動物敘事,很多還是停留在情感表達的悲憤性與故事創造的奇特性上,視角普遍比較單一,創作手法的實踐也不多。自然,這類文學中并沒有出現足以成為經典的文學形象,以致其無法在中國主流文學中占有一席之地。
這同時也就引出局限的原因之二,即作家主體們的純粹姿態化寫作。當“生態小說”或“動物敘事”打上“西部”這個吸引人的主題“招牌”并成為一種類型化創作后,西部文學作品中同時也出現了一種純為“西部寫作”而“寫作”的創作傾向,原本對異域世界的發掘與再現變成了打著“異域文化”旗幟以圖招徠讀者的功利目的,形成一種群體性的姿態化寫作。另外,從西部生態小說中常有的關于野性話題的爭論中也可以看到,人類情感對動物敘事的澆筑往往容易被過于使用,從而招致反感。一些不遺余力將西部精神的獨特性人為灌注到“他者”身上,企圖進行文學類型上的二次樹幟的作品,就會使動物敘事在與“西部”二字掛鉤時輕易陷入自我精神困囿與姿態化寫作的怪圈。
西部生態小說中當然不乏諸如郭雪波、葉廣芩、雪漠、杜光輝等人的力作,他們塑造了大量人與自然界的緊張沖突與分裂對立,也塑造了一批將生態意識托生在宗教信仰上的人物,使西部生態文學的創作明顯區別于中東部生態作家的創作,即將人類生態意識與西部獨有的宗教文化緊密聯系在一起,不僅為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創作提供了一種動物敘事的新形式,而且將西部宗教文化中精華的部分帶到了更廣闊的文學視野下。他們的作品中充滿的是對生態環境進行毀滅性打擊的人類行為的客觀展現,也是對被人類之手一步步推向死亡的自然界動物的痛惜,更重要的是對整個人類生態意識的委頓與迷茫狀態的深刻自省。但不可否認的是,盡管在《狼圖騰》與《藏獒》等作品出現后曾達到過轟動一時的效果,但大多數人對這類西部文學的追捧還是停留在對動物身上體現符合人類情感歸屬等方面的書寫,看不到隱藏在文本背后作家對生態中心主義的真誠呼喚,因此這類追捧并沒有持續很長的時間。
西部生態文學的發揚顯然還需要多方努力,統籌協作。不管是作家、評論家還是讀者,都要有探求西部文化內核的敏銳性,擺脫利益化的精神驅導,共同推動西部生態小說中的動物敘事以不朽的創作實績作為引領讀者閱讀西部文學,關注西部生態,思索整個生態文明的牽繩。如果我們始終無法撥開這類創作的主觀情感的皮囊,找到隱藏其下的生態中心主義的內在立場,那么文本中動物的結局或許就是人類結局的先兆。誠如《老虎大福》所寫:“是上蒼注定了他們幾個要聽到大福這一聲最后告別嗎,他們的子孫后代,后代的后代,永遠永遠的聽不到這種聲音了,聽不到了……”⑩當我們連世界上的最后一聲動物慟哭也聽不到了的時候,也許我們還可以繼續生存,但我們雖生,猶死。
三、發展可能性探索
(一)自然生態與文學生態的合流
生態小說的創作,最首要的是具備物種平等的生態主義觀念,這是創作此類作品的首要條件與基本價值觀保障。
生態環境在一天天惡化,人們的整體生態意識卻始終萌發不出來;生態意識的淡漠又繼續導致生態環境的毀滅性惡化。這樣的惡性循環不僅導致實際的生態保護行動的流產,而且導致文學作品中關于生態方面的創作少之又少,主流視線對這方面文學的關注更是少之甚少。生態小說家們正是看到了這些方面的原因,才筆耕不輟,致力于在作品中表達強烈的生態觀念,渴望用文學這種具有巨大張力與影響力的傳播方式喚醒人們的生態保護意識,使人們看清人類居高臨下的優越感,真正由心生發出對生態的責任感與危機感。從這些作家的創作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知道,自然生態的失衡實際是人類價值取向失衡導致的結果。因此,動物敘事就需要將自然生態的狀貌在文本中進行客觀展現,把作家的生態文學觀念投注到文本主角身上,達到自然生態與文學生態的合流。
除作家自身之外,讀者與批評界對文學的關注重心不應該呈現出完全偏離的狀態,除了關注自然生態中弱勢一方外,在文學中也應該關注相對而言弱勢的各類創作,達到文學的生態平衡。在培養自然生態意識的同時,試著培養文學的生態意識,簡單來說,就是以自然生態的危機帶動文學生態的意識蘇醒,以精神生態的覺醒灌注到自然生態的保護,這是一條有效的良性循環路徑。只有當二者有效結合,拼湊成整體的生態主義價值觀,才能真正找尋到人與動物及自然界在具體生活與文學實踐兩方面的生態平衡,也才是作家們在西部生態小說與動物敘事創作時的合理創作姿態。
(二)生命文學獨特血脈的永續
動物敘事本身就具備人類敘事沒有的特殊性,這種特殊性雖然因為不是直觀的主流人類敘事而被忽略,但它卻正因為這種獨特性而潛藏著新型敘事的發展可能。
不論是關于人類歷史的文學,還是關于動物、植物或一切人類以外事物的文學,都旨在以展露生物圈生存總貌的一部分窺見整個世界的普遍生存態況,都是關于生命的文學。動物敘事帶著泥土的清新與血污的腥氣出現在生命文學的視野中,既為其注入新鮮空氣,又給人類文學帶來思想與靈魂的陣痛。它是人類建立與自然連接的一道橋梁,也是包含人類文學與動物書寫在內的整個生命文學的獨特血脈之一,對動物敘事的重新審視與抓取,也是人類與動物這兩種大自然生命血脈的融合與續說。
從程式上來說,直接的生態呼吁是很難使被利益蒙蔽的現代人類關注自然的,但動物因為嬌憨的形象、野性的澎湃,對人是有一定的吸引力的,因此,作家的創作可以將動物敘事作為窺見自然的窗口,對保護動物的呼喚也可以成為呼喚保護整個生態系統的起點與牽引。當人類將視線逐漸放在生態小說與其中的動物敘事上時,作家們就可以適當地進行文本引領,將重心從以動物世界折射人類世界,從動物身上發掘人性轉移到生態意識指導下的對動物、對自然本身及“他者”生命體文學的關注上,使之合理參與到西部生態小說與動物敘事的獨特性延續的努力中,實現對整個生命文學的尊重、傳承與合理永續發展。
西部作為人類文明的發育腹地,是中東部地區既缺乏又向往的神秘之所,其孕育的西部精神、宗教信仰、中華力量等精神文明產物,也是整個人類文化乃至整個生物圈的精髓。這些精神文明產物由于發源地的特殊性,本身就具有獨特、神秘、崇高、神圣的色彩,因此是西部生態小說取材與寫作的先天優勢。
如何使動物敘事與西部特色掛鉤又不流于形式,使其能夠真正成為文學史上有價值的一大獨特發展脈絡而得以永續,這就成為西部生態小說創作所應探索的關鍵點與繼續努力的方向。
注釋:
①陳佳冀.時代主題話語的另類表達——新世紀文學中的“動物敘事”研究[J].南方文藝,2007(6):56.
②③⑧汪樹東.生態意識與中國當代文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121,443,446.
④⑤葉廣芩.猴子村長[M].北京:北京文學,2003(5):68.
⑥郭雪波.大漠狼孩[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3:368.
⑦高建群.伊犁馬[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7:93.
⑨雪漠.狼禍:雪漠小說精選[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4:95.
⑩葉廣芩.黑魚千歲:葉廣芩中篇小說新作[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5: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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