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菲
2009年5月26日,丁聰去世。2010年6月13日,華君武去世。
2018年8月22日,方成在京病逝,享年100歲。
至此,“漫畫三老”成歷史名詞。方成駕鶴仙去,終結了那個“漫畫大家林立”的輝煌時代。
方成說話很幽默。記得那一年采訪他時,一見面便問候他:“您的身體很健康?!彼S口而出:“反正還活著。”一下子使初次見面的現場氣氛活潑起來。當時,年近九旬的他,身體還很硬朗,腿腳靈便,記憶力也很好,只是有些耳背。難怪有人說:“要是他活不到100歲,肯定是老天爺犯糊涂了!”沒想到,他在百年之時,走了……
方成并不姓“方”,而是姓“孫”,原名“孫順潮”,因此他常戲言自己是孫悟空的本家。方成的祖籍地在廣東香山市(現中山市),距離孫中山家鄉翠亨村不遠的一個名為左埗頭的村子。他的父親孫笑平在北京鐵路局文牘課做小職員,1918年6月10日方成出生在北平,四五歲時在廣東鄉下居住過幾年。
入小學之前,哥哥先用北平話教他識字。方成于銘賢小學插班上小學四年級。當時,他家住地附近的西四牌樓南邊路東有個食品商店叫隆景和,牌樓底下靠東路南有個鮮魚店,還有一片賣菜和日用品小攤子。距方家二三十米遠有個“西安市場”,里面有各種小吃,各種曲藝和雜技表演等。小時候的方成喜歡在市場里逛,聽聽相聲,吃點小吃。不知他對于幽默藝術的喜愛是否就是從那時逛市場的時候萌芽的。
方成從小便喜歡畫畫,像那時許多孩子一樣,愛畫騎馬打仗之類的“小人兒”。他上小學是在教會學校,在學校最喜歡上圖畫課,教圖畫的是一位英國女教士。她教畫的方法是講故事,講完讓學生畫這個故事里的情節,同時教學生應該怎樣畫,很能引起學生的興趣。平時在家方成也畫著玩,開始是畫在墻上,畫在筆記本和課本上。1931年,方成在市立第三中學上初中。初中一年級有一次上生物課,方成不用心聽講,只顧畫畫,被老師捉住,要他下課到休息室找老師。方成本以為要受罰,不料老師把畫還給他,還說畫得還好,但不許上課畫畫不聽講。還有一次,方成在課堂上偷著給老師畫像,沒想到得到老師的喜愛,還曾送給他一盒水彩顏料。初中三年級時,在鐵路局上班的父親便請當時頗負盛名的國畫家徐燕蓀每逢周日教方成一次畫畫。不料兩個月后,因父親失業方成中斷學畫,但由此他學會用傳統繪畫描線技法作畫。
1935年12月,17歲的方成在弘達中學上高中二年級。那時,國民黨政府在日本威脅下,妄圖實行所謂“華北自治”,熱血學生紛紛聯合起來反抗。正放寒假時,北平爆發“一二·九”愛國學生運動。弘達中學學生會在“學聯”負有宣傳任務,方成的同學知道方成平時喜歡畫畫,還會畫“小人兒”,就讓他畫宣傳畫。方成借上海出版的雜志《上海漫畫》作參考,畫了五六張送到“學聯”去。當時,反動軍警是用強力水槍和大刀鎮壓游行學生的,并用刀砍傷不少學生。所以,貼在弘達中學大門外那一張漫畫,畫的是一把宋哲元二十九軍大刀隊的大刀,刀上鮮血淋淋,標題:“中國人的刀,哪國人的血?!”這幅漫畫的意思很明了,大刀本來應該用來殺入侵的日寇的,可蔣介石卻拿它砍起了中國人。這幅畫是方成的第一張漫畫。他還有一張漫畫畫的是許多人挽著手,聯合起來與反動勢力斗爭。這之后,方成堅持在學校辦宣傳壁報,每周一期,每期發表一幅反映學校生活的紀實漫畫,一直持續畫了三年多。
雖然喜歡畫漫畫,但是那個時代的人們并不認為畫漫畫可以作為終身職業。1936年方成高中畢業本想考燕大學醫,卻只考入武漢大學化工專業。1937年,日軍大舉入侵。在國民黨統治地區,國軍不敵日軍,節節敗退,大片城鄉淪陷,國民黨政府最后退到四川重慶??箲鸨l后,方成向學校請假,在香港舅舅家住了兩年。1939年秋,方成回校繼續讀二年級,這時武漢大學已搬遷到四川樂山。
當時,武漢大學教室和宿舍分布在樂山的各個角落,文法學院和圖書館設在文廟。文法學院的同學思想活躍,經常寫一些文章貼在文廟的墻上,他們稱之為“壁報”,方成有時來文廟圖書館借書,看到墻上貼的這些慷慨激昂的文字,難免眼熱,于是也有了辦壁報的想法。
方成與幾個要好的同學籌辦壁報,并為壁報取名為《黑白》,每周出一期,壁報社就叫“黑白社”。同學們有的寫詩,有的寫文章,有的主持版畫,方成負責漫畫。方成原來很少畫漫畫,只是在北平參加學生運動時曾試著畫過,有一定的基礎。壁報社每周都需要稿件,卻只有方成一人畫漫畫,于是他便四處搜尋合適的題材。最先畫的是學校里的身邊事,樂山氣候潮濕,居處簡陋,老鼠又多,經常咬壞學生的衣服行李。方成根據這些內容畫了一些有趣的鼠畫,妙趣橫生,讓人看了忍俊不禁,受到老師和同學們的歡迎。
解放后,方成經人介紹進《新民報》任美術編輯,1951年起任《人民日報》國際部美術編輯,專畫國際時事漫畫。
縱觀方成漫畫藝術的成長之路,可以看出他在民國時期創作的作品主要受英國漫畫家大衛·羅畫風的影響。新中國成立到“文革”之前,他的作品主要受前蘇聯葉菲莫夫和畫家創作集體庫克雷尼克塞(3人合名)畫風的影響。改革開放的新時期,他的作品完全是自己獨創的風格,雅致脫俗,屬于正宗的中國傳統水墨漫畫,即十足的中國氣派、濃郁的民族風格。方成漫畫藝術的成長之路,體現的是一位藝術家的知識量達到一定程度后,否定自己以往的藝術形式,自覺進行脫胎換骨的改造,形式風格便與以往大不一樣。
20世紀70年代中期,方成仍用鋼筆畫漫畫。1980年一個日本漫畫家代表團來訪。其中一位漫畫家送給方成一幅速寫畫。方成需回奉作品一幅。他從未畫過做贈品的畫,當然贈送人家諷刺漫畫不合適,怎么辦?于是他用繪制傳統國畫的筆墨,摸索試作兩幅《水滸》人物:魯智深和李逵。因從無經驗,畫得不準確,每人都畫過100多張,才逐漸畫得像樣。從此,他就開始畫水墨漫畫。當時除了方成,還有華君武、詹同、王復羊、何偉等人也開始“水墨漫畫”的研究。然而,方成的水墨漫畫最具代表性,創作起步早、數量多、質量高,成為中國水墨漫畫探索的“領軍人物”之一。
方成擅長簡筆水墨畫,在表現形式上一般采用單幅畫,也喜歡畫短篇連環漫畫。他擅長線描,挺拔有力,富有變化。創作水墨漫畫,方成用的是中國寫意人物畫的畫法,飽含濃淡之墨的筆鋒,縱情揮灑,使其畫面具有明暗起伏的變化。這種漫畫看起來像國畫,可它所具有的幽默情趣和夸張變形的人物造型,極具漫畫特征。他在許多作品中吸收民間的養料,采用中國的典故、俏皮話,作品氣韻生動、大俗大雅。20世紀90年代以后,方成更多地創作水墨漫畫,李逵、魯智深、鐘馗、彌勒佛常常出現在他的筆端,那簡約的水墨、那夸張的造型、那幽默的題詩,引起許多讀者關注。
“幽默”之于普通人,可能就是一種愛好,一種情趣,而方成把“幽默”當成了一種學問,一種事業追求。每當方成談起幽默的話題,他的面容會立即變得嚴肅起來,語調也變得格外莊重。他常說,幽默不是撓癢癢,不是插科打諢,不是擠眉弄眼,幽默是智慧的自然流露,是自信的個性顯現,尤其是在曾經多災多難的中國,老百姓的幽默多是含淚的微笑,是面對苦難的豁達和樂觀。
方成雖然不說相聲,但他和相聲大師侯寶林不僅是多年摯友,更是藝術同道。1977年以后,他們經常切磋幽默藝術,諸如滑稽與幽默的區別、西方人與東方人的幽默之異同等等,以至于后來兩人在接人待物、言談舉止,甚至語音、語調和語速,都極為相似。侯寶林曾將相聲和漫畫稱為親哥兒倆,形象地比喻:“相聲是立體的漫畫,漫畫是平面的相聲;相聲是有聲的漫畫,漫畫是無聲的相聲?!狈匠陕牶螅氖址Q妙。方成的漫畫,有人曾評論說“無聲的相聲,有形的雜文”,俱是用幽默點燃的。
一個是漫畫大家,一個是相聲大師,對藝術的共同追求使兩位大師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并對各自的創作相互產生著激勵和影響。侯寶林去世后,方成獨自承擔起創建中國式幽默學的歷史使命。1982年,方成致力于漫畫理論和幽默理論的研究。他花費大量的時間閱讀、研究西方幽默的經典著作,由單純的漫畫創作引申對整個民族幽默文化的研究,導引民族幽默精神,倡導積極向上的生活理念。方成認為幽默是文化高度發展后自然形成的一種語言方式,是一種高級文化,這種文化有助于改善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一個國家和社會的幽默感如何,甚至是檢驗這個國家和社會的和諧程度的標準之一。
由畫漫畫轉而研究幽默理論,80歲的方成開始換“筆”,原來的畫筆換成電腦鍵盤,原來的畫畫變成在鍵盤上輸入漢字,他也由畫家轉型為作家。他用雜文和隨筆的筆法,寫出了10多本關于幽默藝術的理論著作,成功地走向了文學。晚年,他在寫作這條路上執著地走著,不斷出版有關幽默等理論和自己人生的雜文,而漫畫卻極少涉足了。寫雜文隨筆,成了他晚年的摯愛。他給許多報刊開過專欄,按時交稿,成了名副其實的專欄作家。而且,他經常應邀到國內各大學去講授幽默學的課程,還把講座開到了大洋彼岸,曾在美國巡回做幽默學的報告。
方成是個好動的人,年輕時他游泳、打乒乓球、干木工活都在行。晚年的他腿腳尚健的時候,仍堅持旅游和健身。
80多歲的時候,他外出——大到受邀參加北京市內的有關活動,小至買菜、會友,都是騎著自行車“獨來獨往”。就算是離家20多公里之遙的海淀中關村,他也是騎上自行車就去——一個多小時,他慢慢騎,邊蹬車邊到處看看。直到88歲時,家里人極力勸阻,方成不能騎車出行了。
方成曾畫過一幅騎自行車的自畫像,還題寫了一首打油詩:“生活一向很平常,騎車畫畫寫文章,養生就靠一個字,忙!”說到方成的“忙”,他的辦公桌是他一輩子最親密的“伙伴”。他曾自言,只要離開辦公桌,自己就找不到感覺。他還曾幽默地寫下“沒空生病”四個大字。生活中,他也常對人說:“忙得顧不上生氣,忙得顧不上抽煙?!标P于“忙”,方成曾說過一句話,“我長壽的秘訣就一個字,就是‘忙,忙得忘記了身體,忘記了休息,忘記了一切,甚至忘記了死亡”。從一種視角來看,方成忙的都是他自己喜歡的事,也許正因為興趣所然,他的“忙”自然就和愛玩的孩子一樣忘了一切。
自從1986年離休后,方成堅持每天上午畫畫、下午作文?!懊Α背闪怂畹闹餍伞.斎唬拈L壽跟他性格豁達風趣有很大關系。沒到百歲之時,他多次在自己的畫作后面落款“百歲老人”,可見他對百歲的期待。96歲的時候,有一次他在樓下曬太陽,有鄰居問他:“您今年多大歲數了?”他說:“還有4年呀我就走了?!睂τ谏绬栴}看得透看得開,不忌諱無顧慮,這種良好心態也是老人長壽的一個原因。沒想到,他最終走在百歲之時。
在接觸過方成的人印象中,方成就是一位“和藹可親”的老人。雖然頂著“漫畫大師”的光環,但是人們只要走近方成,絲毫不會感到拘束,因為他總是樂呵呵和藹可親地講故事、開玩笑,從來沒有大話空話和客套話。曾經常與方成一起在小區里晨間鍛煉的老鄰居們都覺得方成名氣這么大,但絲毫不像當今畫壇一些自詡“大師”的名流那般擺架子。和他交談,拉東扯西,話題都很接地氣。也許正因為如此,不少和他一起晨練的老朋友,都毫無顧慮地直呼其名:方成!后來,他身體變弱不得已坐上輪椅,天氣好的時候家人就推著他出來曬太陽。大家看到他了都上來和他打招呼。
雖然方成不是相聲藝術家,但生活中他經常把這種幽默“包袱”抖得恰到好處,令人聞之忍俊不禁。晚年的他耳朵有點背,本是一件憾事,但他不以為然:“好啊,我好話聽不到,壞話也聽不見?!背烤殨r,別人輕聲議論他聽不清,因而很少插話,但問及他感興趣的話題,他便會出人意料地給大家抖點幽默“小包袱”。有一次,他跟身邊人開玩笑說,“我以前屬馬,現在屬龍了”。別人不理解,問這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說“聽不見了,還不屬龍(聾)嗎?”
方成真正了不起的是,他的幽默天性以一生的顛蹶坎坷打底。他早年遭逢戰亂,顛沛流離,衣食無著,曾一度流浪到上海、香港等地鬻畫為生。他常說,畫漫畫本是為了養家糊口。好不容易解放了,方成在報社有了穩定的工作,生活步入正軌,然而好景不長,隨后爆發的“文革”浩劫,致使同為漫畫家的妻子陳今言受到迫害而病逝,留下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從此,方成又當爹又當媽,拉扯著孩子艱辛度日,其窘迫困苦可想而知。或許正是這些苦難和艱辛,教會了方成以微笑來面對人生,使得他的幽默超越了一般的詼諧和滑稽。
方成有兩幅豎寫的斗方,也很能表達本人的情懷。一幅叫“舍得”,左側有“多舍多得,少舍少得,不舍不得”12個小字。這也是他的人生守則,一個富有哲理的箴言。他的一生,有所追求,也有所放棄。另一幅斗方為“靜以修身,儉以養德”。他喜歡安靜作畫,安靜做學問,不喜喧囂和喧鬧。他脾氣很好,不與人爭執。一輩子從沒說過別人的不是,永遠都是謙虛隨和,對人也是有求必應。
晚年的方成功成名就,照理說,他盡可以獨享這份“一覽眾山小”的榮光。但是他卻從不孤芳自賞,用他自己的話說:“自己個兒玩多沒勁呀,跟大家一起玩兒,那才有意思!”于是,他出畫集,要帶上已經故去多年的老友鐘靈一起出:“我已90多歲,朋友不少,新交故知,男女老少都有,深交摯友不止兩三位,而稱為通家之好的,惟有鐘靈一家?!彼k展覽,要帶上學生一起展——水墨漫畫雖說是方成的首倡,但是他認為要發展要創新,還是要靠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一起參與。
方成曾把數十年珍藏下來的380多幅名家書畫無償地獻給家鄉中山市,受到家鄉140多萬群眾的稱贊。2010年,中山市政府授予方成“支持中山文化事業突出貢獻獎”的殊榮。2018年6月23日,中山市舉行了百歲方成書畫展,并結合孫中山故里旅游區的建設,決定建立“方成美術館”,初步選址定在翠亨5A景區內。
2018年8月28日8時,成百上千愛戴方成的人們自發來到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蘭廳送別方成。門廳外懸掛“緬懷方成 我們永遠愛您”的橫幅和“忠厚正直慈惠常留眾人頌,一生平和典范堪作后人師”的挽聯,這是人們對方成高潔品質的追慕。靈堂的大屏幕滾動播放著方成的生前照片,其音容笑貌仿佛猶在人間。
百歲之年,83年漫畫歲月的幕布徐徐拉上,方成的人生圓滿謝幕。人間少了幽默,天堂多了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