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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的光

2018-10-21 16:37:42愚石
百花洲 2018年4期

愚石

1

值班獄警在我身后喊了一嗓子:老黑。別亂來,聽清楚啦!

睡在床鋪最南面的人詐尸樣霍地坐了起來,閉著眼仰頭高聲應道:收到。干部!他發出聲音的同時,身體微微發顫,看情形,這個黑壯的家伙恐怕是睡夢中受了驚嚇。

號子里燈光昏暗,懸掛在天花板上的燈泡最多二十瓦,照得監舍內的墻壁像黃疸性肝炎病人的臉。

我立在門框內動彈不得,身后的鐵門關上了,腳底下橫臥著兩個人,堵在過道上。

約一米寬、八米長的過道北面,四個光頭蜷縮身子睡臥成“一二一”的態勢。靠南邊,也就是我立足的腳底下,那兩個撒手撒腳攤尸的家伙,占據了監舍過道近一半的位置。

監舍的面積最多二十幾平方米,泛黃的墻壁空空蕩蕩。除了床鋪,室內唯一可稱作實物的東西,是一只擱在東北角角落里的馬桶。

床鋪沿西墻延展至南、北墻體頂端,像北方馬車店的通鋪,床沿和床腳都是用磚塊抹上水泥砂漿砌筑的,上面鋪著刷過桐油的木板。一溜數過去,包括剛剛挺身坐起的老黑在內,鋪上至少躺臥著十幾個光頭、平頭,穿背心、褲衩,或光膀子睡覺的漢子。

發出公雞打鳴般聲音的老黑一開始耷拉著腦袋,盤腿坐在床鋪上紋絲不動。過了一會兒,他歪著頭一面輕蔑地瞄我,一面用古怪的姿勢反擰手臂,伸手在靠南面墻壁的一堆衣物里摸索,搗鼓了半天,終于掏出大半支蔫了巴唧的紙煙,叼在嘴上。

半夜三更的,卵事不少。他含含糊糊嘟囔道。

腳底下的人倏忽翻了個身。我下意識地低頭,奶奶個熊的,原來讓我邁不開步子的竟然是個穿藍背心、條紋褲衩脫到膝蓋上、丑和尚樣、生殖器豎起的惡心家伙。剛跨進鐵門那會兒他是側臥,屁股朝北,現在,這狗東西四仰八叉,兩只婁阿鼠樣的小眼睛直勾勾釘在了我臉上。而且,在我瞪著醉眼懟他的同時,感覺床鋪上、地上,至少還有十幾雙眼睛從不同角度,撲閃幽幽的光,肆無忌憚地投射了過來。

我換了個站立的姿勢,一只手拽緊褲子,背部盡力抵靠鐵門,肩膀倚住門框內的墻體。心想,狗日的,老子會怕你們?索性瞪大眼睛迎上去逐個掃視。有些家伙一接觸到我的目光便開始躲閃,或直接合上眼皮,要么干脆轉過身去。可他媽的仍有倆家伙非常頑固,用兇神惡煞的目光死死地咬住我。

老黑見我執拗地盯上了床鋪中間的人,根本沒有向他打招呼的意思,嘎嘎干笑兩聲,喊了句:隊長,招呼困覺。他兩只手舉在胸前上下一抖,哧地劃著火柴,點燃香煙,那種嘬煙的神態活脫脫就是個鄉村木匠。紙煙粘在他的下嘴唇上,吸一口,煙往上翹,松口后煙粘住下嘴唇往下垂,青白色煙霧在他一吸一呼之間,源源不斷地從鼻孔里往外冒,令他本來就漆黑一團的面孔,在云遮霧罩中變得愈發模糊不清。

一直側臥用手支撐著腮幫子,死魚眼睛樣緊緊盯住我不放的大腦殼坐了起來,寬肩一聳,不緊不慢地問道:懂規矩嗎?

沒容我回答,腳邊最近的那人嗖地爬了起來,彎腰拉拽起褲衩,側身退到挨近老黑的位置,半邊屁股一捺坐上床沿,兩只鼠眼咕嚕嚕轉個不停。

老黑摘下嘴唇上的煙蒂,哂笑道:老丐,娘賣鱉的,你困覺不脫褲子會死啊。一條卵還沒香煙粗,拿出來現世。叫老丐的家伙齜著一口黃牙,干笑,伸手接過老黑遞過來的煙屁股,啄一口,吐煙圈,過老癮一般。

南面水泥地上的另一個人,動作更為迅速地呼地蹦了起來,縮著脖子湊到我眼皮底下,柴狗樣抽搐鼻子嗅了嗅,然后晃動腦殼向老黑打手勢:黑老大,這家伙一身酒味。

老丐眨巴鼠眼,吐了個大煙圈,說:他一進門老子就聞到了。

老黑蹙眉咧嘴,又開始在衣服堆里摸索,這次掏出來的是一支過濾嘴香煙。他用兩根手指捏著遞給從我身邊繞過去的人,說:司令,軍火不足啊,得想點辦法咯。老丐把煙屁股塞給司令續火,扯著尖嗓子打哈哈道:海軍司令,你看這小子是“將軍”嗎?他褲腳上有新鮮血跡。我看哩,他是屎殼郎從屋頂上滾下來,號稱猛虎下山,朋友,怎么進來的?哎,問你話呢!

不懂。我剛回答完寬肩膀隊長的話,老丐、海軍司令這倆家伙,陰陽怪氣地唱起了雙簧。特別是老丐,侉子味的腔調里,還有些個牛逼哄哄的意思。

戳—人。我接著回答老丐。

嗐,用刀?用匕首?老黑差點跳了起來。

啤酒瓶,半截瓶子捅肚子,就他媽的一下,狗日的躺下了,裝死。我含混地表述,翻了翻眼皮直視老丐。事實上我體內的酒精仍在鬧鬼,那股子戾氣折騰得人既亢奮又疲憊。我也曉得,進到號子里,愈愈他媽的死得快。

老黑看上去很失望,雙手交叉抱緊后腦勺問:為什么?為妹仔?看你咯卵樣應當是老嫖客。喂,隊長,別讓他睡葵花(馬桶),到你身邊擠擠。

隊長愣了愣,起身跨過幾個挨緊了睡覺的人的身體,踹了一腳臉沖北面墻壁瘦猴樣的家伙,吼道:滾下去!瘦猴轉過臉來,眼巴巴地看他,隊長腳猛地往上抬,瘦猴見狀立馬滾到床下,落地時腳蹬在了挨馬桶側臥的光頭身上,光頭“哎喲”一聲,隨后便沒了響動。瘦猴擠到頭挨馬桶睡覺的人身邊,不聲不響腳朝北、頭沖南蜷身睡下。躺下之前,這尖嘴猴腮的死家伙倒是沒忘了沖著我兇狠地鼓眼珠子。

隊長用手拍打他左邊的床板,示意我可以睡在那個位置上。鋪上的人悄無聲息地自動往北挪動后,騰出來正好夠一個人睡覺的空當。我雙手提拽褲子,跳上床鋪。床板上黏黏糊糊的,留有身體的濕熱氣和汗味。

放平雙腳坐定,兩眼直勾勾盯著東面的墻壁。隊長見我既不懂規矩,又沒有睡覺的意思,低聲吼:睡覺!我偏過頭來看他,也許是醉醺醺的樣子太他媽的滑稽,他撇嘴,冷笑,并再次拍打床板,說:不要搞事。

磨嘰了一陣子,我用一只手架住后腦勺慢慢仰面躺下,靠北面光膀子的家伙翻身給了我一個脊背,他的軀干有意識地往遠處挪了挪。那是個后生仔的身架子,背部、肩上有成片的瘀青痕跡。

監舍里安靜了下來,少頃,鼾聲從放馬桶的位置響起,幾聲呼嚕響起又驟然停頓,跟著,磨牙的聲響像是老鼠在啃木頭……

靠南墻邊,圍坐在老黑身邊的老丐、海軍司令,一句趕一句地在小聲嘀咕著什么,聽上去像是在討論非常嚴肅的事情。老黑嘴里含含糊糊,偶爾發出唔唔的聲音;老丐說“規矩”兩字時,河南腔很重;海軍司令嘰里呱啦的普通話里夾帶生澀的地瓜味。

我盯著光禿禿的天花板發愣,試圖把過去幾個小時里發生的事情捋清楚。可是腦袋瓜子實在眩暈得厲害,眼前間或浮現一道又一道的白光,還有瓜娃兒的妹妹徐家英表情復雜的淚眼不停地晃動著,跟著又仿佛聽到了臺灣佬賴總被我戳到肚皮后,發出的宰豬樣的尖叫聲……

天空倏忽劃過幾道閃電,閃電的光是從監舍北面高處、敞開的窗戶外投射進來的。銀色的光亮消失后,轟隆隆的雷聲仿佛就在屋頂上方炸響,只一會兒,電閃雷鳴卷著暴雨撲向大地……

2

一陣急促的哨聲,讓剛剛進入淺睡狀態的我,從床鋪上條件反射一躍而起。監舍內的人爬起來后,都靠著墻低頭抱膝端坐。

老黑跳下床,站在鐵門旁伸懶腰,裝模作樣地蹲馬步,然后擺開架勢用掌推空氣,嘴里一連串“嘿嘿啊……”

隊長聳動肩膀,左搖右擺挪向鐵門。老黑迎面朝他揮掌劈砍,掌沒挨到隊長的身體,老黑自己往后躥,腳尖一點,猛地再探身向前,張手來了個猴子偷桃的動作,接著瘋子樣噗哈哈大笑。監舍內響起一片迎合的笑聲。隊長涎皮賴臉地諂笑,不慌不忙拉開鐵門,一色穿褲衩的漢子緊跟在老黑身后走向室外。

我脫掉抽去了皮帶的長褲,胡亂卷卷,丟到床鋪上,緊跟在背上有大片瘀青的赤膊后生仔身后,跨出了鐵門。隊長站在鐵門旁,用大號三角眼掃我的臉,嘴里念叨:十六,十七。

號子的外間與監舍內差不多大小。南面灰色鐵門緊閉,東北面有一堵腰墻,從腰墻后飄出來的尿臊味,能夠判斷出那里應當是廁所。腰墻西邊筆直地豎著個水龍頭,底下卻沒有水池。北邊高處的窗戶以及屋頂都是斜格子狀的鋼絲網,那扇窗框比監舍內的稍大些。

老黑、海軍司令、老丐與另一個年齡四十出頭的人,規規矩矩蹲在第一排。眾人整齊地蹲成四排。我學眾人樣蹲在第三排靠東,尚未蹲穩,一陣頭暈目眩,趕緊伸手撐住地面。

凌晨那場雨來得迅疾,停得也快,號子外間沒有屋頂,隱約能夠聽到不遠處零星的雨水從屋檐上往下滴落的嗒嗒聲。

又進來人了?北面高處有個聲音問。老黑擰脖子仰頭,回答道:班長好。班長今天站早班崗啊?后半夜進來個喝醉酒打架的,吵得沒法睡。高處的聲音說:廢話,可不站早班崗。你們這屋人也忒多啦!老黑起身說:就是,晚上放個屁都在屋子里轉圈圈……話沒說完,他猛然蹲下。南面鐵門上的小窗砰地打開了,有人厲聲喊:五號監室報數。從老黑開始:1、2、3、4、5……到我是17號,小鐵窗砰地又關上了。

老黑起身,手夸張地甩到屁股后面,晃著膀子進了監舍。

隊長立在鐵門旁大聲說:都靠墻坐好啦。書記、坦克,你們倆把葵花里外刷干凈,丟老母的,發臭了。

老丐、海軍司令一前一后盤腿端坐在門邊,五個人靠西墻坐,南墻四個,我和其他人坐在東邊的墻根下。

南墻根下一精壯的光頭后生不停地扭動身體,左顧右盼,我感到他的目光有些不懷好意,便歪斜身子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這家伙碰到我的目光后很不自在,手不停地抖。可能是我的眼神太邪乎,只幾十秒鐘,他就實在憋不下去了,噌地跳了起來,脖子梗得青筋暴突,叫喊道:隊長,新來的憑什么不睡葵花?清理葵花是他的事。

那光頭后生面相還算端正,圓臉,絡腮胡子,穿紅色背心,下身是軍綠色大褲衩。看褲衩的褪色程度,應當退伍時間不長。他的聲音很沖,不停地用手朝我指指點點。我瞄了一眼老丐和海軍司令,倆人憋著壞笑。特別是梭子臉老丐,一只眼閉著,陰陽怪氣地抽搐嘴角。

老黑突然在監舍內發出怪異的尖叫聲,一只拖鞋從老丐和海軍司令頭上飛了出來,啪地落在空地上。他歇斯底里的叫罵讓眾人面面相覷:

娘賣鱉的,坦克,什么時候輪到你指手畫腳了?掌嘴。

隊長從鐵門旁橫著身子沖過去,彎下身撿起拖鞋,蹦跶到坦克跟前:孽畜,找死啊?蹲在東墻的赤膊后生仔也跳了起來,三步并作兩步奔向坦克。隊長揚手用鞋底猛抽坦克的臉,坦克下意識抬手遮擋。赤膊后生仔搶過隊長手上的拖鞋說:咦,想反抗?他崩直身體揮舞手臂,劈頭蓋臉一頓猛抽,坦克怔在原地。

海軍司令不曉得抽的什么風,蹦起來把后生仔推開,沉肩側步結結實實地給了坦克肚皮上一拳,坦克往下出溜、彎腰的瞬間,隊長揚肘兇狠地砸擊他弓起的背部,坦克“哎喲喂嘿”,人散了架似的坐到地上……

第一道鐵門小窗再次嘩地拉開,外面有人喊:開飯嘍,晚嘍,后邊的都在嗷嗷鬼叫。隊長趕緊跑向門邊,赤膊后生仔把拖鞋丟給四十來歲戴眼鏡的中年人,上前幫隊長從窗口處接過一份份用不銹鋼碗盛著的稀飯和菜。放下拖鞋的眼鏡也沒閑著,其他人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稀飯放在空地中央,隊長、赤膊后生仔挑出幾個碗左倒右勻,三份特餐被端進了監舍。其他人員分成三撥,每人手里捧一個碗圍成圈,中間是一盤大白菜、一盤菜梗,兩樣菜不見一丁點油花,如同清水煮熬后給豬吃的爛菜葉。

我挨著隊長,有人把碗推過來,稀飯的味道如同潲水,刺鼻的餿味,差點讓我把宿酒噴了出來。連忙起身,繞過眾人沖進腰墻后面的廁所,一陣干嘔。

在廁所里磨蹭了幾分鐘,撒了泡尿,看見腰墻上有只紅色的端勺,擰著它走到水龍頭前裝滿水沖洗有尿液的蹲坑,再用嘴對上水龍頭,喝水漱口。

回過頭來蹲下時,我碗里的稀飯剩下黃湯樣的水,飯粒狀的東西沒了蹤影。喝完稀飯的眾人陸續歸了原位,隊長和赤膊后生仔仍待在原地有滋有味地咀嚼,呼嚕嚕喝稀飯,隊長的腳邊上放著半截子涪陵榨菜的綠色小包裝袋。他敲了敲我的手背,說:吃點,日子還長。我故作輕松,瞄一眼碗里的清湯寡水:不用,肚子不餓。

背靠東墻坐下時,太陽已經打在了西面墻壁的墻頭上。我轉動頸脖,察看眾人的表情、樣貌,每個人的面容都清晰了起來。多數人面部僵硬,坦克頭靠墻壁,嘴里發出咝啊咝的聲音。

赤膊后生仔從監舍里拿出三個塑料茶杯,等隊長尿完尿,用水抹完臉,他麻利地上前幫忙沖廁所,然后分別給三個杯子裝滿水,小心翼翼地放在腰墻上。老黑晃著膀子從監舍出來,邊走邊用小指頭摳牙。他另一只手的掌心里攥著沒有柄的半截牙刷。

3

第一道鐵門哐啷啷響動那會兒,坐在墻根下犯迷糊的我,根本沒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有人踢我的屁股問:叫你?

我“啊”了一聲,抬頭張望,見兩個獄警站在鐵門旁,年輕的那位問道:易子平?凌晨進來的?

是。我騰地站起來,不自覺地繃直了身體。

他揚起手中的書寫板夾,上面夾著紙,紙發出嘩嘩的聲音:出來。他在板上勾畫了一筆。

怎么了?我走近他。

簽名。他說。

年齡稍大的獄警一把把我拽到門外,動作迅速地關上鐵門,插門閂,套上鎖,用手掌朝鎖屁股一拍,咔嗒,鎖合上了。他指了指年輕的獄警對我說:補個手續。現在,你跟他走。

在西北拐角向東轉向的地方,年長的獄警問了句:周瘋子的兵?

我望著他厚實的背影,愣了半晌,想問,你怎么知道的。吞口痰,生生把話咽了回去。

年長的獄警折向西南,穿警服的年輕獄警押著我沿長廊往東。我下身穿三角短褲,上身是藍色港衫,長褲丟在了監舍的墻邊,號子里那幫家伙都穿短褲,長衣馬袍的反倒顯得另類。

長廊呈“凵”形,東西走向特別長,一個個號子緊挨著。

路過三、四號監舍,聽見里面砰砰作響,趕圩般嘈雜。

往前走了一段,差不多到了過道最東頭,獄警停下腳步,說:站著別動。他踅進了一間敞開門的辦公室。

我踮起腳尖東張西望,隔壁房間的門吱呀響,從屋里飄出來一個身材頎長的女人,卷發,瓜子臉,穿白色百褶裙。見我裝束不倫不類,正在那里探頭探腦,她先是一愣,接著抿嘴嘻嘻笑。那女人媚態洋溢,眼眸帶風,胸脯挺得老高,從撐得飽滿且尖尖兩點分外凸出的地方,能夠看出她沒穿乳罩。緊跟在她身后的是個蓄著短發的健壯女獄警,手上攥一副錚亮的手銬,嘴卻沒停:……來錢容易是不?騷貨,喂,帶上你的東西,還以為來這里做客呀。女人轉身接過女獄警手里的乳白色塑料袋,從形狀和透出來的顏色,可以看出里面裝的是水紅色的內衣、內褲。

快點走,聞到味就浪騷。這回你個騷貨不會有好日子過的,等著去勞教吧……兩人一前一后往東南方向走,女人扭腰撇胯,臀部搖擺如波浪,女獄警在身后罵罵咧咧根本停不下來。

她們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之后,我的目光被吸引到了操場上。操場不大,地面鋪有新鮮煤渣,太陽在灰黑潮濕的空曠處鍍了一層光,晃得人眼睛里一片迷茫。操場南邊的高墻下立了個籃球架,離籃球架不遠處有個水泥墩,我瞅見有個面色土灰、神情木然的光頭犯人倚靠著它,佝僂身子很有味地在吸煙。他戴的手銬腳鐐看上去既沉重又扎眼。光頭發現有人遠遠地看他,歪斜身子咧開嘴,像劈面遇見了熟人似的朝我點了點頭。

年齡稍大的獄警押了個赤裸上身、穿橘黃色馬夾的犯人走到我面前,犯人手里拎了個馬扎。

理發。獄警語氣冰冷。我正想問,干部,你怎么知道我是周峰的兵,他就非常迅速地轉身進了辦公室。

犯人五十多歲,低眉順眼,眼睛一直看地面,問:理光頭?

我說:平頭。

犯人不吭聲,伸出粗糙的手把我摁在馬扎上,他彎下腰用推子咔嚓咔嚓潦草地上下左右操作。時間不長,他說:好了。我用手摸摸頭,坑坑洼洼,大把的碎發。

年輕的獄警從屋里出來,一手端相機,另一只手遞給我一塊寫有數字的木牌,指指身后黑板樣的墻壁,說:站在那里。照相。

先是正面,再側面。

4

返回號子里時,老黑一伙人正嘻嘻哈哈坐在室外的水泥地上閑聊。鐵門又一次哐啷關上后,我覺著自己的酒勁差不多完全過去了。快速地掃視圍坐在墻根周邊的人,我認識到了一個殘酷的現實,與這幫家伙一樣,現在,我是犯人。

老黑碩大的頭在不停地搖晃,我跨進號子里站定后,他仰起下巴,戛然收住笑,動作夸張地緩緩抬起一只手,赤膊后生仔趕緊上前把他攜起來,那情形像劉曉慶演的電影《火燒圓明園》里的太監攙扶老佛爺。他眼睛望向別處,卻用兩根手指指著我說:你……話沒說完,便自顧自地走進了監舍。老丐、海軍司令連忙起身想跟進去,老黑手向外扒拉,嘴里發出嘖嘖嘖的聲音。兩人弄懂了意思,卻放不下面子,分別斜視了我一眼,訕笑著一前一后圍繞場地中央的空地轉圈。我感覺號子里少了幾個人,但又不能完全確定。隊長鼓起三角眼朝我叫喊:趕緊的啦。

海軍司令背著手愈走愈快,冷不丁飛起一腳踹在坐西墻根的瘦猴臉上,瘦猴“啊”地慘叫一聲,捂住流血的嘴,頭往下耷拉,瘦尖的光腦殼差不多埋到了胯下。

強奸犯!老子最恨強奸犯!司令緊咬牙關恨恨地說。

監舍內,老黑盤腿坐在床鋪中央,隊長和赤膊后生仔一左一右靠在監舍門口。老黑說,過來坐。我說,不用,站習慣啰。他說,沒事,四海之內皆兄弟。我慢慢走過去,坐到床邊,老黑遞過來一支不帶過濾嘴的香煙,揚手又擲過來一盒火柴,說:嗯,那個,周大到底跟你什么關系?我點上煙,把火柴沿鋪板順給他,眨巴眼,眼皮實在是澀得厲害,反問:你說的是周瘋子吧?老黑露出白牙,笑:是,老油子都叫他周瘋子,陳干部剛才叮囑我了。我叭叭吸煙,揣測他的用意。見我沒立即回答,他歪下身子,用肘支撐鋪板說:那個,你知道號子里有號子里的規矩,文明號子也要過套,干部打招呼也沒卵用。看你個卵樣子也不是江湖上混的,是踩西瓜皮、香蕉皮進來的我管不了,也不關我卵事……我曉得他在威脅,起身走到馬桶旁彈彈煙灰,緩緩踱回到他面前說:黑老大,周峰是我的排長。哦。他仍舊望著別處。我繼續說:我他媽的昨晚金門高粱喝多了,老板的合作伙伴讓我給戳了一家伙,肚子上豁開了口子,也不曉得那個臺灣矬子現在是死是活……號子里的規矩我聽說過,我嘛,不想搞事,也不想被人搞狠咯。

噢?老黑昂頭,用手擼下巴,你口氣蠻大,不曉得力氣大不大。

見我悶聲不響,老黑換了話題:這么說你是周瘋子的戰友?干部不會雞巴毛瞎打招呼。號子里天南地北的人都有,毛主席講的,來自五湖四海。咯些個人呢,有好佬,也有混混。都想到這邊來發財,財冒(沒)發到,弄了個年輕的朋友號子里頭來相會,呵呵,好玩得很。我同你講,老二、老三有意見,進來的人都要困葵花,刷馬桶,這是規矩。咯兩個卵人不服氣,轉身我跟他們講一下。

他的普通話說快了湖南口音蠻重,話里的意思還算誠懇。我酒醒之后,其實心里也七上八下,被修理成什么樣無所謂,倒是記掛起那個臺灣佬來,別他媽的真讓老子給戳死了個球。

我困得很,能不能讓我先休息一下?我問。

呃—他把那個“呃”字拖得很長,說,你去沖個澡,先到外面坐,養養神。

我拔腿往外走,他叫住我:把煙吸完再出去。呃,那個,有幾個鬼東西調去其他號子了。

唔?我不明白他說這事的意思,想必是話里有話。

5

我的第一次提審是在被送進看守所的第五天下午。

還是那輛長江牌720三輪摩托車,也還是那天晚上做完筆錄后,送我進看守所的兩個辦案民警。我被銬在摩托車的扶手上,坐在邊斗里,車在飛馳,風景一晃而過,路人行色匆匆,那一刻,我才曉得為什么人人都想做自由快樂的鳥兒。

兩個辦案民警有一個我覺得面善。那晚出事后,抓捕我的場面異常混亂,一群人在歌廳里拉扯、叫喊,擁上來三個民警才控制住場面。臺灣佬賴總是讓救護車接走的,我的臺灣老板林實恩和廠里的另外幾個同事,讓我給折騰得手忙腳亂。我掙扎著被帶離歌廳時,戰友瓜娃兒的妹妹徐家英在另一間敞開的包廂內接受訊問。警察問她話時,她淚眼婆娑地不停地朝我這邊張望。后來她同我講,民警沖進來后,我非但沒有冷靜,而且儼然是個瘋子,頂牛似的往保護賴總的人群里沖,好像非要把人弄死不可。她還說,我是被反扭手臂銬上手銬帶走的,滿身酒氣,兩眼冒火,像只紅眼豺狗。

面善的民警應該一起喝過酒,而且,他還是那天晚上審訊我的辦案民警之一。在審訊室門口,我短路的記憶倏然銜接上了。

差不多兩年前,我剛到鵬城不久,通過在公安局政治處工作的昕姐老公顧軍,找到了同樣在公安局部門的一排長周峰。那時,他已是分局刑警隊副大隊長。在為我擺酒接風時,周峰邀來一大幫團里的戰友,其中就有他。那天他穿便服,酒桌上不大吱聲,加上我興奮過度,喝撲街了,以后又未曾再見面,時間一長,樣貌記得就不是那么真切。

走進審訊室,里面坐著兩個生面孔的警察,表情嚴肅。這陣勢讓我心里咯噔一下。賴總是不是非死即殘?分局派人來提審,看來情況不妙。

辦案民警拿了一沓材料放在提審的民警面前。他背對我小聲與正襟危坐的他們喁喁私語了幾句。然后,挪了把椅子坐在桌旁低頭翻材料,偶爾抬頭看我。

沒想到提審的時間很短,只是讓我確認那晚的筆錄、口供,核實我與臺灣佬賴總、臺商林總、英皇歌舞廳小姐徐藝的關系,然后讓我在筆錄上簽字、摁手印。事情妥了,倆人起身與辦案民警握了握手,匆匆離去。

辦案民警帶上門,走到我身邊,取下我手上的銬子,笑了笑:認出我了?戰友。吳兵。一營二連的。我比你早一年退伍。抓你進來錄口供那會兒,怎么醉得人都認不清?除了一句,我干的,就沒一句完整的話,真是……

我張開嘴,“哦”了好長時間。他轉身出了審訊室,出門時還捏捏我的肩膀,嘟嚕了句:一會兒有人接見。

昕姐驀然立在面前時,我愣住了。她左手臂彎挎時髦的坤包,身穿煙灰色的套裙,燙了個新式鬈發,看上去既嫻雅又知性。

她先是一動不動地直視著我的眼睛,很長時間沒說一句話。我避開她的目光,把頭扭向一邊,眼淚卻不爭氣地在眼眶內打轉。

在里面都敢打架,脾氣就不能改改?昕姐的聲音里透著無奈。

沒法改。我說,昕姐,你別管這些破事。

她拖過一張椅子坐到我面前,嘆了口氣:你多大了?三十好幾的人,怎么還像個毛頭小伙子?真夠有出息的。

我不耐煩地說:破罐子破摔唄,還能怎樣?

她站起來,哼了一聲說:平仔,你來鵬城又不是一天兩天,為什么還會這樣不成熟,這樣任性?當初真不該答應你來找我。看看你現在,弄得像個犯人,若判了刑或者什么的,以后回家,我怎么向叔叔、阿姨交代?

徐藝怎么樣了?我問昕姐。

昕姐說:多關心下你自己吧。別只圖玩樂,找個好女孩結婚,成家立業是正事。

我滿不在乎地說:我這輩子,真的沒什么追求啦。

昕姐冷笑,用手指頭點著我的鼻尖:你就作死吧。你知道嗎,你捅傷的那個臺胞還沒出院,你幫的女孩并沒有想象中那樣純潔,她坐臺、出臺都是很自然的事情,明白嗎?現實就是這樣,社會在變,你也得變。

吃飯前,我吊兒郎當的態度激怒了排長周峰。坐在飯店的椅子上,一副王八吃了秤砣任其沉淪的死樣子,對判不判刑滿不在乎的語調,讓昕姐忍不住唉聲嘆氣。一旁站著的周峰壓不住心頭的怒火,直接上前抽我耳光,接著還在我下巴上給了記重勾拳,那記重勾拳讓我整個人連同椅子向后翻。我爬起來,重新找個位置坐下,不說話,也不聽他們的嘮叨。那些絮叨的話,令人煩躁。

菜一上桌,我埋頭苦干,吃紅燒肉,大碗米飯。想要討點酒喝。周峰說,告訴你,渾小子,不把酒戒掉,別認我是你排長。

昕姐的愛人也來了,他是來接昕姐回家的。晚飯安排得蠻早,下午五點我們就進了湘菜館的包廂。菜點得也很豐盛,有魚有肉有辣椒,吃的過程中,我領會到了他們的用意。號子里沒有油水,每天的飯菜差不多就像瓜娃兒喂豬的豬食,只是少了一把粃糠。當年在連隊,瓜娃兒要求進步,會去幫飼養員刈豬草、煮豬食,喂豬。

昕姐的老公開了一輛警車來,我坐的位子從門縫中能看見馬路,他一進門,昕姐就靠在他身邊說,老顧,你給平仔說說。周峰上前與老顧打招呼,寒暄幾句后,領著兩個辦案民警離開了,包廂內剩下昕姐、老顧和我。

老顧見我嘴角紅腫,上面還留有沒擦干凈的血跡,好像明白了什么。昕姐用探詢的眼神看他,老顧慢悠悠地上前,扶著椅背簡潔明了地說:小弟,你的案子可大可小。往大了,可以立馬移交檢察機關。行兇傷人至輕傷乙級,破壞特區招商引資,有這兩條就夠你喝一壺。停了停,他轉頭看昕姐,見她一臉焦慮,繼續說道:在看守所別再鬧出什么事來,否則,否則……見我依舊沒心沒肺埋頭吃東西,他沒再說下去。

昕姐異常氣憤,沖我嚷道:男人沒志氣,誰也救不了你。

老顧和昕姐走后不久,周峰也一言不發地走了。兩個辦案民警陪我吃飯,我伸長脖子打嗝,吳兵說,別撐太飽,去趟衛生間吧,一會兒送你回看守所。

進到衛生間,見同事大熊站在并不寬敞的廁所里抽煙。我前腳進去,他很迅速地把門關上后,倚住門背,上下打量我,喊了一聲:平哥。他硬擠出來的笑容比哭還難看。

6

回到看守所,天還沒完全暗下來。老丐與三個人席地而坐正在打牌,其他人靠墻邊坐著,你一句我一句地閑話。進門后,眾人齊刷刷投來的目光,再一次讓我感覺很不舒服。

瞟一眼屋內,老黑趴在床上,赤膊后生仔手扶墻壁給他踩背,老黑嘴里發出唔唔的聲音,與吃飽喝足了哼哼唧唧的黑毛豬沒兩樣。

陪老丐打牌的人里面有個蹺著腳的家伙問我:帶軍火進來了嗎?那是個生面孔,坐姿蠻奇怪,一條細腿放在另一條粗腿上。

我瞅瞅老丐,他裝作非常專心的樣子,舔手指捋牌。人群中沒見有海軍司令和寬肩膀隊長,號子里粗略估算只有十二三個人。

老黑聽到動靜,在屋里喊:大炮回來了。

“大炮”,是那天干架之后坐下來閑扯,聽說我當過兵打過仗,當的還是炮兵,老黑即時給取的外號。號子里每個人的外號都取得蠻貼切,像:坦克,原是個裝甲兵;海軍司令,剛進來叫地瓜,到了把位上,因為他曾在東海艦隊某海軍基地干過后勤,被冠以“海軍司令”;赤膊后生仔的外號叫“小老短”,在家時,他父親總是罵他短命鬼……

進到屋內,老黑翻身爬起,習慣性地摸煙。我跳上床,把褲管一層層褪下,掏出兩盒良友、五百塊錢,放在他盤坐的兩腿前,問:黑老大,新來的是誰?

煙和錢是同事大熊在廁所里給我的,他蹲在地上,挽起我的褲腳管,把煙和錢塞在里面,囑咐我帶進去交給牢頭,說這是號子里現在的規矩。他央求我說:平哥,忍一忍好嗎?你姐姐、姐夫,還有你的戰友都在幫你。周大隊長這幾天找林老板找得蠻勤,聽林老板的口氣,他們也怕幺妹告臺灣佬強奸。千萬不要再搞事,行不?我這個同鄉小老弟人很厚道,就是膽子小了點。

老黑朝小老短打了個手勢,他跑到老丐和蹺腳的人身旁耳語了幾句,兩人丟下撲克,一前一后進入監舍。

紅鼻頭,大眼,胳膊很粗的家伙是個拐子。他神氣地一蹺一蹺爬上床鋪,坐在老黑身邊。老丐挨我坐下,鼠眼亂轉,不停地吸鼻涕。

老黑拿出一盒煙,扯開煙的包裝盒側面,散了一圈沒過濾嘴的白沙煙,說:得想辦法搞點“買買提”(酒)給鐵拐兄弟接風,他剛從別的號子調過來,江湖上的名頭響當當的。老丐兄坐第三把交椅沒啥意見吧?

老丐瞇鼠眼笑。

大炮,你也上把位,有福同享,既然是周瘋子的戰友,將來有什么事還得仰仗你幫忙,兄弟我頭天看走眼了,莫怪。老黑用手指著我對鐵拐說:他叫大炮,打過仗的,是刑警隊周瘋子的兵。

鐵拐沖我抱了抱拳,我朝他點頭。

還有個事告訴你一聲,海軍司令調到別的號子里去了,也不曉得自己吃幾碗飯的,敢在老子面前搞三搞四。大炮,你那天干得蠻過勁,手夠快夠黑,練過武吧?老黑問。

跟我爹學過幾招。我淡淡地說,那個什么,我先跟你們說好,我是屁事不管的。

話剛說完,鐵拐、老丐的臉驟然陰了下來。老黑下意識地噘嘴。我的表述明顯有與他們撇清關系的意思,他們認為我不給面子,甚至是不識抬舉。

號子里的架構或許千百年來都未曾有過改變,而犯人們講的所謂規矩,其實并不復雜。除了新犯人進來后過套的方式方法有所不同之外,其余的說起來也未嘗不是另類傳承。每間號子里都少不了坐把的(牢頭,又叫把頭),坐把的在江湖上都有些名聲。把位上的人就是監舍之內這個不是江湖勝似江湖的地方的老大和把頭的左膀右臂,他們有地位,享有監舍這片小天地內一切物質占用的特權及話語權。一方面他們既是維護監舍秩序的管理者;另一方面又是人性之丑陋、之惡,肆意展現和釋放的執行人。坐在把位上的人最怕愣頭青,有些愣頭青甫進號子會向把位上的人挑戰,一場打斗下來免不了傷人,傷人傷到什么程度,要看打斗的激烈程度。“反把”這類事也時有發生,特別是一些人員復雜的情況下,把頭不能服眾又沒有得力幫手,時時刻刻都可能禍從天降。因為新進來的每一個犯人,都可能是所謂的“將軍”,而真正的“將軍”是可以打上把位的,厲害的角色甚至可以直接跪掉(取代)把頭。

之所以老黑、鐵拐、老丐聽完我說的話不痛快,可能是因為我既然坐上了把位,便順理成章有與他們一道捍衛把位的責任,而不是只圖自己逍遙自在。

我干倒海軍司令是在關進拘留所的第二天下午,本以為進了文明號子,有干部打招呼,應當不會生出太多事端。沒料想,有人早把你看作了對手。海軍司令、老丐,從我后半夜進入號子里起,便慫恿老黑按規矩讓新來的人吃殺威棒。依號子里的文明叫法,是“過套”。

老黑心里是有數的。送我進號子那天深夜,獄警警告他別亂來,后來又有干部叮囑他,我是刑警隊長周瘋子的戰友,老黑這個老油條曉得利害關系。這家伙算是個混江湖的狠角色,為救朋友用砍刀襲警,被刑拘在看守所里已經有半年多了。

海軍司令、老丐的舉動,我后來才想明白。給我下馬威,無非是為了保住他們的把位、座次。

我答應過老黑按號子里的規矩走個過場,意思意思就行了。誰知點過菜,識了味,海軍司令仍然不依不饒,硬要給我加餐。我問加什么,海軍司令說,爆炒腰花。這道菜的講究是,過套的人臉貼墻壁,由隊長或隊長的副手修理工(類似打手)用拳頭重擊腰部。本來我已被自己點的菜蓋大印(用搪瓷茶缸擊打頭頂),敲得眼冒金星,怒火在胸中已經熊熊燃起,便促狹地笑著挑釁說:司令,要不,你親自上?司令真他媽是大腦殼里面填充一包糠的蠢貨,旁邊的人都聽出我話里的殺氣,他竟然嘻嘻哈哈朝我湊過來。沒容他完全近身,我突然跳步前沖,用掌朝他喉部橫劈過去,同時迅速閃身搶步到他身后,右臂摟住他的頸脖子,拼盡全力收緊胳膊,掐住他的咽喉,一氣把他抱摔在地上。他的頭嘭地撞得水泥地面都顫動起來,人像只死狗樣癱了。我騎在他胸前,揮拳砸擊他的臉,狗娘養的不抗揍,暈了過去。在這個過程中,幾條黑影撲過來,在我頭上、身上猛捶。然后,胳膊被架住,身體被幾個人死死壓在地面上。直到老黑大聲呵斥:滾開,都滾開!娘賣鱉,哪個讓你們動手的,啊?

我坐起來大口喘氣時,看見隊長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晚上睡覺前,他竟然討好地告訴我說:往前沖是為了保護你,我真沒動手。

隊長是肇慶人,在工地上干搬運,晚上喝了幾杯馬尿,買煙時為幾分錢找零與小店店主發生口角,怒而砸人柜臺玻璃,被行政拘留十天。

7

老黑見氣氛尷尬,打圓場說:大炮,凡事呢,兄弟的原則是,不勉強。不過,老哥,你得聽我一句,按你講的,你捅傷的人是個臺灣佬,就算是輕傷,我給你號脈,至少也得五年。照理講,你捅人的事要上報紙的,曉得搞什么鬼,冒看到。

我瞄一眼他的黑臉,不動聲色。

他的話是給我吃定心丸,意思是,你這鳥人,一時半會兒是出不去的。

老黑繼續給我上藥,說:大炮,你嘴角烏青是不是讓民警刑訊了?他瞧瞧鐵拐,看看老丐,那兩人面無表情地一直盯著我。

老丐這家伙,干了回在黑燈瞎火的巷子里持刀搶劫的勾當。得手后,瀟灑地去排檔消夜,讓人給摁在了桌子底下。這個倒霉蛋,搏了命廝打,才搶劫到城中村一婦女二百多塊錢。趕巧婦女的弟弟是派出所的聯防隊員,聽說姐姐遭人打劫,氣勢洶洶招呼一幫小兄弟四處撈,合該老丐霉氣纏身,那幫人逡巡至隔壁巷子里的排檔,眼尖的后生立馬發現了他。小身板、猥瑣樣的老丐,就形象而言任誰描述都沒有不準確的。幾個后生仔一擁而上,隔了一小時,自稱丐幫幫主的老丐,遭生擒。所以,按當時的情形分析,老丐對把位應當十分看重。這個自稱控制了幾個討錢的手下,每天花銷至少百元的、自詡的丐幫幫主,與其在外面打流,沒準還真不如待在號子里頭繁華。他的牛皮很容易捅破,闊綽到會去搶劫婦女的角色,能有多大能耐?

鐵拐,老丐,大眼對鼠眼交換眼色。我也在心里盤算,兩人一塊上,自己未必怵,只要不玩陰的,誰跪掉誰還真他媽的兩說。

我大大咧咧地往外走,赤膊小老短迎上前朝我笑了笑。

隊長人呢?我問他。

小老短說:放了,下午放了三個。

我把半截煙遞給他,問:現在你是隊長?

他笑著點了點頭。

昨晚后半夜,老黑跳起腳來潑婦罵街般的瘋狂吼叫聲,讓整個監室處于惶恐不安的氣氛當中。我睜開眼,見他雙手叉腰,面朝南墻,不停嘰呱,發泄對政府、民警、曾經一塊混的朋友,似乎還有某個女人的不滿。他口沫飛濺,湖南話夾雜普通話,噼里啪啦亂噴一氣。刑拘半年多,同案犯在逃,結不了案,他只能在拘留所里待下去。因此,老黑自稱十三朝元老。他在這間號子里迎來了一撥撥刑事犯、治安處罰人員,送走了各色人等百余名,這狗東西內心的焦慮、煩躁,對自由的渴望與其他人都不同。我猜想,他寧肯早日判刑,去種田,哪怕是去采石場,只要能見到大自然,就是送去大西北,對他來說,也強似關在這逼仄的見不到風景的地方。他時不時會大叫:準備樓梯!關進號子里不到一星期,我見過三次這樣的情形,包括海軍司令、隊長、小老短他們,聽到命令,會迅速蹲在監舍床鋪上的北面的墻下,為他搭人梯。他踩在人的肩膀上,攥緊窗戶上的鋼筋,伸長脖子朝外面張望,嘴里盡是些莫名其妙的話,有時還會大叫:看,哪個屋里堂客來咯!

8

一群人關在逼仄的環境中,難免會無聊,總得尋些開心的事打發時間,否則,非憋壞了不可。晚上8點多鐘,老丐肚子里的壞水開始冒泡。第二道鐵門剛鎖上,老丐湊到老黑邊上吱吱咬耳朵,老黑聽了笑得很開心,與凌晨時分的情緒截然不同。事實上,吃晚飯時他整個人看上去已經比較放松,雖然被我冷言嗆了一回。我走到外間后,他與鐵拐、老丐叨叨了蠻長時間。

赤膊小老短得到老黑今晚加演節目的指示,連忙招呼大家在床鋪上坐好,留下整條過道作為表演的舞臺。客串主持人的是鐵拐,他正兒八經地一瘸一拐走到場地中央,學著港臺明星的聲音說:接下來,請坦克講一講,他是如何發情的啦!掌聲有請,坦克先生。號子里響起噼噼啪啪的聲音,不整齊,但鼓掌的人確實十分認真。

光頭坦克好些天沒修臉,絡腮胡子已經有了些規模。他是盜竊犯,潛入工廠搬銅錠,據說竊得價值達數萬元的紫銅。早先他滿面愁容,因為老黑講,按坦克與他同案,包括偷竊自行車、摩托車的盜竊數額加在一起,少說得判七年。老黑的依據是以前號子里關押的竊賊,偷貨場的輪胎,折價后推算出來的。按老黑的算法,一萬多元判三年,團伙作案,十余萬元的財物,分個主犯、從犯,判個七八年跑不掉。坦克家住在鎮上,父親是鎮政府的干部。這人年輕,且長相貌似雄壯,其實是個膽怯又斤斤計較的、擱家被寵壞的紈绔子弟。當天下午,他接任赤膊小老短的修理工位置,這意味著不會再無緣由地挨打,免除了拍蒼蠅、打蚊子,刷葵花的光榮任務。

表面上看,坦克當晚的心情也還不錯。他以稍息的姿勢靠在墻邊,磕磕巴巴講了十三歲偷看姐姐洗澡、摸姐姐同學的奶子,還有在部隊時追妹仔的事。他的敘述不連貫,擠牙膏般斷斷續續,鐵拐笑他口里含了條卵,準備罰他做俯臥撐。老丐冷言冷語說:你這家伙不老實,追妹仔,你怎么追的?你跑到人家豆角架里去,什么也沒干?

老黑說:有沒有打洞?

坦克見老大都發話了,心下著急,也知道糊弄不過去,便啰里啰唆道出了整個事情的經過。豆角架很密實,他沖進去抱著妹仔就是一通亂啃,摸妹仔身子。具體到細節,也只能說到妹仔的胸很小,肉包子樣大,想摸下身,妹仔拼命扭動身體,硬是碰不到那塊地方。

老丐問:妹仔多大?有十五歲嗎?

坦克說:不知道,她家六個姑娘,最小的七八歲。那妹仔好像是老三。我們當兵的都叫她家“坦克二團”。

老黑問:“坦克二團”,什么意思?

坦克用手在胸前比畫。老黑與老丐哈哈大笑。

老黑問:坦克部隊駐防的地方有村莊?

坦克說:有啊,我們的駐地在鎮子附近,周邊有農家。

他的話讓我想起了瓜娃兒。當年瓜娃兒在部隊駐地附近的小村莊里,神不知鬼不覺地談了個女孩。我無意間發現了他的秘密,問他為什么不回家鄉找女娃兒,他說:我們那塊窮噻,彩禮錢又不得少,帶姑娘跑回家,跟私奔差不多噻。瓜娃兒比我晚一年退伍,他干了四年,待在部隊的目的是想干志愿兵,但最終還是回了四川老家。

老黑說:坦克,你是不是想強奸?還說沒摸到妹仔,老實交代,摸沒摸到?

坦克哭喪臉:老大,摸是摸到了,不知道是不是。

我操!老黑嚷,是不是那個,你會不知道?

老丐說:摸到了應當有感覺。

坦克一臉茫然,說:感覺?什么感覺?

鐵拐大叫:有沒有毛?

坦克說:沒有啊!

號子里炸了鍋般哄笑,連戴眼鏡的大叔都笑得合不攏嘴。

四十多歲寡言少語的眼鏡大叔是個貪污犯。他原本是糧站站長,搞了個情婦為他生男孩,生了男孩由他負責養,生了女孩給情婦一筆錢做了斷。那情婦爭氣,果真生了男孩,從那時起他兩頭的家都得顧,為了情婦和兒子,這家伙利用職務之便貪污了七十多萬。

強奸犯瘦猴表演時,號子里的人都露出鄙夷的神情。不過依他自己的說法女孩是自愿的。瘦猴是本地人,一天晚上,兩人在大街上見面后,沒安好心的瘦猴騙女孩去他家里,說是出門忘了帶錢,讓女孩陪他回家拿錢,拿到錢,兩人再一塊去看錄像、吃消夜。女孩在瘦猴叔叔的鞋廠做事,瘦猴是鞋廠的業務員兼送貨司機,兩人算是熟絡。生長于湖南冷水灘的湘妹子,長得小巧豐滿。瘦猴盯上她幾個月了,有事沒事便湊到她身邊獻殷勤,弄點小恩小惠什么的,討她歡心。瘦猴費盡心機約她出來過一次,兩人逛街、吃飯、看電影,就是沒辦法得手。跟隨哥嫂一塊來打工的女孩只有十七歲,那一段,工廠的生產工期安排得非常滿。打工仔、打工妹們到特區來工作是為了多賺錢,常常加班加點,約出來一趟挺不容易。瘦猴眼饞別人拍拖、耍妹仔,加上看了些港臺的黃色畫報、錄像帶,犯了猴急的毛病。這回費盡心機好不容易約女孩出來玩,豈肯輕易放過?他用踏板摩托車把女孩帶到家里,進入自己的房間后便開始耍無賴,硬是不讓女孩出家門。他甜言蜜語,威逼利誘,生拉硬拽,賭咒發誓,非要跟人成好事。誰知女孩雖長得秀氣小巧,卻是個倔強的辣妹子,弄得猴急的瘦猴狼狽不堪。然而,再烈性的女子,也抵擋不住色膽包天的人的心機和強蠻。瘦猴后半夜趁女孩迷迷糊糊睡著的一會兒工夫,用繩子把她綁了個結結實實。

瘦猴講述時,一副冤屈的表情。老丐的鼠眼瞇得幾乎看不見縫隙。他振振有詞地說,女人就他媽的服硬不服軟,想當初,我老婆開始那會兒不想跟我,后來讓我給打怕了,娘的還是想跑,我抓她回來,鎖屋里頭了。后來,老子告訴她,你要再跑,殺你全家。怎么樣,現在乖乖的。

鐵拐細腿放在粗腿上抖動,見老黑黑下臉一言不發,他用一根手指指著瘦猴說:你他媽的是個爛仔,把人家綁了還說不是強奸。這里當地的老板搞了好些打工妹,我問你,你操她時,她有沒有扶你雞巴?

瘦猴撓頭,說:手也被綁啦。

鐵拐說:叫你爛仔沒錯。

老黑見了鬼似的蹦得老高,朝瘦猴揮舞拳頭呵斥:你娘賣鱉的,跪到!

瘦猴嚇得一哆嗦,篩糠樣,咚地雙膝著地。

赤膊小老短根本不用把位上的人吩咐,早已抄起一只拖鞋,跳到瘦猴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頭發向后拽,揚手下死力抽他的臉。啪啪啪的聲音很清脆,接下來是結結實實的悶響,瘦猴忍不住嗷嗷大叫。坦克在鐵拐投過去的眼色鼓勵下,上前斜踹一腳,把他踹翻在地。那個外號叫“書記”的大叔躥過去,趁機在躺在地上的瘦猴身上猛踹、猛踢……瘦猴“哎喲嘿”慘叫。

干什么?北邊窗前高處有人大聲呵斥。

圍在瘦猴身旁,揍人揍得正起勁的幾個家伙趕緊散開,迅速地坐到墻邊,若無其事地向上張望。

鐵拐的動作也蠻迅速,他爬起來,站在床鋪上,想來個立正,可是無論怎樣努力,他的身體都是歪的,右肩往下沉。他正經八百地擺弄姿勢,是意圖像個軍人,可歪頭斜腦的樣子,看上去十分滑稽。報告班長,我們在替政府審強奸犯。他雙手垂放在大腿兩側,大聲說。

滾你媽蛋,睡覺。站崗的武警聲音雖稚嫩,卻透著威嚴。

9

第二次提審我是在十天之后。吳兵和另一個民警把我送到審訊室時,臺灣老板林實恩已經坐在了里面。我注意到墻上用紅漆新刷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八個大字,想到號子里老丐說的話: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禁不住輕蔑地笑了笑。那幫狗日的,是真正的罪犯,而我現在居然同他們關押在一起。

林實恩穿白色襯衣,大熱天脖子上還系著黃色圓點領帶。見我怪模怪樣地笑,他不易覺察地從鼻子里逼出一聲嘆息,然后,像平常那樣輕聲細語地說道:你太不冷靜了,太不冷靜。你到我工廠來工作,是周隊長的意思,你的長官待你很好。再者,我林實恩也待你不薄啊!工作一年多,你成了銷售部門的經理,掙得比其他管理人員多幾倍。而且,紅包比別人只多不少。可是,你怎么……

我說,老板,給你添麻煩,實在抱歉。

他從桌上的包里拿出一盒長壽牌香煙,說:周隊長把你關進看守所的事都跟我說了,你何苦受此磨難呀?我不明白你和徐小姐的關系,為什么你會出手傷人?幸虧沒出什么大事,不然……

他用小指頭鉤開香煙錫紙,抽出一支煙遞到我手中,然后又從包里摸出一個打火機遞給我。我知道林實恩是不吸煙的,他來見我,并且有備而來,一定是有了解決事情的辦法。

我點上煙,沉思了一會兒說:林老板,徐小姐是我戰友的妹妹,我的戰友也是周峰排長帶過的兵,我不知道你們那邊是怎么理解戰友感情的。

都是弟兄,弟兄情誼。他說。他的話也讓我有一種被人理解的釋然。

我們是一個班,一起打過仗,同一時間受的傷。我的戰友是個功臣。他現在生活窘迫,所以他妹妹會來到這里。

林實恩笑了笑說,臺灣也有笑貧不笑娼的時期。他意識到剛才的話很唐突,接著說道:從事什么職業都沒有什么不妥,世界各地我去過不少地方。我們開始以為你和徐小姐……

他是我戰友的妹妹,我強調道,平時我會去找她。你知道嗎,徐小姐賺錢,一部分是幫助她哥哥還債,一部分是為她弟弟交大學的學費。

噢?林實恩露出驚訝的表情。

那晚您也在場,賴先生的舉動是污辱人格的,如果沒有人阻止,他甚至會當眾強奸她。我說。

不至于吧。林實恩臉上的窘態讓我確信,他對賴總的做法應當十分不滿,甚或是厭惡之極的。

我掃視室內,看著那醒目的八個大字,怒火又升騰起來。如果那天晚上臺灣矬子賴總不是無恥到極點,我不可能動手傷他。不用敲碎的酒瓶捅他,我怎么可能與一伙罪犯關在一起?為了表達憤怒,我站起身來說:老板,事情已經發生了,是非曲直我們先不討論,判刑或任何法律制裁我都接受。不過,當時的情形不止我一個人看到了,十幾雙眼睛都看到了。他當眾人面扯徐小姐的底褲,撕爛了她的上衣……

林實恩打斷我的話:失態,酒后失態。賴總有錯在先,但……

我忍不住高聲打斷他的話說:你恐怕還沒有理解我的意思,徐小姐無論從事什么職業,她都是有人格的。

林實恩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我不想揣測他是如何考慮解決問題的,不過打內心深處覺得萬分抱歉。林實恩是個很敬業的老板,教會我很多東西。若是因為我,他失去企業發展壯大的機會,毫無疑問,我將成為類似于恩將仇報的小人的人。我吸著煙,他仍在沉思。許久,他起身,把包夾在腋下,再隨手抓起香煙和打火機塞到我手里,認真看了看我的表情,一言不發地走了。

10

越南北部層巒疊嶂,道路崎嶇。連隊出發前,班長在班務會上,對進入越南境內的前一階段的表現做了總結。我所在的指揮班,全班包括班長、班副共七人。有偵察、測繪、步話三個兵種,只有我和四川瓜娃兒徐家軍是新兵。

班長被他們河南老鄉喚作孫猴,大名孫保勝。身板高大壯實,開口說話必稱人伙計。

大卡車在公路上顛簸了個把小時,緩緩停靠在兩山之間的隘口處。跳下車,班長帶我跟著團部的偵察參謀,繞過一棵巨大的榕樹,跨過亂石猙獰的溝渠,來到三面環山的平緩的小土坡上。偵察參謀攤開軍用地圖,與班長一塊對到達的位置進行勘察,我用指北針快速核實方位,一排長周峰這時也帶領二班班長跑了上來。見我半跪著伏在地圖旁,周峰笑道:吊兵出息了。我起身立正:報告排長,有老班長帶我,所以進步快!周峰說:謙虛點,別調皮搗蛋。

班長問:盧班副呢?怎么還沒上來?去看看,把家伙什弄過來。他四周瞄了瞄,說,待會兒得找地方挖貓兒洞,晚上得睡覺是不是,伙計!

跳下土坎,往汽車停的位置走。半道上,我正對著比人還高出一大截的蒿草撒尿,副班長帶領測繪兵過來了,四川兵瓜娃兒扛了一摞工具跟在后頭。我邊撒尿邊抬頭向山坡上張望,發現亂石擋住去路的灌木叢,蒿草雜亂的半坡間,有一株野生芭蕉樹。芭蕉樹很大,藏在灌木荊棘和蒿草之間,從芭蕉葉的間隔中,能看到它掛滿了果實。

瓜娃兒喊:過來幫下忙噻,啷個就曉得東張西望。

我跑過去沖瓜娃兒嬉笑,抓過他手里的兩把鋼鍬,用手指指半山腰上那棵野生芭蕉,說:看見沒,好東西。瓜娃兒伸頭張望,眉尖一挑說:啷個上得去嘛!我立在原地觀察樹的周邊環境,應該有條路可以通上去。

六門高射機槍從田地里被汽車拖拽著停放在平坡上后,各班、排在連長、排長的指揮下,按地圖上標識好的位置及火力配置固定軍械。

班長接過我手里的鋼鍬,指著靠西坡方位一片灌木雜草的不遠處,我說伙計,我們就在那塊地方挖貓兒洞。今晚站崗兩人一組,接三號哨位第五班崗。口令是:柳江,高平……

陣地前沿正對坑坑洼洼的公路豁口,高射機槍槍口直指隘口處,遠遠望去,像擺放整齊的一排喇叭。

按班長的命令,我就著一點凹下去的坑和聳起的斜坡,與瓜娃兒并排用鐵鏟挖貓兒洞。分隊的戰友們自開戰以來,一直跟著指揮所不斷前移。打穿插的部隊有時陷入苦戰,有時又插得太猛、太快。我們連雖沒有直接參加戰斗,正面與敵軍交手,但不斷調整執行的任務,一會前插,一會迂回,確也夠折騰人的。前些天,連隊調了兩架高射機槍幫助步兵兄弟清除巖洞里的守敵,那一家伙干得,真夠痛快,高射機槍煙花般地傾瀉過去,敵軍陣地直接啞火,步兵兄弟把他奶奶的巖洞里的敵人一鍋給端了。

下午一點多,瓜娃兒抓起廣東老兵的手,盯著他的手表看了半天,嘟嘴道:啷個還不開飯?話聲未落,炊事班長就帶領湖南兵來到指揮班陣地上分發干糧。從昨天開始,干糧被統一收到炊事班集中起來,連首長們直罵后勤部隊是飯桶,開的是牛拉的車。副班長與幾個老兵從剛才路過的溝渠里,用軍用水壺裝滿水,一路小跑回到陣地上,累得人哧溜坐下了。

班長和我正在貓兒洞旁修修拍拍,炊事班的人一到,他把鍬往地上一杵,嚷嚷道:伙計們,先填飽肚皮。我從副班長手里接過水壺,一面嚼壓縮餅干,一面湊到班長跟前:報告班長,東邊山坡上有棵野生芭蕉樹,我估摸那上面果實可不少。班長雙眼瞪得牛卵子一樣大,高聲問:哪呢?我怎么沒看見?伙計,為什么不早點報告?他大聲喊班里的海南老兵和瓜娃兒的名字。兩人磨磨嘰嘰走過來。班長對海南兵說,帶他倆一塊去,我說伙計們,搞得愈多愈好。班里的話務兵廣東仔也湊了過來。四個人趕緊把干糧倒入口中,喝幾口水,準備沿著小土坡,繞開那蓬墻垣般的蒿草,從另一個方向迂回過去。

孫保勝。一排長周峰喊道。

有。

到連指揮所來。

是。班長洪亮的聲音,把我們幾個吼得愣在了原地。他歪斜身子,朝東方指指。我們幾個立馬貓著腰,繞開比較陡且荊棘灌木叢生的山坡摸索前進。

四個人左沖右突,愣是找不到接近野生芭蕉樹的路,轉來轉去又回到了蒿草墻垣邊。我仔細觀察芭蕉樹周邊,以及圍繞它生長的植物形態,判斷應當有一條狹窄的小路可以接近那棵樹,而那條小路,應當就在停車的碩大的榕樹附近。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海南老兵,海南老兵想了想,嘟囔一句:屌。他揮揮手,帶領我們跳過溪溝,插到榕樹的西南面。

榕樹的樹冠像一把巨大的傘,它所遮蓋的面積相當于一個分隊的營地。榕樹周邊散落了些牛骨、牛角、死豬、零碎的雞骨頭、雞毛,還有一攤烏七八糟的牛內臟,四周散發出陣陣惡臭味,直往人肺里竄。牛屎,豬糞,敗葉,漚爛了的禾草,與人的腳印,混合在一洼洼爛泥之中。

海南老兵疾步走在前面,左扒拉右扒拉,他動作太快,一會兒工夫就消失在蒿草、灌木叢中。我們跟在后面聽得到沙沙沙的聲音,卻見不到他的人影。

野生芭蕉葉片寬大,它長在向陽的崖邊,看上去足有五米高。在它周圍盡是些雜草、灌木、荊棘。我們三人剛跨出蒿草叢,海南老兵已攀爬到樹干上,只見他噔噔噔,腳一夾一盤,便把自己鎖在了芭蕉樹的高處。他從腰間摸出匕首,鋸,砍,芭蕉轟地落下。大約一支煙的工夫,我們收獲了三十多斤野生芭蕉。幾個人七手八腳地忙碌了一陣子,扛著新鮮的果實往回走,海南老兵讓大伙在溪溝邊休息,捯飭捯飭,然后每個人嘗了幾根鮮嫩的芭蕉。野生芭蕉肉質軟,與香蕉味道差不多,但更爽口。

坐在溪溝旁的石頭上抽煙時,海南老兵說,越南佬笨得像豬,這么好吃的東西也不知道摘了去吃。廣東仔說:打仗來的嘛,來不及摘啰。我問老兵:這些果子是去年的嗎?忽然,西北方向傳來零零星星的槍響。我們趕緊抱上戰利品往陣地上跑,快到營地時,我踩在土坎上一趔趄,崴了腳。

連長、指導員、二排長他們站在高處,用望遠鏡向槍聲響起的地方緊張地搜索,各班的戰友握槍站在陣地上朝四周張望。

槍聲響起的地方是越南人的村莊,遠遠望去,它掩隱在綠茵茵的山腳下,估計也就十幾戶人家。直線距離約一公里,從陣地上看,有條黃白相間的小路,蜿蜒通向那里。

瓜娃兒蹲在地上幫我揉搓腳踝,問我:啷個了嘛。我忍著酸痛回答說:我也不知道啊。指導員走過來問副班長:芭蕉是哪里弄來的?副班長說:報告指導員,是我們班的戰士在山崖上采摘的。指導員叮囑道:從現在起,一個戰士都不得離開。不遠處,連長與二排長商量著什么,并不時朝村莊方向指指點點。

突然間,有戰友跳起來興奮地喊:快看,你們看,一排長回來了,他手里好像抓了兩只雞。都回來了,那個是指揮班長,那個是阿強……

陣地上又熱鬧了起來,連長經過我們身邊時罵道:瞎雞巴亂搞。

11

班長笑吟吟地看了看我修繕好的貓兒洞,他咽了口口水,說:晚上吃雞飯。伙計,你把它弄結實了。別一顆炮彈砸過來轟塌了個球。

夜幕降臨前,我們總算吃了頓參戰以來最好的伙食,碎粳米煮雞湯飯,外加樹葉子。其實,樹葉子是越南香菜,也叫芫荽。

連里的炊事班長是廣西十萬大山走出來的兵,知道怎么利用越南這邊的食材。那些雞和粳米是幾個班長和老兵,下午去村莊里弄來的。抓雞時,雞亂跑亂飛,幾個人砰砰砰開了幾槍,著實讓連首長們嚇出了一身冷汗。

我們采摘來的芭蕉,讓戰友們吃了大呼過癮,幾個膽大的老兵打算晚飯后再去采摘。連部下達命令,即刻起,任何人不得離開陣地。

連日來的勞累,繃緊的神經,加上布置陣地,開拔,轉移,再布防,把戰友們折騰得夠嗆。吃飽后,大家便早早地歇息了。沉寂的群山之間,夜晚連狗吠的聲音都聽不到。空氣潮濕,透著絲絲春寒。離我和班長兩米遠的地方,我斷斷續續聽到瓜娃兒與副班長在輕聲說話。班長靠在泥巴墻上,頭枕手臂出神,他暗影的輪廓定格了一般。我腦袋放空,沒多久,沉沉地進入了夢鄉。

凌晨3點,班長喚醒了睡夢中的我。他低聲說,伙計,醒醒,該我倆上崗哩。我迅速爬起來,鉆出貓兒洞,外面漆黑一片,濕濕的空氣很滋潤。

向左跨出去幾步,撒尿。近段時間尿特別多,心也總是怦怦亂跳。我往回走時,聽見班長往彈匣里填裝子彈的聲音咔嗒響。站立片刻,做深呼吸,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記起白天的方位,山的影子很大,隘口處有模糊的大塊的白。快靠近貓兒洞時,感覺右前方的灌木叢在晃蕩,起初并未引起我的警覺。晃動的地方在貓兒洞前方十幾米處。

我彎下身子披好雨衣,班長把沖鋒槍遞到我手里正要貓腰出來。朦朧中我又看見灌木叢不規則地在晃,趕緊伏下身對班長小聲說:班長,右前方有情況。班長從洞中挪出來,不大在意地問:是豬還是狗?啥情況,伙計?話音未落,只聽三號崗哨那邊,砰砰砰幾聲56式步槍槍聲響起……嗒嗒嗒,嗒嗒嗒嗒幾梭子彈從我頭頂飛過,班長似乎是中彈倒地了,我在子彈飛過來的同時,本能地端槍朝火光飛曳的方向,掃了一梭子。緊接著不同的方向槍聲大作。我低頭的瞬間,感覺有一種怪聲在空中嘶鳴,一雙有力的手拼命摁住我的頭往貓兒洞里塞……轟隆一聲巨響,眼前一片黑暗……

睜開眼,刺刀般的光在晃動,幾束交叉的光柱來自不同的方向,有無數細小塵埃在光柱中翻滾、飛揚。濃濃的福爾馬林味、血腥與稻草的混合味道,在空氣中肆意亂竄。頭發塞在白色帽子里的姑娘臉湊過來,眨眼,盯著我的眼睛看,手指在眼前晃晃,再俯身查看我的耳朵。她的睫毛長且密,身上的味道卻不怎么好聞,面龐堆積倦怠,一綹頭發溜下來拖在我臉上。醒了?她問道。像是不需要我的回答,她伸出手摸摸我的額頭說:燒退了,很好。她轉身往遠處走,我看到一襲白衣在飄逸移動。她挑起篷布門簾時,一大片扎眼的光拋甩進來,讓我看清了周邊的環境。此刻,我躺在綠色的帳篷里邊。

篷布門簾再次掀開,大片的光砸進帳篷里來。頭發束在綠軍帽里的女子走到床前,她帽子上有閃亮的紅五星,白大褂衣領上方露出兩片紅色領章。她也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盯住我的眼睛仔細查看,還翻了翻我的眼皮。之后,對身邊的白衣女孩說,喂些流質食物,等徐軍醫下了手術臺檢查一下,要是沒什么大問題,轉到七號那邊去。

是,護士長。女孩的聲音很柔和。

我被沉重的土堆壓在黑暗之中,是他媽的越南特工干的好事。越南佬用小鋼炮轟過來,結結實實把我埋在了貓兒洞里。

那晚,越南特工小分隊不知怎樣摸到了陣地上。可能是下午一排長他們幾個人,去村里借雞借糧,暴露了目標。也可能越南的小股特工,早就盯上了我們這支炮兵分隊,他們的意圖非常明確,趁黑夜一鍋端掉我們。你來就來吧,竟然還帶了小鋼炮來,真他娘夠絕的。令這幫狗東西沒想到的是,我軍直偵察連派出去的偵察兵,發現了他們的行蹤,并一面盯住不放,一面迅速報告警衛部隊。當越南佬正準備發起攻擊時,讓我們和友鄰特務連的兄弟好好收拾了一家伙,越南佬的小分隊丟下五六具尸體、一名重傷傷員、一門小鋼炮、一些槍支彈藥完敗而逃。我方三名傷員:班長、我、瓜娃兒徐家軍。

瓜娃兒當場擊斃了一名特工,肚子上卻讓人家扎了個窟窿。班長搏命似的把我摁進貓兒洞里時,炮彈彈片劃破了他的頭皮,擊中了他肩膀和左臂。我被震暈了,雖然沒有皮外傷,但是雙耳耳膜穿孔。炮彈正好在我們修的貓兒洞上方爆炸,生生把老子埋在土堆里十幾分鐘。后來,班長告訴我,伙計,你的屁股救了你的命,要不是你小子會撅屁股,有空氣滲進洞里,你非翹辮子不可……

幾天后,那場跨越邊境的自衛還擊戰結束。我們三人一塊被送回到國內野戰醫院。

越南佬那發炮彈給我留下了后遺癥,懼怕黑暗,聽力下降。最讓我頭痛的是,心情倏然沉重時,突如其來的光照,會令眼前顯現空白,跟著,腦子里也會被大片的空白籠罩。

住院治療期間,一有空我就會去陪班長聊天,找瓜娃兒擺龍陣。格老子,你曉得個錘子?就是從瓜娃兒口里學來的。另外,還有扒耳朵、幺妹兒。

瓜娃兒徐家軍見到漂亮的女護理兵,便非得拽著人家聽他的故事,他嘴里沒有形容詞,叆叇的云遮住星光的夜,他講不來。最后用自動步槍干掉撲過來的特工那一段,他會用越南錘子,媽了個逼,作為結束語。

12

鐵拐從其他監室換過來的那天晚上,娛樂活動在痛毆瘦猴的混亂情形當中,戛然而止。老黑見了鬼似的跳腳吼叫,是由于瘦猴敘述事情經過時,無意間用了“湖南婆子”,這么個帶歧義的名詞。瘦猴狡辯說自己不能算強奸有兩個理由:一是女孩并非處女;二是他搞她第二次那會兒,女孩不僅沒反抗,而且很享受地發出了呻吟聲。他輕佻、輕蔑的言辭,加上猥瑣的動作,惹得老黑勃然大怒。

號子里搞三搞四,整人玩或是弄些低趣味的活動,我都會偶爾走神。琢磨昕姐丈夫老顧的話,還有大熊的千叮嚀萬囑咐,周峰的憤怒,吳兵見到我時的眼神。這些都讓我頗費思量。在飯店里,我的意氣用事,再一次把自己逼進死角。若是昕姐和她的丈夫老顧、排長周峰不再幫我,我知道,結局將非常糟糕。

十二點過后,號子里靜了下來,老黑用手臂避住眼睛,從嘴唇上一長一短發出“噓……喔……”的聲音。其他人都躺在自己的位置上,要么想心事,要么酣然入睡,只有瘦猴抱膝坐在葵花旁小心翼翼地揉搓胸口。

我躺在這些犯人中間,頭枕手臂,又開始胡思亂想,一會兒想那天晚上,怎么就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憤怒用敲碎的半截啤酒瓶戳人;一會兒想瓜娃兒的神態,徐家英眉目間與他有幾分相似。在越南并肩戰斗的經歷,過電影般重現,黑黝黝的山脊,子彈、炮彈的火光流曳……我沒能擋住下崗的大潮,輾轉來到鵬城找鄰家姐姐鄒昕,她幾乎像親姐姐一般給予我太多的關愛,能夠找到排長周峰,就是通過在公安局政治處工作的昕姐丈夫老顧。那時的鵬城警界、黑道,沒有誰不知道刑警大隊的周瘋子。

號子里熟睡的鼾聲起伏時,我仍在糾結的情緒里不能自拔,蠻長時間后,才合上眼。

大炮,大炮。小老短的喚聲,讓我一激靈坐了起來。唔,什么事?我問他。他指指身后,我看見老黑、老丐圍坐在靠南面的墻邊,鐵拐正起身挪動他的屁股和瘸腿。一股肉香味、油花的清香氣息鉆進了鼻孔里。

剛坐定,老黑笑著遞過來一只塑料杯,酒香四溢,睡眼惺忪的我精神為之一振。

搞一口。老黑說。

我接過杯子,放在鼻子底下嗅嗅,遲疑幾秒鐘,啜一大口。酒很淡,二十度左右的土燒也只有廣東產的九江米酒。

鐵拐用塑料勺子挑了塊肉片放進嘴里,老丐的鼠目瞥過來問:不夠勁?大炮,說實話,你能喝多少?

我嚼著帶肥肉的肉片說:六十度的二鍋頭,高興的話,八兩一斤吧。

老丐喝酒的動作很怪,沿杯口轉圈。

我見過南方人能喝的,像你,燒酒喝一斤的算是不錯。老丐說,喝得滿街亂竄的不少。

不知什么原因,老丐說的每句話,我聽了都覺得別扭。

兄弟,看來你喝酒的道行蠻深啊。我在洛陽喝過一回,酒是一件件上,怪嚇人。我輕描淡寫地說。因為老丐是個河南佬無疑,我得通過言語給這家伙傳遞信息,俺不白給,走過南,闖過北。

老丐把酒遞給我,不吭聲。

鐵拐滴酒不沾,只是吃菜,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我后來才知道,狗日的是這個城市拐的司機的頭目之一,因為時常為爭取殘疾人接送客人的利益,與政府相關部門抬杠、爭權益,讓人給盯上了。他進看守所是因為聚眾吸毒。

老黑吃相難看,咂嘴時,還會很識味地“嘶啊”一聲。他用紙盛些花生米給小老短,再把塑料勺子遞給他說:搞兩口菜。

酒杯轉到老黑手中,他半天不動:辣椒太少,是啵?老表,你酒量大,多喝些。他把塑料杯放在我手里,摸摸索索掏出兩支煙,遞給鐵拐一支,自己用火柴點上一支,猛吸幾口,再遞給我。

鐵拐把香煙讓給老丐,問道:大炮,九七香港回歸,政府會不會有動作?我是說,對犯人。

我隨口應道:古代皇帝、皇后、皇太后慶壽什么的,會赦免牢間里的犯人,毛主席赦免過戰犯。其他,我還真沒聽說過。現在嘛,慶典之前,槍斃幾個人倒是常事。

老黑說:鐵拐兄,好事能輪到我們?大炮,你今天的情況要得不?

我搖頭,說:隨他去,反正老子寡卵一條。

你冒結婚?老黑問。看你相,三十好幾?

我喝酒、吃菜,抬頭看了看他們幾位,沒心沒肺地笑道:老婆跟人跑了,我送她去香港,她跑新加坡去啰。

吹牛皮吧。老黑笑,猛搓手問:聽講你是為了戰友的妹子捅的人?你搞了人家,吃醋?

屌毛灰,臺灣矬子酒喝高了裝瘋,亂來,當著眾人的面把妹仔摁在沙發上,亂摸不說,掀裙子,脫妹仔的內褲……我故意渲染當時的現場氛圍,有意識地把臺灣佬賴總描述成好色、尖刻、吝嗇的有錢人中的敗類。他們仨竟無一人表示憤怒,反而用奇怪的眼神審視我。老丐那家伙的鄙視與不屑,干脆從鼠眼中直射出來。

鐵拐流著哈喇子,無精打采地說:大炮,你挺能裝。頓了頓,他陰陽怪氣地又調侃道:有錢人不巴結,你想巴結誰?這年頭,沒錢是孫子,賺不到錢是廢物,有錢人,按北方話講,就是大爺。不是講有錢的王八大三分嗎?找小姐,玩小姐現在誰不干?

老黑把赤膊小老短叫到跟前:按按脖子。大炮,酒不多,不夠你盡興。下次搞點兇的。

我把酒推給老丐。老丐接過塑料杯嘆道:還是北方燒帶勁。

13

一個月前,幾個要好的同事去歌廳玩耍,坐臺的小姐是川妹子徐藝。她是第二回陪我,第一次印象蠻不錯,人乖巧,唱歌能飆高音,環環繞繞仿佛飄在山頂上的音域,糅合了一股子辣勁。瘋鬧至深夜,我們把三位小姐帶出來吃排檔,酒濃了,我摟徐藝進懷里說:今晚你就跟我吧。老鄉大熊與另一個同事都與女孩粘在一塊了,我也趁著酒興單刀直入。沒承想徐藝喊道:哥,我一看到你就覺得好親切,你說啷個就啷個噻。喝酒后的徐藝面若桃花,加上黑葡萄般的眼眸中有一汪春水,讓我無法自制。當晚,我帶她去旅館開房。

第二天醒來,陽光從沒關緊的窗簾縫隙曬到床腳上,睜開眼,聽見浴室里水嘩嘩響,想起昨晚宿醉陪我來的女人。跳下床,打開衛生間的門,徐藝戴著浴帽在沖涼,她的身子很健壯,乳房飽滿,臀部寬大。我走過去摸摸她的腰,拍拍她的屁股,下身又有了反應,她轉過身來說:哥,你睡覺打呼嚕,打得山響。她的眼睛里又開始晃動一泓山泉。我抱住她問:還沒問你是哪里人。她拍打我的胸脯,用水潑在我臉上,嗔道:四川。我同你說過噻,你酒喝得太猛啰。我捏她的鼻子說:噢?四川幺妹,我啷個忘了噻。她說:哥,你是都不記得了,還是裝的嘛。我說:真的迷糊,沒騙你。她幫我洗身子,看見我的下體后,笑:啷個沒個夠呢?

我倆回到床上又纏綿了一陣子,事后,徐藝坐在床頭,用手捋順頭發,問:哥,你今天不上班?

我趕忙起床,沖進浴室,慌慌張張洗漱,沖涼。

徐藝笑我:動作好快,像個當兵的。

套上褲子,整理上衣時,她說:你坐到,我幫你穿鞋子。

她蹲在那里幫我系皮鞋的鞋帶時,我覺得那神態、動作很熟悉。忽然間想起了瓜娃兒徐家軍。

幺妹,你家是四川啥子地方?我看著她蹲在腳邊的身形,心里凌亂起來。

內江。大哥曉不曉得?

你說你叫徐藝,是真名?我輕聲問。

她蹲著抬頭看我,啷個查戶口簿啊!我真名叫徐家英,名字好土。

什么?你再說一遍。徐—家—英。四川—內江?我問你,徐家軍是你什么人?

她站起身,下意識地用手遮了遮裸露的乳房,從床頭拿起衣裳抱在胸前。

哥,你當過兵?她疑問的眼神內容復雜。

我有個戰友是四川內江人,叫徐家軍,我們一起打過仗,他還立了個人二等功。我一直在找他。

她的衣裳落到地上,彎腰撿起它時她仍歪著頭瞅我的臉。搖晃著起身后,她遲疑地走近我,上下打量,問:你,你是不是叫易子平?

14

第二次提審見到林實恩后,我如法炮制把半盒香煙卷在褲管里,帶進號子里丟給老黑。老黑攥在手里瞧了半天:大炮,你挺能耐,臺灣香煙都能搞到。我說:老板給的,味道淡,不夠勁。

想辦法遞些角子(錢)進來,倉庫的貨不多了。鐵拐坐在南邊床沿角落里,不陰不陽地來了這么一句。

老丐的目光尖銳起來形似斗雞眼,說的話更刻薄:大炮進來十天,提審兩次,在外面吃飽、喝足了,也不想想弟兄們。

我睨視這個坐沒坐姿,站沒站相,叫花子樣的東西,真他媽的不想搭理他。不料他踱步到我身邊,沒頭沒腦地問:大炮,你去過河南哪些地方?我在他的梭子臉上停留了兩秒鐘,掰手指頭:最北邊的焦作,挨山西。最南邊的南陽,挨湖北。鄭州,洛陽,商丘,駐馬店,平頂山,俺都去過。我班長是平頂山人。老丐還想問句什么,但他閉上了半張開的嘴,從我身邊繞過去,嘟囔了句河南話:還去過駐馬店哩。

號子里的人員穩定下來是在我關進來的第十三天,監舍內計有十二人。那段時間,我發現把位上的其他三人在做同一件事,籠絡人心,培養自己的勢力、親信。老黑的直系吊刀一直是赤膊小老短,鐵拐把坦克弄到了身邊,老丐的手下是瘦猴。幾個馬仔似的角色,鞍前馬后,把把位上的其他幾位爺伺候得舒舒服服,而他們自己的地位也在悄然變化。

一直睡葵花,掃房間,拍蚊子,打蒼蠅的是個叫阿森的后生。他是個小偷,專門在車站、碼頭拎棺材頭(游客的提包)。配合他做事的是外號叫“書記”的村干部,這人與婦女主任偷情,被撞破后,反倒叫一幫爛仔把婦女主任的老公打成了殘廢。另外幾個人,一個是年近五十歲的船夫,在船上與貨主的兒子開玩笑,推人下海,誰知那年輕人不會游泳,在水中掙扎半天,等反應過來,人沉下去淹死了,一個是聚眾賭博的賭徒,另一個便是糧站站長碩鼠眼鏡。賭博這人是行政拘留五天,看樣子像個商人,進來后有干部打招呼,過套后便放了他一碼。我記得我們倆是同一天離開看守所的,他是午飯前,而我挨到了下午。

第十五天下午四時左右,我邁出了看守所的大門。但我幾乎是讓大熊扛到小旅館里面的。二十分鐘前,我在五號監舍血拼了一場,直接讓爛仔們干了個半死。離開看守所時,整個人比送進號子里時還要糟糕,醉鬼一樣搖搖晃晃,渾身傷痕累累,頭發、衣服濕漉漉的。老黑、老丐、鐵拐、坦克、赤膊小老短他們一伙人,毫不手軟地干得我昏死了過去。而且他們對付我的辦法,猶如電影中的敵人嚴刑拷打革命者,在我昏迷過去后,直接用涼水澆到我的頭上和臉上……

下午三點半,太陽由西向東照,按例號子里的人午休后,都會坐在外面閑扯。經過這些天的觀察,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誰愈講實話,其他人愈是不信,而編排出來的謊言,往往能贏得信任。號子里的每個人都在依照自己的經驗和判斷,為切身利益費盡心機。在這樣的環境中,若是你自身不夠強大,就得學會卑鄙無恥,或卑賤到骨頭里去,方有可能得到把位上的一點物質獎勵。一截煙屁股,一丁點涪陵榨菜,或干嚼一小捧方便面,僅這點可憐的恩惠,對那些不在把位上的人誘惑都是巨大的。

小偷阿森長得比坦克還要兇悍,滿臉橫肉、酒刺,頭發亂蓬蓬,臉上的污垢好像永遠清洗不干凈。他第一天進來,老丐、鐵拐露出緊張不安的神情,以為這回真遇到了“將軍”。那天晚飯之后,五六個人有預謀地誆阿森進了監舍。動手期間,阿森起初還能反抗,奈何雙拳難敵四手,最終被眾人架手架腳舉起來,拋向水泥砌的床沿,然后嘭地重重落到水泥地面上,鼻子流血,大口喘氣。不久,大家發現他并不是什么狗屁“將軍”,實際上只是個混混的角色都算不上的號子里憑誰都敢欺辱、使喚的、畏畏葸葸的傻孩子。把位上的我們幾個人,從他含混不清的敘述中了解到,他本是附近的農家孩子,后來老豆開工廠掙了錢,拋棄了他和他老母,娶了年輕貌美的外地打工妹。后媽生了兩個男孩后,半傻不乖的阿森成了棄兒。阿森十三四歲便四處游蕩,父親不管,母親不問,睡大街,做竊賊,十六歲被判勞教兩年。他這趟進來,剛勞動教養放出來還不到一個星期,早先的伙伴便唆使他去火車站偷香港人的密碼箱,當場讓便衣民警逮了個正著。二進宮的這個半傻不乖的蟊賊,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刷廁所,清潔墻壁、地板、床鋪。額外的任務是打蒼蠅、蚊子,湊夠數上交給坦克。坦克和瘦猴,在他沒能完成任務時,會勒令他跪在太陽底下,用鞋底抽打他的臉,少幾只蒼蠅、蚊子,就得挨相同數目的大耳刮子。5號監舍里的阿森,當時就像一條惶惶不可終日的喪家犬。

起先我和眾人一塊坐在西墻腳下,老黑、鐵拐待在監舍睡午覺,赤膊小老短、坦克坐在他們身邊用馬糞紙做的扇子扇風。老丐坐在第二道門旁聽大家說話,話題扯到把人推下海的船夫身上,瘦猴硬說船夫是有意害人性命,有奪人財物的嫌疑。兩人不知不覺大聲嚷嚷起來,本來睡得不是很踏實的老黑、鐵拐干脆起身,走到屋外與大家一塊說笑。鐵拐命令矮壯的船夫站在空地中央蹲馬步,說:走私犯都搞到不少錢,船夫你也弄到不少吧?他走近船夫,看他杵在地上的腳:你是漁民出身,張開的腳指頭是叉開的,有勁。船夫笑,討好地對鐵拐說:我幫人做事,沒搞到什么錢,船主厲害,常去香港、澳門那邊吃喝嫖賭,好瀟灑啦!老丐說:聽說那邊有好些外國女人,黃頭發、紅頭發的都有,說是什么,聯軍?坐在一旁平常從不開口的眼鏡,見各位老大都很放松,接嘴道:八國聯軍,澳門有。老黑感興趣地問:是妓女?眼鏡說:是啊,都是鬼妹、靚女。你當糧站站長,貪污那么多錢,一定去玩過吧?老丐小眼放光,笑問。眼鏡說:去賭場玩過一回。沒嫖過?老丐又問。真的沒有。想去,指望下回去,帶多點錢,好生玩玩,抓進來了。眼鏡囁嚅。鐵拐讓坦克繼續為他打扇子,習慣性地把細腿放在粗腿上說:錢玩錢好玩,人玩人好玩。外國女人屁股大,奶子大。老黑哂笑:鐵拐兄搞過?鐵拐說:那倒沒有,我道上的朋友搞過,問他什么感覺,他講是筷子掉進茶缸里。聽懂了的人哈哈大笑,臉上的表情盡是猥瑣和曖昧。鐵拐來了勁,說:好多人根本不會搞鬼,外國人有品位,搞鬼多難聽,人家叫做愛,親嘴叫接吻。人家會玩,戳屁眼,叫肛交。我就搞過我老婆的屁眼。鐵拐的話,讓大多數人都有點蒙……

我坐在一旁想心事,昨天下午大熊傳遞進來一張紙條,內容只說快了,是我快放出去了,還是快有結果了,語焉不詳。我猜想他是擔心在號子里邊待久了,我會瞎搞,生出事端來。而關于在外面處理這件事的進展情況,他沒法得到準確的信息,所以想盡辦法穩住我的情緒。他沒有提昕姐,也沒說到排長周峰。十幾天來,我只見過他們一次,并且因為我壞了腦殼的死樣子鬧得不歡而散。實話講,我對昕姐、排長周峰,能幫我幫到什么程度,沒一丁點把握。

見我走神,老黑叫道:大炮,你有沒有什么好笑的事,講來聽聽?

我沖老黑搖頭,脫口而出:實在無聊。

沒想到老丐冷不丁朝我大吼:大炮,你他娘的裝什么大爺?

我眨巴眼,沒想搭理他,仰頭望天空,天空湛藍,云兒雪白,有只雀兒由北往南飛過去了。

監舍里突然變得異常安靜,但這安靜的氣氛中有股火藥味在悄然蔓延。鐵拐陰笑,抖動他的拐腳,老黑板著臉,下意識地搓手,老丐的鼠眼愈轉愈快。

瘦猴先跳將起來發難,他揪住阿森的頭發,拼命往墻上撞,嘴里不干不凈地罵:你個爛仔,屌你老母……我曉得戲是有人指使開演的,閉眼不瞧是為明智。可是,老丐挑釁的眼神,以及瘦猴罵人時一直沖我瞎雞巴亂噴,讓我的血驟然往上涌。我站起身,慢慢走向瘦猴,瘦猴一直揪住阿森亂蓬蓬雜草般的頭發,下狠手撞向墻壁,阿森的頭每接觸一次墻面,墻體都會發出哐哐哐的響聲。我乜眼看瘦猴,輕聲說:松手。誰知這家伙貓腰猛地一個轉身,撲過來抄我的腿,意圖將我干凈利落地撂倒。在他猛撲過來的瞬間,我稍微側身,用膝蓋迎著他的下巴猛頂,嘭的一聲,瘦猴立馬倒在地上不能動彈。老丐、鐵拐、坦克,幾乎是同時跳起,從不同方向沖過來,我大吼一聲:來得好。前馬步扎穩,高邊腿,黑虎掏心,肘擊……老丐、鐵拐歪歪扭扭地趴下了。號子里一陣騷動、喧嘩。

老黑的狂吼讓我猝不及防:娘賣鱉的,干死大炮,上啊!周圍好似刮起了一陣旋風,眾人惡狗撲食般竄過來,一分鐘,也許不到兩分鐘,我徹底失去了戰斗力。

我倒地的姿勢并不優雅,身上掛滿老樹枝丫般的手臂,仰面朝天之際,見到無數只腳踏向我的頭、臉,如碩大的、黑色的雨點砸下來。而且,伸腳猛踏、狠踩的人當中,還有面目已經變得異常猙獰的阿森……身體的各個部位一陣陣疼痛、痙攣,并且愈來愈難以承受,我聽見了自己某些部位碎裂的聲音……下意識地揮動手臂遮擋,天空依然湛藍,陽光搖曳,晃出金星、金色絲線,然后是血色的、刺眼的光芒。

15

在小旅館里休養了一段時間后,周峰不知通過誰找到了我。他說我放出來那天,因為臨時有急事去惠州淡水了。晚上,他叫來幾個戰友陪我吃飯,吳兵也來了,問起出來那天下午跟爛仔們打架的過程,我大致敘述一遍,沒講原因,也不想扯太多雜七雜八的事。末了,我誠懇地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吳兵把我拽到一旁,說:把酒戒掉,酒讓你恍惚,凈耽誤事。這次,你姐姐、姐夫出力又出錢,不然的話,難搞得很。周峰以前幫過林老板不少忙,臺商的工作多虧了他。我問:賠了很多錢嗎?他說:具體數目不清楚,周峰曉得。臨開飯前他輕聲說:你蹲的號子里那些爛仔們,都給拆散放別的號子里去了。

吃完飯周峰帶我去喝咖啡,我也想和他好好聊聊。對話很艱澀,我想知道的他不愿多說一句,讓我覺得欠賬太多,無以回報。他問我打算,我告訴他:排長,我想干點別的,只是無從下手。他沉默了一會兒:如果想做事業的話,跟我去淡水吧。我的辭職報告快批了,以后跟著我干怎樣?見我猶豫,他說,你先考慮考慮,公司下個月中旬開業。

送我到旅館門口,他重重地捶打我的胸脯說:當兵的,不怕摔打。養好身體,酒必須戒掉。明天,去你姐姐姐夫家走一趟吧。

目送排長開車遠去,我長長吁了一口氣。

走進小旅館,老板攔住我,從寄存行李的架子上提過來紅色網兜,說:有個小姐等你蠻久,她留下些水果還有一封信,我告訴她你吃飯去啰,不知什么時候回來。看樣子,那年輕女人是要出遠門,大包小包堆在門口。依他的描述一定是徐家英。她留下一網兜水果,還有一個信封。謝過老板,上樓,大熊氣喘吁吁地拎了個熱水瓶快步走到跟前,說:平哥,好不容易弄到的。

進入房間,大熊清洗茶杯,拔掉熱水瓶瓶蓋,往杯子里倒黃色的液體。一股尿臊味彌散在屋內,我問他:你真去搞這玩意了?大熊認真地說:平哥,童子尿治瘀傷有特效。我捏著鼻子,把瓶蓋蓋上:什么地方弄來的?他不好意思地撓頭,告訴我說:求人從小學學校的男廁所用水桶裝來的,我朋友守在旁邊,費勁得很。你見到徐藝嗎?我問大熊。大熊說:你關進號子里她來找過我一次,后面嘛,就是你出來那天見過。這些天她沒來?

我用另一只茶杯倒滿涼開水放在旁邊,仰起脖子喝童子尿,胃里翻江倒海,連忙沖進衛生間嘔吐。尿味既咸又苦,要命的是那股腥臊味從鼻孔里氣體般沖出來……

喝水,漱口,苦笑。

辛苦你,小老弟。我說。

大熊說:平哥,跟我還客氣?出門靠朋友,何況我們是老鄉。

窗外,夜色朦朧,樹影婆娑,街巷空寂,像誰的心事?

大熊,我打算跟隨排長去淡水發展,出來兩年多了,還是雞巴毛瞎折騰。沒臉見人哪!

大熊遞給我一支煙,給我點火,自己也點燃一支。兩人半晌無話。

臨走前他幫我收拾了房間,把我泡在衛生間的衣褲清洗、晾好后,走到門口才輕聲說道:平哥,你是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都傲氣。你帶了我半年,可以說是我師父,有句話不曉得當講不當講。你呢,你有時候眼里只有自己。

我瞪大眼睛看他,他低下頭用肯定的語氣說:若是瞧得起老弟我,淡水我跟你去。

他的背影拉得很長,我靠在門邊目送他下樓,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不僅怯懦,而且虛偽。

坐下來一根接一根吸煙,彈煙灰時,瞥見徐家英留下的信封放在桌上,那是一封信。撕掉封口,展開,字跡蠻清秀。

徐家英曾說她念完了初中,因為幫哥哥、弟弟她才輟學。我記得,瓜娃兒在部隊時非常節儉,他的津貼大部分都寄回了老家。

子平哥,我回老家了。對不起,我說了假話,騙了你。我不是有意的,請你原諒!

我出來掙錢主要是為自己的家。我老公家里窮,這些年我們家鄉好多女娃都出門掙錢,在外頭做個一兩年,家里邊硬是蓋起好大的樓房。我是同表姐一塊出來的,我表姐你見過,是英皇歌廳的領班。我十七歲就嫁人,有一男一女兩個娃兒,搞計劃生育,生二孩把家里弄得一團糟,惱火得很。為了娃兒,我出來掙錢,沒想到遇見你。

我告訴過你,我是幫哥哥還債、為弟弟掙學費才出遠門到這里來的。其實,徐家軍是我堂哥,我是他叔叔的女兒。

堂哥比我大十歲,他去當兵時我上小學。我之所以曉得你和家軍哥哥的事,是因為他寄回來的每一封信,都是我念給大伯父、大伯母聽的。

家軍哥從部隊回家后,由于曾經立過戰功,被分配到縣武裝部工作,沒過幾年調到鄉里當副鄉長,后來又當上了鄉長。他說我們那個地方窮,不是因為老百姓不勤勞,收入只靠山洼洼里的幾畝薄田是不行的。回鄉工作,他有帶領鄉鄰鄉親搞經濟作物的想法。他說要盡量利用山林資源,發展鄉鎮企業,木器、竹器加工廠之類的能夠創造實實在在的收益。你曉得他是個身強力壯的人,做事認真,待人和善,想別個比想自己還要多。現在,我們鄉里有磚瓦廠、筷子加工廠、石材廠……這些企業都是他手里頭搞起來的。

其實,家軍哥因公殉職都有三年多了,堂嫂丟下孩子改嫁也快一年了。家軍哥是獨苗苗,上面三個姐姐嫁在本地,目前鄉下老屋住著他年邁的父母和兒子。

那年初夏,天翻了缸一樣,連續下了好多天暴雨,江河水暴漲,大堤決了口,堂哥組織轉移鄉親時,遇到了山體滑坡,與一個村的村書記一起被埋在了泥土石塊里……

推開窗戶,呆呆地凝望遠方,悲慟撕扯著心,心的疼痛猛然裹住了我……一盞孤燈在目光所及的朦朧山脊上,隱約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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