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獨思

謝彥谷

當我走出學校的大門時，夜色已經完全籠罩了我頭頂的天空。我拖著一只輕飄飄的旅行箱，像是要進行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其實也不過是在完成一次十分鐘的回家。

這條路線我早已爛熟于心，順著這條路走就可以回家，每周實踐得來的經驗可比書上復雜的地圖可信得多。

但這十分鐘到底是不同的，就好像時空與時空之間微妙的縫隙，不屬于任何一個地方。我從人們密不透風的視線中偷溜出來，又遲疑地不進入到下一個目的地，在這條路上緩步前行。

路燈的光一次又一次打在我身上，像話劇舞臺上的特效，讓我短暫地扮演了一會兒主人公，而我們故事的主人公正如每個晚上一樣，正在思索這周的作業能不能按時寫完。燈光輪轉著從我身上匆匆撤走，主角在光華璀璨的舞臺上倉促謝幕。我又一次融入黑暗，孤身一人的尷尬被黑暗遮擋起來，成為一抹黑夜中不引人注意的陰影。原本集中的思緒溶解在夜晚寂靜無聲的浪潮中，光怪陸離的思索像魚類吐出的氣泡，顫顫悠悠地浮出水面，包裹著我向我的小區飄去。

我在這個小區住了九年，幾乎占了我生命的一半。而我至今認識的路有兩條：家到大門，家到停車場再到大門。我從春天盛開的花叢中穿過，想著我永無止境的忙碌；我從秋天架著干枯的紫藤蘿的長廊下經過，心中被一整天的疲憊充斥，匆匆忙忙，竟沒從腳下干裂作響的樹葉中發現季節遠離的痕跡。

這時候那時空裂縫的獨特便顯露出來。在某個溫柔的冬季，背著沉重書包的我也渴望在花園里漫步。避開了直通到家的捷徑，我從邊緣開始繞起，花費我存放已久的時間和孤獨。灰褐的磚石延展到一條環繞著小區的河流停下，風拂過微漾的河面，搖動舒展的芭蕉葉，又吹動我的視線。一個男孩騎著自行車突然沖出來，后面跟著一個咯咯笑的女孩，而他們的母親則微笑著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下午與夜晚的交接時分，陽光是稀薄的鵝黃，讓平凡的生活氣息籠上了神圣的金光。

女孩清脆的笑聲牽引出了許多回憶，關于我如美夢一般的童年。離家不遠的學校卻全程有父母接送，我在車上事無巨細地匯報今天的事跡。再大些，叫上幾個伙伴，我們手里拿著小店里買的奶茶，我們高聲談論，我們放聲大笑。街道像話劇的背景板，從余光中一閃而過，那些偶爾閃現的靈感也隨之一并離開了。我像是浸泡在糖水里的棉花，不知不覺膨脹長大起來，卻沒有低下頭看看自己。我被這熱鬧的氣氛蒙得頭腦發昏，也不知周圍已事隨時遷。那個牽著父母的手前行的我，挽著朋友手的我，隨著女孩笑聲的遠去離開了現在的我，留下背著沉重書包的我。

小腿終于為它不自量力的長途跋涉付出了代價，隱隱發酸。我帶著一身酸麻，卻不打算就此停下。金黃的陽光灑進地面的裂縫，照亮了我坎坷的前路，我緩慢而堅定地前行。微寒的風包裹了我，讓我不禁懷疑這場跋涉的意義所在，是否只是消磨了我寫作業的時間，又或是留給我一個無人之境，讓那些沉寂已久的靈感涌出水面？

夜晚的路顯得更像小說中的景色，可令我惋惜的是我從未碰到過小說中那樣有趣的情節。橋邊的老人靜坐著釣魚，當行人匆匆從他身后經過，他仍安然地注視著水面，令我不禁想象，我的未來也會如此安適，亦或更波瀾起伏。十分鐘的路程硬是被我細細研磨，在世界的縫隙中，在時間的斷層間，在孤獨的籠罩下，我離群而思索我平凡而單薄的一生應該怎樣度過，沿途播灑下大把靈感。我不知這些靈感哪一些會在未來生根發芽，但我仍愛著這獨自耕耘的過程。此時無論是沉重的書包還是拖在身后的旅行箱都不能再妨礙我了，當我走這條寧靜的路，走這條思考的路，離群而思索人生中需要有一段自己走的路，這些負擔都成了我的一部分，跟隨我因跋涉而產生的汗水落入土壤，潤濕了我留下的腳印。

站在家樓下，天已經完全黑了，矮矮的小樓陷在漆黑的天色中，被樹木影影綽綽的細瘦枝條環繞著。我拖著一身行李吃力地爬上樓，洗漱完畢，躺下，即便在夢里也準備好了獨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