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源
并不是只有中國人才有諾獎情結。每年10月初,全世界的目光都會聚焦在斯德哥爾摩的那幾個小小的建筑里。這是一個陳詞濫調但是讓人魂牽夢縈的場景:電話突然響起,話筒里傳來帶瑞典口音的英語:“您好,這里是諾貝爾獎評委會……”
得知這個消息,不見得所有人都會像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索爾·帕爾馬特(Saul Perlmutter,2011年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那樣表現得十分淡然。他回答:“我想……得諾獎的主要好處是可以拿到停車位吧。”
帕爾馬特指的是伯克利的著名傳統:如果你獲得了一個諾貝爾獎,你就可以拿到一個免費的專屬停車位。通常來說,伯克利校園中心的一個停車位一年大約1800美元,而諾貝爾獎得主會有其專門的免費車位,其上標注著:NL Reserved(諾貝爾獎得主專用)。沒有獲得諾貝爾獎就使用這種車位會被貼罰單。有意思的是,諾獎車位的許可證不是永久的,即使是諾獎得主,也需要按規定每年申請續約。
更重要的是,在伯克利校園找一個方便的車位如此之難,以至于“新制度經濟學”的主要貢獻者奧利弗·威廉姆森(Oliver Williamson)在2009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后接受采訪時說,關于獲獎,他最期待的事情是能拿到他的諾獎停車位,最好是當晚的慶功宴上就能拿到。讓他略微失望的是,由伯克利校長召開的慶功宴上,校長并沒有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神奇的紙片,而是在聽到威廉姆森如此告訴記者后,當場手寫了一張。
100多年前,阿爾弗雷德·諾貝爾決定捐出他的巨額遺產成立一個基金會。他希望將基金會的利息收益分成五等份,獎勵給“前一年為人類做出杰出貢獻的人”。每份獎金大致相當于當時一個教授年收入的10倍,期望獲獎者可以在10年里不為收入發愁,可以繼續在其領域做出貢獻。
2000年以來,科學方面的獎項常常是多人共享,而很多獲獎者早已經有了穩定的教職和經濟收入。考慮到諾獎所帶來的名人效應和之后的書稿、講演等額外收入,獎金本身或許不再那么重要——這絕不是說100萬美元是一個小數目,艾爾弗雷德·耶利內克(Elfriede Jelinek)獲得2004年諾貝爾文學獎時,有記者問她獲獎對她來說意味著什么,她回答:“當然是財務自由。”
諾獎獲得者對獎金的處理各不相同。通常獲獎者都會選擇用獎金提高一下生活質量。有的用這筆錢還清了房貸,有的買了房子。愛因斯坦根據他多年前擬定的離婚協議,把獎金給了前妻和兒子。2018年生理學或醫學獎新科本庶佑宣布把獎金捐給京都大學,用于支持年輕的研究者。德國唯一的女諾貝爾獎得主克里斯蒂亞娜·紐斯林-福哈德(Christiane Nüsslein-Volhard,1995年獲生理學或醫學獎)成立了一個基金會,支持有孩子的青年女科學家。京特·布洛貝爾(Günter Blobel,1999年生理學或醫學獎得主)則是把獎金捐給了德累斯頓市,用于支持文化建筑的重建。

2009年12月10日,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舉行的2009年諾貝爾獎頒獎儀式上,瑞典國王卡爾十六世·古斯塔夫向美國經濟學家奧利弗·威廉姆森(左)頒發諾貝爾經濟學獎
諾獎更重要的意義是一種聚焦。它把通常默默無聞的科學家放到了公眾眼前,也許還能幫助他們賣掉幾本書。10月份新的得獎名單公布,也是新的科學英雄誕生的時刻。媒體進行宣傳,公眾討論他們的工作。這種溢出現象是一個獎項對社會文化的反哺,也許正是諾貝爾的本意。而獲得諾獎的那一刻,科學家和作家抵達了最接近明星的那一刻,也通往了不朽——根據來自英國華威大學2007年一篇題為《死亡率與不朽》(Mortality and Immortality)的論文,得了諾獎的科學家與獲得提名但是沒能拿到諾獎的科學家(通常來說,獲得提名已經說明了同行對其成就的認可)相比,要多活兩年。
“在美國或者德國,有助于提高被提名并獲獎的概率”
2014年,理查德·羅伯特(Richard Roberts,1993年生理學或醫學獎得主)應《PLOS計算生物學》(PLOS Computational Biology)主編菲利普·伯恩(Philip Bourne)的邀請,為該雜志“十條簡明方法”系列欄目寫了一篇《獲得諾貝爾獎的十條簡明方法》。世界上并沒有不用很麻煩很累就可以獲得諾貝爾獎的好事——這篇文章其實是對青年科學工作者的諄諄教導。比如:第一條:不要將獲得諾獎作為自己的職業規劃。把精力集中在做科研上,找到有價值的科學問題,做出有趣的發現。第三條:選擇好合作者(但不要超過3個人,因為諾獎最多同時頒發給3個人)。第九條:對瑞典科學家好一點(因為他們也都是好酒友)。第十條:去研究生物學吧,因為生物學極為有趣、極為復雜、極為重要,還因為,現在諾獎的5個獎項里有2個都發給生物學——首先是生理學或醫學獎,然后是……化學獎。
為什么這么說?因為當代化學獎越來越偏向于綜合性研究發現,尤其側重生物領域。從2014年以來,5次化學獎里有4次頒給了與生物相關的研究:2014年,超分辨率熒光顯微鏡;2015年,DNA修復的機制研究;2017年,用于生物分子的冷凍電子顯微鏡;以及2018年,通過定向演化產生特定蛋白質的方法。
生活在美國或者德國,也有助于提高被提名并獲獎的概率。
到2017年為止,一共有892人和24個團體獲得過諾貝爾獎。其中,美國一共有375名諾獎得主,緊隨其后的是英國130人,德國108人。
1901至1966年里,有3104次諾貝爾文學獎提名,2777次物理學獎提名,2931次化學獎提名,4425次和平獎提名;到1953年,有5110次生理學或醫學獎提名。其中,擁有被提名人次最多的國家是美國,4960人次;其次是德國和法國,分別為3429次和2805次。可以看到,在這段時期,生活在美國對獲得提名有著極大的優勢。
在這半個世紀里,所在地被標注為中國的提名記錄有13次。當時偽滿洲醫科大學的日本人永野寧因對人體發汗、體溫調節的研究被提名生理學或醫學獎5次,分別是在1936年、1938年和1953年。1950年,時駐北京的法國外交官、漢學家喬治·蘇利·德莫朗(George Soulié de Morant)基于他將針灸療法引入西方的貢獻,被提名1次。一位叫彭福和(Fook-Wo Poon,音譯)的人士也在1963年被提名1次諾貝爾和平獎,提名資料顯示,彭是一位中國官員。他的提名人是香港珠海學院的林春達(Lin Chun-Dah,音譯),提名原因是“彭的著作《福利國家》一書為世界和平提供了實踐及理論基礎”。
第一個有據可查被提名諾貝爾獎的華人是我國防疫、檢疫先驅伍連德。伍連德曾主持撲滅了數次流行疫情,他所創辦的哈爾濱醫學專門學校,日后發展為哈爾濱醫科大學。1935年,擔任過博濟醫院院長和嶺南大學醫學院教授的嘉慧霖醫生(William Warder Cadbury)提名了伍連德,提名理由是,伍“在肺鼠疫方面的工作以及發現了旱獺在傳播中的作用”。嘉慧霖醫生在中國工作了40年。他來自一個有名的英國家族:Cadbury。如果這個姓稍微顯得有點陌生的話,提起吉百利巧克力,恐怕人人都會知曉。
胡適在1939年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人是瑞典探險家、地理學家、中亞學家斯文·赫定(Sven Hedin)。赫定可以算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他曾發現過樓蘭城市遺跡。1957年,香港筆會再次提名胡適,然而并無所獲。
另一個被提名的中國人則是林語堂。提名了胡適之后的第二年,1940年,赫定提名了林語堂。同一年,美國作家賽珍珠(193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也提名了林語堂。1950年賽珍珠再次提名林語堂。下一個華人如此接近諾貝爾文學獎,也許要到1987年,沈從文。
“保持良好的同行關系,也注意保持好跟瑞典科學院的關系”
只有收到邀請函的人才具有提名資格,只有被提名了才有可能被考慮獲得諾獎,這意味著跟同行,尤其是前諾獎得主保持良好的關系至關重要。
從1906年第一次被提名,到1920年獲得化學獎,瓦爾特·能斯特(Walther Nernst)一共被提名了86次,其中10次是物理學獎,76次是化學獎。學過電化學的人可能對能斯特方程記憶猶新,他所提出的能斯特“新熱定理”,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熱力學第三定律。
提到提名的歷史,不能錯過愛因斯坦。1910年,愛因斯坦的“奇跡年”剛剛過去5年(愛因斯坦的“奇跡年”是指1905年,在這一年里,愛因斯坦發表了5篇論文,提出了光電效應、狹義相對論、質能等效方程,并對統計力學做出了巨大貢獻),威廉·奧斯特瓦爾德(Wilhelm Ostwald,1909年化學獎得主)提名了愛因斯坦。愛因斯坦與瑞典科學院有著復雜曖昧的關系。從1910年開始,愛因斯坦幾乎每年都被提名,而那個時代的瑞典科學院更加青睞于實驗物理學工作,對以思想實驗為主的相對論有著保留意見。因此盡管幾乎年年被提名,諾獎遲遲未能花落愛因斯坦。到1922年(愛因斯坦獲得的是1921年的諾貝爾獎,但1921年的諾貝爾獎在1922年被頒發),提名愛因斯坦的科學家里已經包括了威廉·維恩(Wilhelm Wien,1911年物理學獎)、馬克斯·馮·勞厄(Max von Laue,1914年物理學獎)、斯凡特·阿倫尼烏斯(Svante Arrhenius,1903年化學獎)、馬克斯·普朗克(Max Planck,1918年物理學獎)、尼爾斯·波爾(Niels Bohr,1922年物理學獎)、海克·卡衛林·昂內斯(Heike Kamerlingh Onnes,1913年物理學獎)、亨德里克·洛倫茲(Hendrik Antoon Lorentz,1902年物理學獎)等明星陣營——總計提名62次,可以說物理學界半壁江山站在了愛因斯坦的身后。1922年,瑞典科學院終于把屬于愛因斯坦的物理學獎頒發給了他。
愛因斯坦對姍姍遲來的獎項頗有微詞。出于種種原因(1922到1923年,愛因斯坦在上海旅行),他并沒有像其他的諾貝爾獎得主一樣在12月來到斯德哥爾摩領獎并發表獲獎演說。一直到了1923年7月,愛因斯坦才在瑞典西岸的城市哥德堡做了一個演講,順便領取了屬于他的獎金。就連獎金恐怕也不能帶來太多幸福感,因為按照愛因斯坦的離婚協議,這筆錢屬于他的第一個夫人米列娃以及兩個兒子。故事的另一面是,由于瑞典科學院對相對論的保留意見,雖然眾多提名人為相對論提名愛因斯坦,科學院最終給出的獲獎理由是光電效應。也許正是這種名為光電效應實為相對論的歷史,又或者是因為愛因斯坦與瑞典科學院之間的小芥蒂,即使很多人認為相對論還應該給愛因斯坦帶來第二次諾貝爾獎,但1922年之后卻再無提名愛因斯坦的記錄。
值得一提的是,根據官方統計,1919至1954年,愛因斯坦提名了9人,均在當年或數年內獲獎,這也許可以反映愛因斯坦與瑞典科學院曲折復雜的關系。
受到重量級人物提名固然重要,但從歷史來看,收到很多提名并不見得會獲獎。法國數學家儒勒·龐加萊(Jules Poincaré)是20世紀初公認的數學領袖之一,他以研究三體問題奠定了現代混沌理論的基礎,也是早期狹義相對論的奠基人之一。雖然在1904到1912年間,龐加萊被提名了51次,但是最終未獲獎。
被多次提名而未曾獲獎的曲折遭遇還可以看看化學獎。1912到1939年的27年間,法國化學家喬治·烏爾班(Georges Urbain)被提名了56次。1907年,烏爾班與奧地利礦物學家卡爾·威爾斯巴赫(Carl Welsbach)分別獨立發現了71號元素镥。也許正是因為兩人對發現權的爭議,盡管這27年里有8位諾獎得主陸陸續續提名烏爾班,但他始終未能獲獎。另一位法國化學家亨利·路易·勒夏特列(Henri Louis Le Chatelier)從1905到1934年被提名了31次,卻未能獲獎。
同樣,法國生物學家加布里爾·伯特蘭(Gabriel Bertrand)在1909到1950年的41年里被提名了22次,無所收獲。被提名最多的人可能是法國獸醫學家、生物學家加斯頓·雷蒙(Gaston Ramon)。雷蒙發明了給白喉疫苗和破傷風疫苗毒素減活的方法,從而鋪平了這兩種疫苗普及的道路。從1950到1953年,雷蒙獲得了155次提名,并未獲獎。法國科學家在“總是被提名從未拿過獎”的名單上出現之頻繁,讓人不禁遐想20世紀初的瑞典科學院是否對法國人有偏見(20世紀初是民族主義興起的時代,很多瑞典人感覺在民族上與德國更加接近)。雷蒙的“難兄難弟”是同為法國人的微生物學家伊密·魯克斯(Emile Roux)。魯克斯曾是法國科學巨人路易·巴斯德的助手,后任巴斯德研究所所長。他在1888年分離出白喉毒素。盡管1901年的生理學或醫學獎給了發明了白喉血清療法的埃米爾·馮·貝林(Emil von Behring),也盡管1901至1932年,魯克斯被提名了115次,但這個獎始終沒有落到他的身上。
一個國家以舉國之力推薦一個候選人的事情在諾貝爾獎歷史上并不罕見。首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蘇利·普呂多姆(Sully Prudhomme)獲得了18位法蘭西學院院士的聯名推薦——從結果來看,這一推薦似乎起到了作用。
然而并不是提名多就一定會奏效。1931年,西班牙作家、歷史學家梅嫩德斯·皮爾達(Ramón Pidal)受到27名西班牙皇家學院院士、21名西班牙歷史學院院士等8個團體一共177人的聯名推薦。之后一直到1966年的35年間,他被提名了151次。如此壯觀的提名,是否有反效果就只有當時的學院成員們知道了。無論如何,皮爾達并未獲獎。
“如果被提名,要有耐心;如果做出了重大發現,要活得足夠久”
與通常觀點相反,諾貝爾獎并不是一個終身成就獎。根據諾貝爾的遺囑,這個獎項是獎給“前一年最重要的發現”,從已公布的記錄來看,評委會在考察候選人時也嚴格圍繞著“發現”和具體作品來討論。一個人完全可以因為不同的發現而多次獲獎。在歷史上,一共有4個人獲得兩次諾貝爾獎:約翰·巴丁(John Bardeen,1956年和1972年物理學獎)、瑪麗·居里(Marie Curie,1903年化學獎和1911年物理學獎)、萊納斯·鮑林(Linus Carl Pauling,1954年化學獎和1962年和平獎)和弗雷德里克·桑格(Frederick Sanger,1958年和1980年化學獎)。
然而評選中,“前一年”這個標準顯然并不符合實際。諾貝爾獎在授予某一項發現時極其謹慎,每個被提名的發現必須得到大量驗證。而在科學的過程中,產生一個重要發現,到發現的重要性被認可,往往需要時間。重要性被認可后到獲得提名,再從提名到獲得諾獎,難免苦苦等待。
根據芬蘭阿爾托大學物理學家圣·福爾圖納托(Santo Fortunato)的統計,1940年以前,只有11%的物理學獎、15%的化學獎和24%的生理學或醫學獎是獎給20年以前的發現;而1985年后,60%的物理學獎、52%的化學獎和45%的生理學或醫學獎的發現已經等待20年以上。2011年,生理學或醫學獎頒發給了拉爾夫·斯坦曼(Ralph Steinman),獎勵其對“樹突狀細胞在后天免疫中作用”的發現。然而在頒獎的前三天,斯坦曼就過世了。諾獎評委會經過討論仍然將諾獎授予斯坦曼,他成為50年來唯一在逝世后榮獲諾獎的人。而追溯斯坦曼關于樹突狀細胞的工作,最早是在1973年做出的。這樣一個例子,或許說明了當代科學研究周期的漫長。
另一個近年來常被拾起的話題是,科學家在做出重要貢獻時的年齡也在逐漸推后。在上世紀,物理學獎得主常給人“年輕的天才”之感。小勞倫斯·布拉格在25歲時因X射線衍射的貢獻獲得了物理學獎,這讓他成為最年輕的科學獎項得主。維納爾·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1932年物理學獎)、保羅·狄拉克(Paul Dirac,1933年物理學獎)、卡爾·安德森(Carl Anderson,1936年物理學獎)和李政道(1957年物理學獎)均在31歲獲獎。除了李政道以外,這些年輕的物理學獎得主集中在1920~1930年物理學的黃金年代。而做出重要貢獻時,這些物理學家更為年輕。海森堡做出諾獎貢獻時只有23歲,狄拉克則是在25歲。
與物理學獎相比,生理學或醫學獎和化學獎得主的年紀要偏大一些。最年輕的生理學或醫學獎得主是胰島素功能的發現者弗雷德里克·班廷(Sir Frederick Banting,1923年生理學或醫學獎),32歲時獲獎。而最年輕的化學獎得主是居里夫人的女婿弗雷德里克·約里奧(Jean Frédéric Joliot-Curie,1935年化學獎),獲獎時35歲。
然而年輕的英雄時代似乎已經過去了。根據2011年發表在《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刊》(PNAS)上的一篇論文統計,如果把1905年以前視作一個區間,1985年以后視作另一個區間,與上個世紀相比,最突出的特征是這個世紀諾獎得主們做出獲得諾獎的成果的年齡在不斷推后,物理學的平均年齡由37.2歲推至50.3歲,化學從40.2歲延后到46.3歲,而生理學或醫學從39.9歲延到45歲。
科學家做出重要發現時的年齡延后,重要發現被認可所需要的時間變長,再加上競爭的激烈(在上世紀初,全世界大概只有1000多個物理學家,現在也許有100萬個),諸多原因讓科學家在拿到諾貝爾獎時逐漸變“老”。1950年以前物理學獎得主的平均年齡在40~50歲之間(平均年齡是47歲),進入21世紀,平均年齡到了65~70歲。耐心與長壽也許成為能否獲得諾貝爾獎的重要素質。
在諾貝爾科學類獎項里,最快被認可的經歷也許是楊振寧和李政道。1956年兩人提出了宇稱不守恒定律,1957年即獲得物理學獎。而等待時間長的一個例子當屬佩頓·勞斯(Peyton Rous):1911年,勞斯發現,把一種雞身上的軟組織肉瘤提取液注射到健康雞身體里同樣可以引發癌癥。事后證明,這些提取液里含有一種逆轉錄病毒。這一發現顛覆了人們對癌癥的認知。勞斯的實驗證據表明,逆轉錄病毒通過把致癌基因轉入其他生物體,可以引發癌癥。然而顛覆常識的發現需要更多時間方能被認可。15年后的1926年,卡爾·蘭德施泰納(Karl Landsteiner,ABO血型發現者,1930年生理學或醫學獎得主)成為第一個提名勞斯的人。陸陸續續,勞斯又被提名了17次。1966年,勞斯終于獲得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此時距離他的發現已經過去了55年。
與科學獎項相比,過去的一個世紀里,文學獎得主獲得諾獎的平均年齡變化不算大,通常一個作家要到50~60歲左右才會獲獎。文學獎最年輕的得主則是拉德亞德·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僅”41歲就獲獎。相對而言,文學獎得主從被提名到獲獎所等待的時間也不算漫長——也許村上春樹或者米蘭·昆德拉會是例外。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在1950年被提名,獲得了1949年的諾貝爾文學獎(1949年文學獎因為缺少獲獎者而推遲到1950年頒發)。伯蘭特·羅素則在同年被提名并獲獎。此外,賽珍珠(Pearl Buck,1938年文學獎)、路易吉·皮蘭德婁(Luigi Pirandello,1934文學獎)、辛克萊·劉易斯(Sinclair Lewis,1930年文學獎)等也都是第一次提名時得獎。
被譽為“法國20世紀最偉大的詩人”的保羅·瓦雷里與詹姆斯·喬伊斯、托爾斯泰、普魯斯特一起榮列為諾貝爾獎錯過的偉大作家。事實上從1930到1945年,瓦雷里一共被提名了27次,在1945年瑞典學院終于打算把獎項發給瓦雷里時,他已經與世長辭了。
諾貝爾獎常常被說成是男性中心和歐洲中心。如果僅僅從提名的性別比例來看,這種說法不易反駁。1901至1965年間,女人被提名了901人次,而男人被提名了1.6712萬人次。
各個獎項分開來看,女性和男性被提名人次的比例分別是:物理學獎92∶2735,化學獎68∶2876,生理學或醫學獎76∶5077,文學獎285∶2802,和平獎380∶901。性別的不均衡不僅限于被提名人,66年間女性有271人次參與提名諾貝爾獎,而男性是1.4188萬次。
到2018年為止,一共有3位女性獲得了物理學獎,5位獲得化學獎,12位獲得生理學或醫學獎,文學獎有14位女性得主。
第一個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女性是瑪麗·居里,1902年被提名,1903年獲獎。60年后,瑪麗亞·格佩特-梅耶(Maria Goeppert Mayer)成為第二個獲獎的女性。她從1955年起被提名27次,于1963年獲獎。再下一位得到物理學獎的女性要到55年以后的2018年了:新科物理學獎得主多娜·斯崔蘭德(Donna Strickland)。
瑪麗·居里也是第一個獲得化學獎的女性,在1911年被提名,當年獲獎。1935年,第二位女性獲得化學獎,她恰好是瑪麗·居里的女兒伊蕾娜·居里(Irène Joliot-Curie)。從這些數據可見,如果女性想要增加自己獲得諾貝爾獎的概率,也許存在著行業上的選擇。
諾貝爾獎歷史上更有幾個著名的科學世家,包括5對夫婦。最著名的當屬瑪麗·居里一家。如前述,瑪麗與皮埃爾·居里夫婦共同獲得了1903年的化學獎,他們的女兒伊蕾娜·居里與丈夫弗雷德里克·約里奧則共享了1935年的化學獎。
此外,夫妻檔還有卡爾與格蒂·科里(Carl and Gerty Cori,1947年生理學或醫學獎)。瑞典經濟學家貢納爾·墨達爾(Karl Gunnar Myrdal)獲得1974年諾貝爾經濟學獎,他的妻子阿爾瓦(Alva)獲得1982年諾貝爾和平獎。2014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新增一對共同獲獎的夫婦:發現大腦內“GPS”細胞的愛德華和邁-布里特·莫澤夫婦(Edvard and May-Britt Moser)。
父子雙雙獲獎在諾獎歷史上更為常見,到2017年為止,諾獎一共產生了6個父子檔。而諾獎兄弟在歷史上出現過一次:簡·丁伯根與尼克拉斯·丁伯根(Jan and Nikolaas“Niko”Tinbergen)。哥哥簡·丁伯根獲得1969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弟弟尼克拉斯則獲1973年生理學或醫學獎。
這一結果,如理查德·羅伯特的戲言:考慮到1901年以來地球上至少有過100億人,看起來生在一個諾獎家庭會大大提高獲諾獎的概率。
諾貝爾獎經歷了整個跌宕起伏的20世紀,在其百年的長河里,與授予的獎項相比,錯過的發現只會更多。在長長的“被提名但是諾貝爾獎錯過的科學家”名單里,也會見到華人的名字。比如,華人科學家李卓皓因發現并合成了人體生長激素,在1949至1963年間被提名了9次化學獎和2次生理學與醫學獎。盡管提名人里包括了兩位諾貝爾化學獎得主:溫德爾·斯坦利(Wendell Stanley,1946年化學獎)和威廉·吉奧克(William Giauque,1949年化學獎),諾貝爾獎卻始終未曾降落在他的身上。
另一樁公案則是華人女科學家吳健雄教授。她為1957年楊振寧和李政道的物理學獎理論工作提供了實驗依據,然而并未與他們同獲當年的物理學獎,個中原因,也許翻閱目前已公開的當時記錄即可知曉。據提名顯示,1958年以后,吳健雄又獲得了7次提名。在1964年和1965年,吳健雄的導師埃米利奧·塞格雷(Emilio Segrè,1959年物理學獎得主)曾連續推薦過兩次,但并無所獲。
諾貝爾獎并不能決定一個科學家的成就。而是否獲獎,也有許多科學以外的因素。在討論諾獎遺珠時,通常都會提起元素周期表的發現者門捷列夫(Dmitri Mendeleev)。1869年,門捷列夫完成了第一張元素周期表,并通過它準確預言了一些還未被發現的元素。1905年門捷列夫當選了瑞典科學院外籍院士,而當1906年諾貝爾化學獎評委會提名門捷列夫時,卻遭到了激烈反對:反對者是1903年的諾貝爾化學獎得主,同時也是瑞典科學院院士的斯凡特·阿倫尼烏斯。阿倫尼烏斯的反對理由是,元素周期表是三十幾年前的成果,并不適合諾獎。理由似乎非常合理,但他的反對動機可能是出自兩人的宿怨:門捷列夫曾經批評過阿倫尼烏斯的離子解離論。在瑞典科學院激烈的爭論中,門捷列夫以4∶5的一票之差未能獲得當年的諾貝爾獎。1907年,門捷列夫再次被提名諾貝爾獎(提名人包括了1905年化學獎得主阿道夫·拜耳),然而同樣遭到了阿倫尼烏斯的狙擊。1907年2月2日,門捷列夫與世長辭。
羅斯琳·富蘭克林是另一位極具資格但是未能獲獎的科學家。1951年,富蘭克林的一張清晰DNA雙螺旋X-射線衍射照片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同事莫里斯·威爾金斯交給了沃森和克里克。基于富蘭克林的數據,沃森和克里克得到了正確的DNA結構,并因此與威爾金斯三人分享了1962年的生理學或醫學獎。富蘭克林的貢獻并沒有得到沃森和克里克的承認。富蘭克林是否能同獲諾貝爾獎?這個問題無法被解答,因為她在諾貝爾獎頒發給DNA結構的4年前,就因為癌癥而英年早逝。
更為代表性的例子也許是奧地利-瑞典科學家莉澤·邁特納(Lise Meitner)。邁特納是出生在奧地利的猶太人,是德國第一個女性物理學教授,并出任威廉皇帝協會化學研究所(后來的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物理系主任。1938年,因德國反猶情緒高漲,邁特納被迫離開德國,前往瑞典。1938年,她為長期合作伙伴奧托·哈恩(Otto Hahn)觀察到的核裂變現象提供了理論解釋——這份工作也為原子彈和原子能的應用鋪平了理論基礎。然而,由于納粹德國的反猶政治氣氛,哈恩與猶太人的公開合作是完全無法想象的。哈恩將實驗工作內容單獨發表在德國《自然科學》(Naturwissenschaften)雜志1939年1月6日刊上,邁特納的理論工作內容則發表在英國《自然》(Nature)雜志1939年2月11日刊上。英文與德文,猶太人與德國人,斯德哥爾摩與柏林,物理與化學,理論與實驗,同一份工作的兩面被語言和政治分隔開來。
哈恩和邁特納都是諾貝爾獎提名的常客(哈恩在1919到1947年被提名39次,邁特納從1924到1965年被提名48次),核裂變的工作更是增加了兩人獲得諾貝爾獎的呼聲。然而當1944年諾貝爾化學獎公布時,哈恩因為發現核裂變現象而單獨獲獎,邁特納榜上無名。這樁公案,直到50年后相關提名資料解禁才被還原出來——根據伊麗莎白·克勞福德(Elisabeth Crawford)、魯思·賽姆(Ruth Lewin Sime)和馬克·沃克(Mark Walker)發表在《今日物理》(Physics Today)上的研究,邁特納與諾獎失之交臂,源自提名、評審和投票機制的結構問題。
從1941年起,哈恩與邁特納關于核裂變的工作就被提名,然而提名處在錯誤的時機——1945年以前,放射性元素的相關工作被歸為化學獎的范疇,由化學獎評委會負責。評委會的兩位化學家考察了這一提名,并向評委會出具了報告。在報告里,他們肯定了哈恩的工作,然而由于哈恩與邁特納各自實驗和理論的工作是分開發表的,兩位化學家并未能肯定邁特納理論工作的重要性。1944年,化學獎評委會向科學院推薦哈恩單獨獲得當年化學獎。
歷史給邁特納開了一個玩笑:當評委會的推薦被提交至科學院時,科學院提議當年暫停頒發1944年化學獎,將其推遲到第二年與1945年化學獎一同頒發。到了第二年,評委會與科學院的立場則突然倒轉了過來。評委會提議第二次推遲1944年化學獎的頒發,等到美國和法國核試驗取得更多數據時再做決定。而評委會的提議似乎激怒了科學院,在投票中,略微多數的科學院成員決定當年即頒發1944年化學獎——根據評委會1944年的提議,將其授予哈恩。
1946年,邁特納再次被提名諾貝爾物理學獎。物理學評委會負責考察其工作的是實驗核物理學家埃里克·胡爾森(Erik Hulthen)。胡爾森向評委會出具的報告并不能算作公正客觀。在報告里,胡爾森大幅度貶低了邁特納工作的重要性。如此做法,是出自實驗物理學家對理論物理學家工作的誤讀,還是因為某種利益沖突(瑞典在調整原子物理方向的科研經費,因此胡爾森與邁特納存在著競爭關系),也許只有當事人才能知道了。
約翰·斯坦貝克(John Steinbeck)1943年被提名文學獎,1962年獲獎。當他獲獎的消息出來后,媒體嘩然,因為斯坦貝克雖然有著很大名氣,但并不被認為是一流作家。就連斯坦貝克自己也承認自己配不上文學獎。50年后公布的卷宗讓當年瑞典學院的決定似乎變得可以理解了:1962年的候選人名單實在是太難抉擇了。
1962年文學獎5人名單里除了斯坦貝克以外,還有英國作家羅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和勞倫斯·德雷爾(Lawrence Durell),法國劇作家讓·阿努伊(Jean Anouilh),丹麥作家凱倫·布里克森(Karen Blixen)。格雷夫斯之所以沒獲獎,是因為他被視作一位詩人,瑞典學院不打算在艾茲拉·龐德(被提名10次)死掉之前授予任何英語詩人文學獎,因為龐德是顯而易見的最杰出的英語詩人;而龐德之所以不能獲文學獎,是因為他的政治立場——龐德信奉法西斯主義。德雷爾無法獲獎的原因是著作分量還不夠,瑞典學院決定繼續觀察。阿努伊不能獲獎,因為他是法國人,而法國人圣-瓊·佩斯已經拿去了1960年的文學獎。出于對地區平衡的考慮,短時間內不能再頒發給法國人了。丹麥的布里克森則在當年9月去世。面對這樣的候選人情況,評委會成員坦率地承認:“我們的處境不值得羨慕。”
如果說給了不能服眾的候選人是一種德不配位,有時候做出杰出成就的諾獎得主在獲獎之后做出名不副實的行為,只能讓人哭笑不得——這一行為被稱作“諾貝爾獎病”,指一些科學獎獲獎者迅速推崇起偽科學。
兩度獲得諾貝爾獎的鮑林用了數十年身體力行地推廣維生素C可疑的神奇效果,比如治療癌癥。讓人尷尬的是,鮑林活了93歲,可謂高壽——也許正是出自維生素C的神奇療效?DNA結構的發現者沃森多年不憚于公開反對“政治正確”,口水戰不斷,個中“杰作”包括宣布黑人智商比較低,“大家傾向于相信人人平等,但是有過黑人雇員的都知道這并不屬實”。威廉姆·肖特基(William Shockley,1953年物理學獎)則是優生學的擁護者,認為智商低的人應該絕育。
在諾獎歷史上爭議最大的恐怕是1949年的生理學或醫學獎。當年該獎授予了安東尼奧·莫尼斯(António Moniz),他發明了前腦葉白質切除術。這個手術旨在破壞大腦前額葉,用來“治療精神疾病”,手術的效果非常可疑,如電影《飛越瘋人院》所描述的那樣,結果往往是病人變得遲鈍、癡呆、喪失個性。諾貝爾獎讓手術風行一時。隨著大量腦損傷者的誕生——包括肯尼迪家族的羅斯瑪麗·肯尼迪——1960年后,這個手術徹底淡出了歷史舞臺。
從1928到1950年,莫尼斯一共獲得了18次提名,其中1928年和1933年莫尼斯因為血管造影術獲得4次提名。更有價值的發現并未給莫尼斯帶來諾獎。命運殘忍的玩笑讓莫尼斯因“利用手術方法治療精神疾病”而獲得諾貝爾獎,而數以千計的病人和家庭承受了不必要的痛苦。
諾貝爾的遺囑要求評審各獎項時不考慮國籍,一個發明或者發現應該屬于全人類。然而,雖然科學沒有國界,科學家卻有國籍,退一步而言,“和平時期科學家不分國界,而戰爭時期,科學家有國家”(弗里茨·哈伯)。當歷史的潮流席卷而來,個體,主動或者被動,往往不得不為之做出選擇。逃亡瑞典的邁特納在戰后曾經激動地給哈恩寫信:“你們留在德國的,都是幫兇。”而哈恩在得知原子彈在廣島爆炸時,一度想過要自殺:他認為自己應該為成千上萬平民的死亡負責。
這并不是科學能解答的倫理問題。1918年,弗里茨·哈伯(Fritz Haber)因為發明了鐵催化合成氨的“哈伯法”獲得了化學獎。然而1914年,“一戰”爆發,哈伯投入了毒氣的研制。在這場戰爭中,德國和法國互相傾倒毒氣,兩國的化學家將畢生的才智投入到如何讓敵人痛苦地死去中——哈伯的對手,是負責制造光氣的法國化學家維克多·格林尼亞(Victor Grignard,“格氏試劑”的發明人,1912年化學獎得主)。在這場戰爭里,65萬人死于毒氣。因為反對哈伯的化學武器,哈伯的妻子用哈伯的手槍自盡。1946年,哈伯的兒子因為父親在毒氣戰中的工作而自盡。
書寫歷史的上帝總是有一種黑色幽默,“二戰”時德國開始屠殺猶太人。猶太人哈伯開發的農藥奇克龍B,因為無色無味,被用于毒氣室。哈伯的數百萬猶太同胞死去,其中就有哈伯的外甥女和外侄孫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