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穎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沈從文活躍于文壇,先后擔任文學雜志編輯與大學中文教授,發表出版了大量文章與個人文集,當紅作品甚至出現了不少盜版,沈本人也逐步成為京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而名家名作占據文學場中心地位,不論是從文學價值還是商業利益考慮,通常更易吸引譯者優先選擇熱銷作品進行翻譯出版。沈從文的作品自然也被譯者們青睞,從二十年代后期起,就陸續有作品由國內知識分子譯為日、英、法語發表于各類外文報,隨后英美譯文開始涌現,篇目以其最知名的鄉土小說為主,民國時期,國內外發表的沈從文作品英譯本就多達二十余篇,見于報刊和專門譯文集的法語和日語譯本也各有十余篇。自此沈從文本人與作品的翻譯及出版開始產生了密切關聯。
作為心懷社會的有識之士,文化身份和教育背景決定了作家們往往更會關注自己作品的外譯,作家本人所擁有的文化資源也可以促進翻譯活動進行。就主觀動因而言,作者支持翻譯活動的最直接原因就是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走向域外,為西方讀者所知。而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面對戰爭侵襲、社會動蕩和民族危機,這一需求尤其強烈,國內知識分子紛紛想要對外發聲,讓西方了解變革中的中國社會和文化,除了創辦外文報刊或是直接用外文寫作外,翻譯也是發聲的重要途徑。二十多年間,魯迅、沈從文、茅盾、張天翼等作家的大量作品都被陸續譯為外文,在國外發表、出版。作家們對翻譯事業也極為支持,如斯諾編輯、翻譯《活的中國》文學選集就是遵循魯迅的建議,在蕭乾和楊剛的幫助下完成的。而伊羅生英譯的短篇小說集《草鞋腳》同樣得到了魯迅、茅盾的支持,茅盾為其撰寫了作家生平和簡介,魯迅也寫了“小引”。沈從文也是如此,1930年11月5日他寫給王際真的信中就說道:“中國是需要一些對外說話的人的,這是費力的事,然而也是一種為國人做得好的宣傳?!?944年9月16日致胡適的信中也提及:“用我平時的態度寫戰爭,寫我極熟習的湖南人對戰爭的種種,在國內很顯然是不大容易得到付印機會,然而若翻成英文,似乎又很可能讓國外讀者對東方在應付戰爭中的中國人生活與心情能脫離宣傳味有所理解,這理解不僅有益于外國人,也有益于中國的!”時至八十年代,在他為英、印、德語等多部譯文集所作序言中也都提到,希望這些作品的譯文可以有助于文化交流,引起讀者的共鳴,增進兩國人民的了解??梢姡袊奈膶W需要對外輸出,以此為國家和人民做宣傳、促進中西交流,已成為很多作家的共識。
當然,經濟因素也是另一個重要的驅動力。作家的稿費往往并不豐厚,以此為業難免會受生活所迫,通過譯本的發行則可以尋找和開拓新的市場,增加收入。沈從文對于翻譯自己的作品態度如此積極,一個主要動因正是如此。不同于一些知識分子羞于談錢的清高,沈從文在朋友面前并不諱言自己迫切需要賺錢謀生。在前文所引的致胡適的同一封信中,他就曾坦言自己“還無法靠合法版稅支持最低生活,將來也恐怕無多希望。譯本在國外若有相當銷路,對于我此后廿年工作實大有關系。我希望因此有機會到美國看看,住二三年……兆和又還充滿讀書求學興趣,她若可用我在美國應得的版稅讀兩年書,將來或許也可在翻譯上有點成績”。而在1930年至1931年間的信件里他反復詢問王際真翻譯的《龍朱》是否賣了出去,甚至數次提議可以讓王際真署上自己的名字,當成原作而非譯文發表,以擴大影響獲得銷路,為此他還計劃去北京找胡適寫序,趕譯出來賣錢。顯然迫于生活困窘,沈從文在考慮自己和家庭未來生活的計劃時也是對譯作的版稅收入寄予厚望,將作品翻譯售至西方視為改善生活的一種有利途徑。
從客觀條件上看,自民國時期起,知識分子群體依托于各類文藝社團、刊物以及高校,構建起特定的文化人際網絡,尤其以京、滬兩地為核心聚集地,成員在多種文化事業和活動中相互支持合作。作者、譯者和編輯出版者往來頻繁,其中很多人都是留洋歸來的學者,也常常身兼多職,許多知名作家本人就是翻譯家,如魯迅、巴金、徐志摩、張愛玲等,邵洵美、溫源寧等出版人也兼任譯者和作家。沈從文雖然不通外文,自詡為鄉下人,但因閱讀了大量西方譯入國內的文藝、社科書籍,深受其影響;進入文壇后,結識的諸位前輩友人如徐志摩、胡適、林徽因夫婦等,也都擁有西方教育背景。而此后他任教于西南聯大和北大等高校,其間的同事和學生如金隄、林蒲、鐘開萊等先后赴美工作生活。此外,他的妻妹張充和也隨丈夫傅漢思定居美國。沈從文與這些海外的親友們一直保持通信聯絡,這樣的海外關系和文化資源讓他的作品獲得更多被翻譯的機會,他也得以對自己作品的翻譯和在西方出版情況一直保持關注與了解。
從三十年代到生命晚年,身為作者的沈從文一直以各種方式參與作品的譯介活動之中,而對于翻譯活動的推動,最明顯的表現就是作為譯文的發起和促成者,身為一位擁有國際視野的作家,沈從文時常主動建議翻譯自己的某些作品,以便讓海外讀者所知。在他與早期的重要譯者王際真的交往中就可見一斑。二人因徐志摩介紹結緣成為朋友,在王際真赴美后書信往來頻繁。僅1929年至1932年期間,沈從文寫給王際真的信件留存下的就多達四十余封,除了記述近期的工作生活和新聞外,二人常討論國內外文學動向以及建議翻譯的作品篇目,也相互寄送文壇新出的書刊和自己的新作。沈從文就曾寄去自己關于中國新詩的論文與講義,建議可以譯成英文,并在信中多次詢問王際真是否愿意翻譯自己的新作《神巫之愛》等作品,還表示如果他的譯作可以賣出去,“可以特來寫幾個在中國看來無意思、在美國人看來或可代表一點東方趣味的作品,不在中國發布,單來由你譯給美國人看”。可見,他非常清楚中、西讀者之間文學興趣的區別,愿意迎合西方人的口味,為他們感興趣的題材進行創作。這種對于譯出的強烈意愿,不僅限于自己的作品,作為文藝報刊編輯,他常為一些學校和文壇的朋友轉寄稿子進行推薦,還詢問王際真是否肯為他們譯書,以此“為國內人做一點事”。
在譯文出版的過程中,沈從文還親自參與了諸如選擇譯文篇目、撰寫序言等工作。第一本英譯沈從文小說集《中國土地》譯者序言部分就明確提道,全書的十余篇小說均是由沈從文本人挑選的,而前文所述沈從文給身在美國的胡適寫信,主要目的就是想請他為這部英文版作序,借助胡適的名氣提升這部譯文集在美國的傳播和接受度,因為文章“多涉及中國農村與兵士平凡哀樂,給英美讀者印象,很可能與其他現代中國小說內容不大相同,要國外讀者相信這也是中國的事情,最好的一個介紹者、說明者,也只有先生”,以此“給英美讀者一個較新也較正確的印象”。不難看出沈從文對自己的首部譯文集相當重視,通過參與譯作出版決策,設法提升宣傳效果,力求自己最有代表性的作品為西方讀者所了解。
此外,沈從文在譯介活動中也時常承擔著溝通和協調的任務。作者與譯者之間的密切聯系有利于翻譯過程中的及時溝通,使譯文得以更為準確順利地完成,同時譯者因私交而產生偏好也會進一步增加作品譯出的可能性?!哆叧恰肥讉€英譯本的譯者邵洵美是沈從文的好友,曾撰文贊美《邊城》,翻譯也是出于個人的喜愛,希望向外國人介紹這部杰作。蕭乾為《中國簡報》翻譯的沈從文小說《呆官日記》和《阿麗思中國游記》片段,就是在1930年對沈從文的專門訪談之后完成,并推薦他的《柏子》收入斯諾編輯的《活的中國》。而英譯文集《中國土地》的譯者金隄和白英都是同一所大學任教的同事,沈從文在1982年的再版序言中也提到與金隄是朋友兼近鄰,所以時常就翻譯過程中遇到的人物地名等問題進行溝通,解答疑惑。美國學者金介甫作為研究和翻譯沈從文作品最多的漢學家,更是多次來信乃至上門拜訪沈從文,請教研究與翻譯作品中遇到的各類問題,沈從文均耐心為其一一作答。至于《中國文學》雜志的主要譯者楊憲益夫婦,沈從文也與他們相熟已久,書信來往中常以兄嫂稱呼二人。兩位譯者也對沈從文作品較多偏愛,現當代作家中除魯迅作品外,戴乃迭翻譯最多的就數沈從文的作品,楊憲益還曾在采訪提到自己遺憾的是想更多介紹沈從文的作品而沒能做到。沈從文與譯者之間的聯系不僅限于英語世界,1948年5月沈從文收到了日本學者松枝茂夫翻譯的日文版小說,因看不懂日語的跋記還特意托同學譯出,并回復了他求教翻譯問題的來信,稱自己的文章“引用土語多雙關意思,譯時或較麻煩”,還主動提出贈送自己的新作。即便已至暮年,他依然與馬漢茂、小島久代等譯者就翻譯問題進行書信交流。對于譯者,不論國籍和資歷,他都始終保持謙遜友好的態度,不吝表達歡迎和感謝之情。而這種作者與譯者之間的良好配合互動,對于作品得以大量順利譯介意義不可忽視。
這樣的協調關系也存在于沈從文和譯作出版社之間。就知名作家而言,出版機構有時直接與本人商討翻譯作品的版權事宜。1981年沈從文的著作《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在香港付印后,美國蘭登出版社提出愿意出版英譯本,并與他口頭商妥將書壓縮一半內容后翻譯出版。沈從文還承擔了為英文版尋找譯者的重任,由于該書的學術專業性,綜合考慮了多位人選,寫信或是托朋友詢問各位譯者的意愿。他最初希望由楊憲益夫婦翻譯,后因二人無暇兼顧又轉而考慮旅美史學家房兆楹和波士頓藝術館任職的吳同等人。在1982年三四月間與友人書信中他也多次談論這件事,分析選擇各位譯者的原因和可能性,對此頗費心思和周折。到了1984年,沈從文的健康每況愈下,但依然應出版方邀請為德文版馬漢茂所譯的《從文自傳》以及吳樂素所譯的《從文短篇小說集》撰寫了序言。
最后,譯文問世之后,沈從文還扮演了宣傳者的角色,通過與譯入語讀者的直接互動擴大影響。1980年10月至1981年2月,沈從文與夫人張兆和應邀出訪美國,近四個月的時間里到訪了紐約、芝加哥、舊金山等地,并在哥倫比亞、耶魯、哈佛、斯坦福等十多所大學舉行了二十多場講座,介紹了自己的文學創作以及中國文物研究成果。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對于沈從文在西方的影響功不可沒,而沈從文在哥大的首場演講也正是由夏志清主持,《中國土地》的譯者之一白英也來到了現場;到了舊金山,除了在舊金山州立大學由許芥昱擔任翻譯發表演講,舊金山東風書店還特意為他安排了一場讀者見面會。作家本人現身,通過參加演講、見面會等活動與海外讀者直接面對面交流,無疑是增進讀者了解的有效宣傳方式,從而擴大影響催生更多的翻譯契機。鑒于沈從文訪美的背景,1981年至1982年《中國文學》共刊登了他的六篇小說英譯。1981年戴乃迭翻譯的四篇作品也作為“熊貓叢書”之一單獨成冊出版,沈從文出訪時攜帶的小說譯文就包括了《中國土地》和當年新出的《中國文學》。
而《中國土地》譯文集的再版事宜,也正是沈從文在美國訪問講學期間,由夏志清引薦與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編輯共同敲定。1982年再版面世時,書中另新加了沈從文本人于1981年1月在美專門撰寫的序言,由傅漢思譯為英文,全書最后還加入了傅漢思所寫的作者介紹,新版封面上“中國土地”的中文標題也由沈從文親筆所書。在序言中,沈從文詳細介紹了兩位譯者的身份、翻譯過程和分工,并謙虛地表明如果小說能吸引英語讀者,應當歸功于譯者。鑒于哥大出版社的學術性質,沈從文特意說明了當年翻譯的底本為1936年上海良友圖書公司出版的《從文小說習作選》,簡述了自己文物研究的方向和此行訪美的情況等。作為面向高校學生和研究者的選集,作者本人對于這些成書背景的回憶與補充有助于減少研究者閱讀譯文時可能產生的疑惑。相較而言,1947年《中國土地》初版的序言由譯者金隄和白英共同撰寫,聚焦于作者背景經歷,還將沈從文與魯迅相提并論,認為他可以被視為魯迅的接班人,至于文集翻譯情況僅在文末簡單提及。從序言重心的轉換中可以看出三十多年間譯介主體所擁有的文化資本變化:首版時中國現代文學處于譯入西方的初期,處于文學系統的邊緣地位,讀者們對作家和社會背景幾乎全無了解,需要西方編譯者來架設橋梁;而八十年代初,隨著中美建交后聯系逐步加強,沈從文受到西方學界推崇,訪美期間在多所名校的講座活動進一步擴大了他的名聲,作序、題詞等行為也是依托作者的名氣促進圖書推廣。
(沈從文:《沈從文全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中國土地》The Chinese Earth,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