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冬子
“筆墨當隨時代,猶詩文風氣所轉。”單品這句話,石濤是在表述書畫的筆墨應當與時俱進,不斷開拓。然而該句出處的原畫跋,又表露出了“恐無復佳矣”這樣厚古薄今,覺得書畫和詩文一樣都在逐漸衰退的意思。石濤本意究竟如何,在他其他一些的文字表述中,還有頗多自相矛盾,難以自圓的現象,顯得對這個問題的思辯撲朔迷離。所以本篇小文,不在于探究石濤寫下這句話的初心,而想就其字面意思進行一些解讀。
一、“筆墨”的意涵是什么
筆墨是中國畫的基本技法和單位,也是最本初的形式。然而在本文所要論述的“現實意義”當中,筆墨則有另一種重要的文化可能。筆墨是一種文人的精神氣息,一位畫師,是通過筆觸來表達出自己內心的態度、情緒的。不論是否帶著明顯的主觀表達(例如一定把魚鳥畫成“白眼看青天”),即使只是一副普通的山水冊頁,在樹木山石的疏密之間,也會流露出一種藝術精神。這種態度,和石濤所說的隨著朝代興衰,在詩文精神氣質上的反映是一致的。也就是說,在作者為自己的創作自由發出強有力的呼聲時(石濤語“我自用我法。”),也不得不承認,這種自由,還是無法跳脫出歷史背景的。
那么這就引出了另一個問題,既然我們對“時代當下”的背景前提如此在意,那么我們的表達將對其有何作用呢?這在石濤的另一句廣為人知的又號“借古以開今”中給出了答案,和唐代韓、柳領導的古文運動一樣,正是因為他們沒有順從時代,才能做到“化古為新”“古為今用”,開創一代新風。另外需要捋清的是,單純以時間順序將時代分為“新舊”是不那么妥當的。歷史有時像一種循環,在曲折中前進上升。站在這種史觀上,能幫助我們更好認識為什么要通過“復古”來“出新”的這種動機。
二、如何“隨”時代
石濤的個人經歷,和四僧當中的朱耷相仿,都是前朝的遺族。這種背景使得他們有著相同的心態,對于過去的東西既向往,又回避。向往是因為曾經的歷史懷藏著整個家族乃至民族更欣榮豐盛的美好回憶,但是這種回憶,又會帶來對現實反照的蟄痛,使得他們不斷提醒自己要和過去保持距離。這樣的個人經歷,給這些清初畫家的藝術風格注入了一種冷僻、獨立的藝術氣質,他們以自己的筆觸做出了自己對時代態度的答卷。古代的畫家和散文家不同,他們是離廟堂更遠的隱士,對于社會政治現狀,既沒有一言興邦的野心,也沒有得君行道的途徑。所以在畫卷上所展開的,只能是對時代脈搏的“隨”,而不是“引”或“領”。
然而正是這種“隨”的態度,恰好在“繪畫”這種藝術形式中,找到了對于現實和藝術的微妙平衡。畫作即是對實物的刻畫,卻并非“還原”,而是藝術的再現。“時代”這種字眼,總會使人蒙蔽地覺得,對客觀環境的把握是創作的訣竅。其實法門恰恰相反,是因為創作者有了不同于前人的經歷、才造就了另一種心境,再由此想要做出不同的表達,這完全是由內到外的一種噴薄。沒有內心的變化,縱使跟隨著當下的新風氣去做新的事物,也只是一種無意義的盲從。
三、筆墨在時代中的回響
石濤的這句話能夠廣為流傳,是因為他捕捉到了某種歷史規律。石濤以自己的藝術創作證明了自己沒有淹沒在歷史當中,當然他也絕非以一個完全逆流而上的反抗者的形象出現,我更愿意把他想做劃著一葉扁舟,在浩渺江水中找到一灣蘆葦蕩,或是一處桃花源,然后成全了自己的位置。
在石濤最初援引的例子里,“中古之畫,如初盛唐之句,雄渾壯麗”,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極好的辯證案例。提到盛唐,總使人心中浮現出無數瑰麗的詩句。然而到底是盛唐造就了這些詩句,還是這些詩句裝點了盛唐呢,顯而易見,這是一個對立又統一的問題。盛唐的時代背景為唐詩提供了土壤,唐詩是在上面長出的閬草仙葩。如果不是花草,我們也不會注意到這下面的土地。
以每個人從自身看時代,總會將自己和時代割裂開來,我們企圖和這個時代對話,好像我們自己不是當下的一份子。然而所有當下的東西,在下一秒到來之前,就又都成為了歷史。這種前后都無法著顧的空虛和焦慮,被那些經歷過時代更替的遺民們一早深刻地體察到了。歷史的汪洋中,人如浮萍飄絮,無法決定自己的去向,好在藝術是自由的,我們不必照著任何規矩定論來下筆著墨。所謂的“筆墨當隨時代”,即是筆墨可以比人更早走一步,只有未來的可能,才是時代,而其他的都只是不同的歷史。“筆墨”的精神意義正在于此,一切尚未被定義的才能稱之為時代,這也就為一種新的精神態度提供了空間。
正是因為石濤能夠在時代中留下了自己的注腳,我們至今還能聽到他清澈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