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音
紫檀,一種珍稀木材:《紫檀》,一部新創作品。紫檀根脈深植南國沃土,《紫檀》藝術綻放燕趙大地。廊坊,自古與京畿津門為鄰,《紫檀》為該市自主打造的第一部大型原創音樂劇,2017年仲春首輪演出,當地觀眾一片喝彩:2017深冬晉京演出,首都觀眾大加好評。
筆者如約前往觀看了12月14日這一場。那晚京城北風凜冽寒意深濃,保利劇院前廳人潮涌動熱氣騰騰。正面一扇大屏風,一張大龍椅,端的一派京作木器的高貴雍容古雅肅穆。大戲未開,紫氣東來。音樂劇《紫檀》特邀著名作曲家孟衛東作曲,青年劇作家錢曉天編劇,著名導演陳蔚執導,王乃達擔任文學編劇并和梁宇同任執行導演。
這是一部弘揚愛國精神、禮贊民族忠魂的音樂劇。講述清宮名匠歸隱民間,自建工坊傳承技藝:前清遜帝投靠日寇,甘為傀儡妄圖登基:武貝勒和李太監威逼何天工呈獻紫檀神木為其打造龍椅禮器:何天工為保全祖傳神木與絕藝秘笈,毅然斷腕焚木拼死抗爭:他視為養子的高足愛徒“斧子”,在其心上人檀兒被逼自盡后,同何門師兄弟遠走他鄉歷經磨難,終于將師承京作木工秘笈,一脈相承傳揚發展。全劇高度藝術地升華“神木奇才乃天地精華”的生命主題。
全劇六個冠名角色,身份明確關系清晰。導演選角慧眼識珠,舞臺上,所有人物形神兼備自然到位。田浩,身量魁偉高大正氣浩然,聲音造型相得益彰。早先我們聽男低音唱威爾第、瓦格納,唱鐵木爾、洪丁與哈根,西方作品中的人和神,他的舞臺演繹相對成熟。現在回過頭來唱孟衛東音樂劇里的老工匠,田浩還是非常注意用聲方法的調整,他特別注意刻畫人物,表達出人物的性格特征與內心情感。“悠悠春秋,圣賢迭出…‘祖師爺預言終成讖……”無論道白還是歌唱,一副雄渾寬厚深沉結實的金嗓銅喉,開聲就有千鈞之力。《莫怪師傅心狠》的深沉溫情,《我只是個工匠》的義正言辭,《長大》的語重心長,何天工所有重要唱段,田浩的處理都力求聲情兼顧精確細致。他塑造的燕趙義士民族工匠何天工,藝術形象立得起來頗有光彩。
因這次觀演前預習功課不足,只對田浩主演男一號有印象。女一號是誰?開場第一段,只見一位清秀苗條女子立于一方,左手打板右手擊鼓,張口就是滿嘴的鼓書腔兒說唱味兒:“九曲黃河十八彎,村子里有個魯家關。”那不就是唱的《魯班學藝》嗎?應該不是京韻大鼓,梅花?樂亭?似像非像,原來她在唱西河大鼓,所有大鼓里流傳地域最廣的一種民間說唱。
這會兒唱曲兒彈弦兒撂地兒說書的兩人沒在舞臺前側明亮的光區內,單聽前面幾句一時也辨不清這美麗女子所為何人,滿心以為女一號檀兒應該就是廊坊當地曲藝演員。原先學楚劇的劉丹麗可以主演《洪湖赤衛隊》,原先唱京劇的丁曉君也能在《馬向陽下鄉記》領銜。孟衛東2017年為寧波寫的新戲《呦呦鹿鳴》,女主B角也是當地的戲曲演員,這種跨界例子越來越多,既不稀奇,更不新鮮。
但,新鮮的是,檀兒并非大鼓演員,她本是中國音樂學院碩士畢業的青年教師劉玥。對她而言,演音樂劇當女一號也不是“大姑娘上轎”,在陳蔚執導的音樂劇《或許明天屬于我》里,她就很好地完成了一個有理想有個性的女大學生角色的扮演。她的民族聲樂專業背景,再多唱幾句鼓曲就能聽出來了,現場演出西河大鼓,她可是“頭一回”,那就該讓人刮目相看。雖說她是廊坊人,可畢竟隔行如隔山,歌曲與鼓曲真不是一回事,何況西河大鼓又那么難唱。看她一手一件樂器,打板擊鼓,節奏交錯繁而不亂,操練演習蠻像回事,差一點被她給蒙了。
雖然歌曲和鼓曲是兩回事,但,只要是曲都有音樂和聲腔。劉玥能夠自然流暢不露痕跡地實現兩者的轉換與對接。在與情郎合作《你是榫頭我是卯》的大段對唱輪唱重唱時,女高音完全用的是民族聲樂的規范唱法:全劇中檀兒的核心唱段不是孟衛東原創新譜,而是檀兒臨終前一長段的《大西廂》。這個設計別出心裁特立獨行,在純潔的女子遭受強人凌辱后,檀兒抱定恪守名節一死清白的決心,這個時候,《大西廂》的唱段就是一首詠嘆調,再沒有比這個更合適了。這個角色、這個身份、這一刻的情緒、這一段的情節,全部涵蓋在里面了。如果說開頭的《魯班學藝》只是全劇的楔子,此刻的《大西廂》無疑就是生命的絕唱。尾聲中,檀兒的歌聲仿佛來自天宇,劉玥在觀眾席二層樓廂與心上人對唱,天上人間遙相呼應。一顆“催淚彈”頓時炸開淚洪的閘門。有人酸心,有人啜泣……美麗動人的檀兒,在音樂中走入人們的內心,這個民族音樂劇的藝術形象,將帶給人們長久的感動。
燕趙人杰,廊坊地靈。京作工坊也好,西河大河也罷,全是老祖宗留下的珍貴遺產。前者是硬件,后者為軟件,有形與無形、無聲與有聲,在《紫檀》中盡顯一段風流。孟衛東擷取原屬板腔體與曲牌聯綴體結合的西河大鼓音韻,將河北“吹歌”、民間小曲、傳統說唱等音樂素材融為一體,形成一種具有“地標”特色的音樂風格。琵琶、三弦、竹笛、鑼鼓等民族樂器也揮灑著濃墨重彩點染寫意的表現功能。他的音樂語言獨具一格自成一派,最大的特征就是一不禍害演員嗓子,二不踐踏觀眾耳朵。換言之,要讓演員愛唱,也讓觀眾愛聽。否則,你為誰寫?寫他干嘛?
滿懷情感、力求美感,音樂的敘事抒情都在塑造一群形象、表達一種意象,贊美一種精神、傳揚一種文化。全劇三十余段音樂唱腔,無論獨唱、重唱、合唱,無論詠嘆式、宣敘性的寫法都是以人物和事件為依據,而未跳脫游離主題。《魯班頌》神圣莊嚴基調鋪陳,《你是榫頭我是卯》優美舒展青春戀曲,《子牙河》風俗畫卷漕運景象,《喝了這杯酒》雄健壯烈燕趙悲歌。
青年劇作家錢曉天近年十分活躍,從歌劇《紅河谷》、音樂劇《大舜》《羅陽》和《錦繡過云樓》聽到現在,感覺《紫檀》可能是他有意識借鑒傳統戲曲曲藝文法格式最集中最突出的一部力作。如,祭祀合唱:“妙用規矩尺,善為方圓術。”又如,檀兒和斧子重唱:“一榫一卯,如漆似膠……你契我合,暮暮朝朝。”再如,何天工寄情高徒:“……精工造物,你才能將工匠二字寫得巨大:……鬼斧神工,你才能將廢材朽木化做繁花。”這些文辭大多講究合轍押韻,本身具有音韻節律,既利于作曲家上手譜寫,又便于歌唱家開聲行腔。
在歌劇《檀香刑》里將表現主義手法自由發揮了一把,劉科棟這次的《紫檀》舞美設計風格又是別有新意,建筑架構虛實相照,景觀造像動靜相宜。天幕右側懸空一輪大圓,開始未加注意,還以為是先鋒派的“滿月”?仔細辨析,原來那就是全劇重要的標識符號:紫檀大料的橫截面。清官帽座椅碩大無朋頂天立地,赫然置于乾坤之間。椅座下方四條腿長高于人物身長,第三幕罩上一圈紅色帷帳,即成了武貝勒花天酒地的一方煙榻。最后,何天工登上椅座,大義凜然斷腕舍命,滿臺猩紅象征噴濺的鮮血與燃燒的火焰,視覺沖擊力十分震撼。
陳蔚的導演手法成熟洗練,所有角色、群眾演員、舞蹈段落設計法理合度,視角方位層次維度,高低遠近疏密有致,舞臺呈現富于流動性與畫面感:重點是她特別善于開掘和調教演員的潛能。男二號青年學徒斧子由中國音樂學院聲歌系畢業生、青年男高音歌唱家陳濱擔綱。曾看過陳濱和劉玥主演的音樂劇《或許明天屬于我》,再來看音樂劇《紫檀》,兩位青年新秀的舞臺表演日臻成熟,可喜進步令人感嘆。
中國音樂劇演員,大體有兩個路子:一是以聲樂專業為基礎,在形體表演上強化提高:一是以表演專業為基礎,在聲樂表演上加以訓練。根據陳蔚導演近20年約30部音樂戲劇的實踐經驗,她始終認為:一部音樂劇理應以音樂的呈現為軸心:演員的歌唱能力,更能對一部音樂劇的成敗起到決定性作用。無論國外經典還是國產原創,音樂劇還是以演唱塑造人物。如果演員不能唱,別的就無從談起。因此她導演的音樂劇,基本堅持以聲樂專業演員為主。《紫檀》也不例外,清一色全聲樂班底,既有成熟的歌劇演員,又有音樂學院聲歌系高材生。
音樂劇和歌劇均屬舶來品,兩個劇種好像一對姐妹,既有差異又有共性。美國作曲家格什溫的《波吉與貝絲》,既是一部美國的民族歌劇,又像一部現代的都市音樂劇。如果讓《紫檀》再長長,長成一部民族歌劇也未嘗不可。前提必須是現場演出要有好指揮與好樂隊,重點是音樂的配器需要再下些功夫,使其和聲織體、音型變化更豐富、更講究、更高級。紫檀大料的自然生命,《紫檀》戲劇的藝術生命,高貴珍奇互為映襯。借用劇中人何天工之語:“傳承不在手,而在于心。”所謂真材實料精工細作,如是打造精品佳作,將不斷煥發出新的神采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