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世彭
在德國巴伐利亞州北部,距離慕尼黑約145英里,距離法蘭克福約170英里,有個7.6萬人口的小城叫做拜羅伊特,城里有座舉世聞名的劇場,專演瓦格納的《樂劇》,那就是這位作曲家在1875年建造完工、次年在那里首演自己的《指環》系列四聯劇的場地。這個劇場,德文叫做《Bayreuther Festspielhaus》,英文叫做《Bayreuth Festival Theatre》,從1876年開幕至今,除了《二戰》結束被盟軍占領期間,曾經偶爾演出過貝多芬Ⅸ第九交響曲》、輕歌劇《蝙蝠》等有限的幾部古典音樂作品及歌劇外,僅上演瓦格納的十部樂劇作品,目前也是每年一度的《瓦格納樂劇節》的演出場所。它的演出水平,堪稱舉世無雙。
建造的經過
瓦格納選擇拜羅伊特這個小城(當年僅有2萬多人)建造他的理想劇場有幾個原因。第一就是那時的歐洲沒有一家歌劇院的設備可以演出他那規模宏大的《指環》系列,他也希望觀眾可以遠離城市的喧囂,專誠往訪一個并無旅游景點的小城,目的僅是欣賞這套《指環》的演出。其實另外還有沒有明說的原因,就是那時瓦格納雖已獲得路德維希二世(Ludwig II)君王的贊助與寵信,但也遭到巴伐利亞宮廷重臣的排擠,必須離開慕尼黑了。還有,他已經迫于債務問題而出售了歌劇作品的版權,如若是在邊緣小城搬演作品。似乎可以逃避引發的版權糾紛。當然,小城居民及當地議會對他的極度歡迎,也是主因之一。
節日劇場在1872年5月22日奠基,正逢瓦格納的59歲生日。本打算在次年就建成,但開工后不久經費即用完,瓦格納不得不巡游歐洲指揮賺錢,也成立了幾個《瓦格納協會》募款,最后還是靠路德維希二世的大筆借款,才得以在1875年把劇場建造完畢,1876年8月13日至17日的五天內首演了《指環》系列四聯劇。
劇場的特色
節日劇場的設計基本采自德國建筑師戈特弗里德·森佩爾(Gottfried Semper,1803~1879,德國建筑師)一座并未實際建造的歌劇院設計方案,但也包含了許多瓦格納在劇場建筑方面的理念。節日劇場在結構形式上與當時歐洲的歌劇院大為不同。例如,其觀眾席的座次是扇型向后大幅傾斜的,沒有中間走道,也沒有那種馬蹄形三面圍繞池座的形態,更沒有四五層高疊的包廂;通常歌劇院所青睞的豪華裝飾,在這劇場里幾乎絕跡。它其實頗像碗形斜升的古希臘戶外劇場,每個座位都有很好的視線。當年1800余座,現今1925座,在歌劇院中算是規模小的,在19世紀的劇場中可謂是相當平民化了。
節日劇場的內部全部木結構,因此音響奇佳,殘音僅1.55秒,是歐美歌劇院中最好的;而它在舞臺及樂池的設計上更有妙處,都須分別敘述。
首先說它的舞臺。30米×30米×40米的尺寸,兩側雖沒有巨大的側臺,但它的縱深卻是歐美劇院中少見的。舞臺背墻可以整個打開,讓整座的巨大布景可以從劇場正后方的制景工廠直接推上舞臺,這是其他大型劇院無法辦到的,當初如此,如今優勢更是明顯。1988年德國導演哈瑞-庫普弗(Harry Kupfer)在拜羅伊特制作的《指環》系列,其中《萊茵的黃金》一劇運用激光效果,后臺背墻打開,激光機放在距臺口180英尺的地方照射,這樣設計出的舞臺縱深感可謂空前。
舞臺上有完備的臺板升降設備,讓布景可以快速而安靜地升起或降入臺底;百余英尺高的吊景臺,可以完全吊起巨大的景片直至消失;它還有特大的旋轉舞臺,占滿整個舞臺鏡框的寬度。節日劇場設有雙重舞臺鏡框,根據瓦格納的理論它應該可以創造出更大的幻象感,令觀眾感覺舞臺上的虛幻世界似乎離他們更遠。19世紀末葉,拜羅伊特的演出常用兩層舞臺鏡框之間安裝的《蒸汽幕》,也是營造出這種幻覺的手法之一。
神奇的下陷樂池
節日劇場最令人稱道的就是它奇妙的音色。除了木結構劇場殘音效果理想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它那特別巨大的樂池,卻是深藏在舞臺底下的。這是瓦格納的獨家設計,舉世僅此一個。如今節日劇場的樂池靠近觀眾席有個能蓋住樂池四分之一的蓋子,讓觀眾看不見樂師及指揮,演出間但聞樂聲自池中裊裊揚起,不見樂師的演奏及指揮的身子擺動,這在其他歌劇院是絕無僅有的,尤其是《指環》系列中開場及結尾的絕美音樂,還有幾出樂劇的序曲演奏,都是愛樂人士津津樂道的聆聽經驗。
這個深藏臺底的樂池,瓦格納將其稱作《神秘的深淵》(the《Mystic Gulf》or《Mystic Chasm》),用以分隔觀眾的《現實世界》及舞臺上的《虛幻世界》。因此,瓦格納堅持演出中觀眾席燈光必須關掉,樂池中樂譜燈光也須盡量減低,演出前樂手也盡量避免試音練習。這些舉措,都是當年的劇場及歌劇院中極少見到的。
這個樂池可以容納120位樂手,也是19世紀歌劇院中僅有的大編制。由于樂手見不到歌手,指揮見到歌手的視覺范圍也有限,樂池里發出的音樂又要先經上蓋的反射才能達到歌手那里,再與歌聲一同傳達觀眾的耳中,合成這些繁復的音樂、歌聲非常難以控制,連最高明的指揮都有難以適應的感嘆。英國名指揮喬治·索爾蒂(Georg Solti)于1983年初次在拜羅伊特指揮《指環》系列時,與時任藝術總監的沃爾夫岡·瓦格納(Wolfgang Wagner,瓦格納的孫子)鬧得不可開交。事后有本專著追述了這次難忘的經驗及這版英國團隊制作的《指環》系列,里面就有相當的片段敘述索爾蒂如何在排練期間常與坐在觀眾席的助理指揮用打電話的方式來調整這煩難的《樂,歌組合》,他還必須多次讓助理指揮主掌樂隊,自己坐在觀眾席中感受這獨特的音響調整問題。
樂手座位的安排,在這個樂池中也與眾不同:第一小提琴是在指揮的右邊而非傳統的左邊,低音大提琴及大提琴則分成幾個小組坐在指揮的兩側:豎琴若用兩個,譬如伴奏《指環》系列,也須分置兩側,以期達到最好的音響效果(其實在現今拜羅伊特的《萊茵的黃金》演出中,常配置六架豎琴)。個別的指揮也會略微調整樂手座次,但上述那些與慣例不同的編制習慣,通常都會遵行。
在這音效奇佳的劇場里最后聽到的樂聲與歌聲,卻是絕對滿意的感覺。不管某個制作的導演構思多么令人失望,在聽覺的效果上絕對還是舉世一流。過去22年來我在這座劇場已經看過68場演出:每當我進入節日劇場,聽到樂池中肅靜無聲,滿座觀眾正襟危坐,開幕時間一到。兩側近20扇大門準時齊聲關閉,觀眾席燈光漸熄,留下《神秘的深淵》中微微的光影,然后美妙的音樂就從中裊裊揚起,大幕開啟演出展開……這種難得的聽覺享受與《幸福參與感》油然而生,也必須要親臨現場感受才能充分領略我所形容的這些妙處。
燈光、投影及換景設備
拜羅伊特的燈光、投影及換景設備,在19世紀末葉獨步歐洲,直到如今還是領先歐美。目前的劇院有七八百架先進的燈光器材及操控設備,也有幾十部功效極強的投影機,還有可以圍繞整個舞臺的機動天幕,在一流設計師的掌控之下,營造出來的視覺效果極其可觀。
我在拜羅伊特目睹過的許多換景上的《奇跡》,也真難令人忘卻。很多換景都在觀眾面前直接呈現,隨著音樂的演奏,那就是一幕幕的視覺聽覺饗宴了。一般觀眾僅會嘆奇,但從我作為資深舞臺導演的角度來看,那往往是令內行贊嘆的先進技術之最高展示,有些令人驚訝的《特技》,除非親眼所見,也真難以置信。1995年《女武神》第三幕八位武神《策馬》滿天飛舞,2002年《湯豪舍》的高懸空中歌手的兩次瞬間飛去,2008年《帕西法爾》35個場景轉換得天衣無縫。這些都是我看過的舉世演出中舞臺技術展示的極致。
2008年觀賞瓦格納曾孫女卡塔琳娜·瓦格納(Katharina Wagner)執導的《紐倫堡的名歌手》,最后一幕歌唱比賽那場,眼見百位盛裝的合唱隊群眾并非魚貫上場,而是坐在三四組頗像看球賽的戶外鋼架座位上,在合唱聲中自臺底緩緩升起,然后依次滑開定位,逐漸占滿演區后方及兩側。與此同時,其他布景也次第升起降下,合唱結束時剛好也是換景的結束,整個過程及畫面,加上燈光的多次變換,真是精美絕倫,而這些機械舞臺的運作,卻是那么暢順及無聲無息,是為那次演出最最動人的一幕。
后來我在一部紀錄片中看到,節日劇院后臺人員講述這幕中整個順序的換景,點出其中技術上的繁難之處,也展示了他們的解決方法。我才得知這百人合唱隊及三四組鋼架座位,每組都重達20噸,除了升降臺的負荷,還要靠離開臺面百余英尺高度的吊景鋼索暗中拉卷,才能把這些坐滿了人的鋼架從臺底升起牽引至固定的位置。而這些操作全靠自動,并無任何后臺人員在背后推拉定位。上述一切都在觀眾面前《舉重若輕》毫不費力地進行,居然能夠如此暢順、安靜以及迅速,可見節日劇院的舞臺機械及技術人員,又是多么優異及深具功力了。
拜羅伊特節日劇場的舞臺技術特別優異,除了硬件設施完善外,另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這個劇場僅在7-8月間演出,其他時間都空著,那就可以讓設計師及后臺人員有充足的時間在劇場內合成及調試。這些工作可以在導演及指揮展開排練之前就大致完成,再加上幾個技術排練及彩排,這些換景程序就可以操練純熟了。更令其他歌劇院眼紅的是,節日劇場的每個新制作都將連續公演五個夏天,那就表示導演、設計師及后臺人員可有四次機會改善原有的設計。這種精益求精的創作精神也是拜羅伊特獨有的,難怪世界各地的指揮、導演、設計師及歌手樂手,都以能去那里工作為榮:而全世界的樂迷戲迷,也都千方百計找到入場券,前往《綠丘》上的節日劇場《朝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