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恨水曾說做副刊“絕不研究高深的學問”,“我們打算專往極小的問題上做去。自然,這無非就是些柴米油鹽醬醋茶一類的題目。高明些,也無非是書畫琴棋詩酒花罷了。”

作為一個副刊編輯,張恨水有自己的原則“,卑之無甚高論”。1926年8月7日,他在《世界日報》上發文,與讀者《約法三章》,表明副刊“絕對不談大問題”,“絕對不批評大人物”,“絕不研究高深的學問”,“我們打算專往極小的問題上做去。自然,這無非就是些柴米油鹽醬醋茶一類的題目。高明些,也無非是書畫琴棋詩酒花罷了。”
“副刊不僅成就了張恨水的報人事業,也成就了他小說家之路。”解璽璋說。自《世界晚報》創刊之日起,張恨水便開始在副刊上連載他的小說《春明外史》。每日刊登五六百字,歷時近5年,不曾有一日松懈,直到1929年1月24日完結。
《春明外史》也是解璽璋最喜歡的張恨水的作品之一。這部小說的主角楊杏園,是一位客居京城老家安徽的記者,他和張恨水的身份大致相同。故事發生在北洋政府軍閥混戰時期,以楊杏園與妓女梨云、女詩人李冬青的愛情故事為線索,場景在豪門、妓院、劇場、會館、高級飯店等地轉換,角色上到總統、總理,下到妓女、戲子,窮盡各色人等,被人稱為“一幅20世紀20年代的北京風俗圖卷”。
“張恨水常把當天采訪到的,或是在朋友那里聽到的事,比如達官貴人的政治權謀、經濟活動、艷聞趣事等,寫進小說里。”解璽璋說。小說連載不久,市民們就開始猜測對應的人物是誰,影射的是哪件事,《春明外史》成了市民們街談巷議的熱點。據張恨水的同事回憶,《春明外史》連載期間,每到下午兩三點,報館門口“竟像老字號的鮮肉月餅出爐一樣,排起了長隊”,等候晚報出版。此后,張恨水頻頻在報刊上連載小說。《金粉世家》《天上人間》《啼笑因緣》等,都是在那個時期發表的。最忙的時候,他竟同時有6個長篇在連載。
章回體小說本為一些正統文人視為通俗讀物,其中個別橋段的確格調不高,張恨水寫了大量的章回體小說,是以被很多批評家所詬病。為此,他曾專門寫文章自辯道:“我覺得章回小說,不盡是要遺棄的東西,不然,《紅樓》《水滸》何以成為世界名著?……新派小說,雖一字千金,而文法上的組織,非習慣讀中國書、說中國話的普通民眾所能接受……”
“我認為張恨水把中國傳統小說發揚光大了,把西洋新的寫小說的手法融入了舊式小說中。這是他在文學上的意義所在。”解璽璋說。在他看來,張恨水在當時的地位很高,“魯迅被看作是精英文學的代表,張恨水被看作是大眾文學的代表”。
魯迅的文章雖好,可他的母親不愛看,有人曾特意送了本《吶喊》給她,還說《故鄉》寫得好。老太太讀完卻說:“沒啥好看的,這怎么也可以算是小說呢?”老太太喜歡的是新鴛鴦蝴蝶派的小說,尤其是張恨水的作品。于是,魯迅就跑到書店買來張恨水的《金粉世家》《美人恩》送給母親。
為了還原真實的歷史和歷史人物,解璽璋寫傳記有一個原則:沒有材料不寫,有材料但不能確定的,就把材料全部呈上,讓讀者自己分辨。秉著這樣的原則,他筆下的張恨水,“另有一種厚重——那種歷史事實的豐盈與厚重”,《張恨水研究》的副主編徐迅說。
張恨水與少帥張學良還有過一段淵源。張學良也很喜歡他的小說,有一次,張學良來到北京,親自拜訪了張恨水,說道:“你姓張,我姓張,500年前我們是一家,以后我們就是朋友了。”
后來,張學良曾多次邀請張恨水入仕,但均被他謝絕。“歸根結底張恨水是個傳統文人。他不是現代意義上的自由知識分子,他不黨、不群、不官、不商。但是,對現實生活中的種種丑陋現象,他又不遺余力地揭露、諷刺、鞭撻和批判。”謝璽璋說。關于兩張的交往,網上有一件逸聞,說的是1946年春天,仍被羈押在息烽的張學良,曾托朋友把他的兩首新詩寄給張恨水,刊發在張恨水主持的北平《新民報》上。“我翻遍當年的《新民報》,也沒有找到那兩首詩。”解璽璋說。后來,他又多方查找資料,終于找到張學良秘書寫的一本回憶錄,書的附錄上提到了那兩首詩。
通過查找大量史料,解璽璋還原了這段歷史的真相:張學良1946年春天的確寫了《發芽》和《搶糞》兩首新詩,刊發于1946年5月4日的《新華日報》。劇作家田漢讀后還曾作和詩二首,并寫了百余字的引言,感慨系之,均見于同日的《新華日報》。
張恨水一生寫了很多個癡男怨女的情愛故事,他自己的情路也不簡單。他有三次婚姻,在包辦婚姻下,娶的是徐文淑,后來在北京“自由戀愛”,又娶了胡秋霞、周南。關于徐文淑,坊間一直流傳有“調包計”之說——娶回的并不是相親所見那位標致的女子,張恨水因此而不待見她。
“基本是民間的一種想象。”謝璽璋說。據見過徐文淑的人回憶,“她并不像人們說的那樣丑”。解璽璋認為張恨水不滿徐文淑,實際上是不滿母親的包辦婚姻,向往自由婚姻。謝璽璋找到了張恨水1922年發表在《上海畫報》上的一篇文章,其中就講到他回憶自己少年時代的一段“初戀”。當時,他曾與一個名叫秋鳳的女同學“朝夕過從,相愛甚昵”,這段戀情的無疾而終,讓他久久不能釋懷。“把張恨水婚姻的不幸,歸結為‘調包計’強加給他一個‘丑’媳婦,這既是對徐文淑的不公,也是對張恨水的不敬,是小看了張恨水,把他庸俗化了。”謝璽璋說。
在《張恨水傳》的最后,解璽璋以《晚景》為題,用大量的文字和史料描畫出了張恨水晚年落寞、暮氣橫秋的原委,“文學界對他的作品冷嘲熱諷,從未停止過,甚至一度不肯把他列入作家的行列”。1957年后,大批知識分子被打成右派,張恨水的小說也被說成是黃色小說而遭到封存。1967年,農歷正月初七的早晨,張恨水起床,在家人為他穿鞋時,突然仰身向床上倒去,從此再沒有起來。
在張恨水之前,解璽璋最感興趣的民國人物是梁啟超。上世紀80年代,他一度想研究梁的文學主張,但他發現,梁的文學主張是他不能接受的。當時都反對“文藝為政治服務”,而“梁啟超是這個東西的祖師爺”。
后來經過多年的研究,解璽璋發現在社會共識極匱乏的轉型期,梁啟超幾乎無役不予。“近現代史上的名人幾乎都與他有或遠或近、或敵或友的關系。如果梁啟超是大樹的主干,與他有關的人就是伸出的枝杈。”于是,以此為線索,解璽璋撰寫了《梁啟超傳》,寫他與子女,與康有為、黃遵憲、譚嗣同、胡適等人的過往,展示了晚清民國大變局中一代知識分子的痛苦、彷徨及艱難求索。
相比梁啟超的宏大敘事,張恨水就有點“小橋流水人家”了。“我一直有一種平民情結,尤其是研究張恨水之后,一直想要為大眾、為大眾文化說話。我們不能整天都是八千里路云和月,也可以有小橋流水人家。”解璽璋說。
謝的好友孫郁曾說,謝璽璋早年喜歡梁啟超,后來關注張恨水,這里未嘗沒有其內在的思想邏輯。而在解璽璋本人來看,先后撰寫兩人傳記是“一種無意識的巧合”,“如果一定要有所聯系的話,那就是兩人都是報人,都是傳統文人。”但二人又有本質的區別:梁啟超辦報是“高大上”,搞思想啟蒙運動;張恨水辦副刊是服務市民讀者,提供休閑、趣味、知識和解悶的東西。
“作為傳統文人,梁啟超積極介入社會政治,公開發表自己的政治見解。張恨水則始終與政治保持距離,但他關心國家、民族的前途命運,對民眾生存現狀的改善有一種期待,甚至表現出深深的憂患意識。”而在兩位名人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中,打撈被忽視的故事,既可以對人物和歷史重新定位、評判,也對當下和未來深有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