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早
中國歷史課本上總是不講地理。比如《馬關條約》敘述得相當詳細,但馬關在哪里連個注都不給。
初中畢業都三十年了,才得著機會去馬關??墒菃柸毡九笥眩思腋静恢篮沃^馬關。中國史書上的《馬關條約》,日本稱之為《下關條約》。那馬關是不是下關的古地名呢?其實日本從來沒有“馬關”這個地名。山口縣的下關,古名“赤間關”,“間”字,日語發音是“馬”,故清國稱之為“馬關”。
所以我要去的,是下關的“日清講和紀念館”,更出名的地址是春帆樓。
按照日本同門的指引,從福岡赴下關,我選了更貴更繞遠的新干線,從博多到新下關,再換乘山陽JR線到下關站,這樣停站最少,用時最短。其實如果想再接近一點1907年的真實,應該坐JR線到門司港,再渡海到下關。
我高祖楊芾《扶桑十旬記》里,去日本時記了一筆馬關:
二十七日(1907年4月9日),戊子,陰。將抵馬關,驗病如長崎。晨七時,抵馬關,即赤間關也。海面甚狹,對岸為門司關,相距僅四五町,門司產煤,貧民用小舟載送,每人得工價七八十錢。(《扶桑十旬記》,之后未注明者皆出自此記)
回程之時,干脆只提了一句“停輪上煤”。但馬關是清末中國人乘船赴日的必經之路,此時又去甲午未遠,官紳學子到此,多有感慨。
像后來當過民國國務院秘書長的山東人王景禧,1903年受袁世凱委派往日本考察學制,他的敘述還算溫和,去時看風景,只說“門司與馬關東南西北對峙,為入日本內海之要港。十一時,開行,兩岸山色,秀蒨宜人,超絕塵外,世所稱海上三山,虛無縹緲,不如身歷其境者,一豁俗襟耳”,回程才上岸去了春帆樓:
二十一日(1903年12月9日)。辰抵門司,停輪。門司與馬關對岸,因乘小汽船至馬關,登岸一游。市中有尋常高等小學校數處,正值課畢,學生挾書回家,亦頗齊整,有古剎臨海,長松蔭日,俯瞰小舟泛泛,坐茶亭小憩,遂至春帆樓。春帆樓者,馬關之大旅館,甲午之役,李文忠與伊藤博文訂約處也。有老女具茶點,出應客,因從索文忠小照觀之,渠頗詡曾目睹中國李相云。(《日游日記》)
第二年來的許炳榛(出身廣州高第街許家,是后來的粵軍總司令許崇智親叔父,魯迅夫人許廣平的堂叔),專為考察商務。道臺銜的許炳榛1904年10月18日來到馬關,只見“峰巒回護,左為馬關,右為門司,燈火兩岸,遠映波面,出口礦煤,咸聚于此”,而經濟民生之外,“舟人某告炳榛曰:馬關最高處有西式屋宇一所,立有標識,乃乙未年我國赴日交割大臣李文忠公換約處也。噫!”(《甲辰考察日本商務日記》)
這個“噫”是當時中國人的普遍感受。楊、王、許身上都有功名實職,或許不太敢于敘述議論。而直隸(河北)1905年派去日本游學的一名生員(秀才)張維蘭,記載就要詳細得多:
二十九日(1905年10月27日)。晚兩鐘,至馬關,停輪,乘小舟登岸。先至赤間宮,見院宇清潔,建筑甚古,又至春帆樓,觀李文忠公訂約處,內有文忠公贈佐藤先生詩:“髦年秉節赴東瀛,愿化干戈見太平。盟約重申同富弼,伏戎一擊鄙荊卿。奇才醫國君無敵,妙手回春我更生。待乞寶星邀上賞,綠章歸去達通明。”又有文忠公及伯行星使小像,日人均用照片,懸之壁上。八鐘回船。(《乙巳東游日記》)

這些記載都只能供隔空想象。萬語千言,不如一見。還是得去看看實地。
如果早知道這日的下關這么大雨,我一定換個日子再去。但是在九州的雨季,揀日不如撞日。去就去吧。
而我又太迷信谷歌地圖。那上面從下關站到春帆樓的路線,居然只提供了駕車與步行兩種途徑??纯创蠹s3公里,正巧國內又來一件很煩心的事,需要多邊協調。索性便一邊往海邊走一邊微信語音或打字。
誰料到雨越下越大,一把社科文獻出版社發作紀念的小傘,根本無法同時遮住人與相機包,不一陣便半身透濕,不得不時時在路邊車庫避雨,一邊處理北京的煩惱。走走停停,地圖上標為34分鐘的路,差不多走了兩個小時。
這么大的風雨,如果是余秋雨先生執筆,說不定會歸為天意不讓他輕易接近民族的傷心之地,我并無那樣的自信,但也覺得心情沉重,畢竟這是一道歷史的傷疤。百年之后如我尚且如是,楊芾、王景禧等人不欲多寫馬關,一是避諱,二也是不想觸碰傷疤吧。
其實下關這里,現在更有名的是“唐戶”與“海響館”。前者是下關最出名的海鮮市場,后者是下關市的水族館,來看魚吃魚的海內外游客絡繹不絕。如果搜索這兩個詞,攻略的數量遠遠超過“馬關”。不過我沒有力氣沒有時間也沒有食欲,我來這里只為了春帆樓。
春帆樓還在,只是新修了。日清講和紀念館倒是它的附屬建筑。當年春帆樓便以河豚聞名,如今更是將分店開到了新下關、東京、名古屋與廣島。當然我也并沒有想吃它。
走到日清講和紀念館的門廳,終于可以放下雨傘,拿出相機。這個館不要門票,連看守都沒有——確實也無須,只一間屋,展品都鎖在玻璃柜里,包括那些明治天皇專門下令從濱離宮搬來的“施有泥金畫的豪華椅子”。
門前有“有形文化財”和“日本遺產”的標牌,上面小字寫著“時光的車站,近代史的記憶”。這有點兒讓人想起司空見慣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比如劉公島。想想是有點兒心酸的,我們的恥辱是別人崛起的記憶。這就是近代史,我中學恨得要命,卻在中年被它的各種豐富吸引得不可自拔的深坑。
處理北京的煩心事,把手機的電幾乎耗盡,到了室內就不敢再說。展廳光線暗淡,相機拍的照片多有虛焦(當時我也沒力氣回看)。走完一圈,就坐在門廳里發呆。
來了一家人,好像是從春帆樓里餐畢而出。脫雨衣關雨傘,小孩子似乎不太想進這黑屋,父親溫和地道:“旅游還不就是醬子!”我沖口而出:
“你們是臺灣人?”他看了我一眼,答“是”。然而也不交談,就進去了。
此前搜索網上的游記,就有人說此地臺灣人來得比較多。果然,過一會兒又一撥,又一撥……來了個單身的,學生模樣,我又問他:“臺灣來的?”
“不系,鵝系項港銀?!?/p>
我興趣大增,用廣東話跟他講了幾句,重點是“點會諗起來呢度”(怎么會想起來這里)。
結果他就住在對面的旅館里。一是喜歡歷史,二來,想吃春帆樓的河豚(永遠不要低估“食在香港”這四個字)?!暗荡悍珮且涨邦A訂”,所以他今天沒吃成,只能來看日清講和紀念館,還有隔壁的神社。
為了跟他講話,我又進了展館。留他慢慢看,我又丟下李鴻章的屏風和春帆樓談判的錦畫,來到門廳。見一位媽媽正劃著手機教一個六七歲的孩童:

“看看,這里有沒有李鴻章?他在哪里?”
“這里。他有遇到刺殺嗎?”
“有啊?!?/p>
母子聊了一會兒李文忠公。兒子進館去找爸爸了。我開口問母親:
“臺灣現在怎么說這段事?”
“甲午嗎?歷史老師會教,不過蔡英文上臺后,會更關注臺灣自身的歷史吧……”
“馬關條約影響最大的不就是臺灣嗎?那時軍民那么悲憤……”我差點要背出“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的名句。
伊輕輕搖搖頭:“那都是歷史了……總之就是不怎么講了?!?/p>
我才不要當一個急吼吼向臺灣同胞普及中國史的大陸客。正好香港仔走了出來,兩岸三地齊了。
他聽到了我們的后兩句對話,也是這個想法:“馬關條約跟臺灣關系最密切吧……”
那我就來誘導一下:“所以香港人是不是可以旁觀這段歷史?”
他也很坦白:“算最持平吧。如果說鴉片戰爭,那就是最關乎香港……我有去南京看鴉片戰爭的條約,那么小的一個東西就影響了香港一百多年……現在回頭看也有好有壞,起碼香港躲過了內戰和文革……”
小孩父子倆一塊兒出來了。正好我覺得話題太沉重,就去逗小盆友:“小盆友,我這個包上的標志你認識嗎?”
被雨打濕了的標志在昏暗的光線下不夠清晰。爸爸媽媽也都來幫孩子辨認:
“是只老虎?”“后面有個徽哎……”
“這不是,這不是……”媽媽認出來了,我不能肯定伊臉上是不是掠過一絲不屑,“這是國民黨的那個黨徽!”
我苦笑一下。“這是1942年應中華民國代表團之請,迪士尼公司老板為援華的飛虎隊設計的隊徽?!?/p>
“真的喔,”媽媽很感興趣,“啊你是在哪里買的?”
“云南的飛虎隊紀念館啊。”
“啊云南有這個紀念館嗎?我先生那么喜歡去大陸都不知道哎……”
我也沒有繼續宣傳飛虎隊在中方與芷江的基地。你知道這些了不起啊?“旅游嘛,走到哪里就看一看,”我沖香港小伙子笑一笑,“喜歡歷史的人都這樣。”
接下來的話題很有共識,那就是日清講和紀念館,幾乎沒有當地的日本人來,來的大部分都是華人。自然各人的目標不同,心緒也不一樣。
雨一直不停。臺灣一家人商量著怎么返回下關站,原來他們也住福岡,也打算當日來回。我已經買好了回程票,擔心時間不夠,就跟他們打聲招呼,結束兩岸三地歷史交流,踏上了李鴻章道。
李鴻章道是1895年3月24日李鴻章從春帆樓回返下榻的引接寺途中遇刺后,天皇特意下令為李鴻章建造的專用小道。走過一遍就知道,以前從引接寺要從山下大路繞行,現在從半山直接過來,對于年逾七十的全權大臣,確實是不小的福利。
這條路現時并未廢棄,沿路都有很精致的房舍。有位師范大學的教授,姓名很驕傲地寫在門上,很讓中國同行羨慕啊。
“李鴻章道”的牌子總是伴隨著“藤原義江紀念館”。我孤陋寡聞,因為山口縣是所謂“明治維新的胎動地”(“他們來這里都是看幕末啦”,臺灣媽媽說),我以為藤原先生也是一位維新志士。用快沒電了的手機查查才知道,是一位有外國血統的知名聲樂家。那么紀念館該是他生前的別墅改建?然而并沒有開放,大約來的人也很稀少。
單以唐戶而論,出的文化名人真不少,尤其是女性。像1920年代的童謠詩人金子美玲,現在中國的都市兒童沒讀過她《我和小鳥和鈴鐺》的也不多了吧?這里有專屬伊的詩歌小徑。
還有不曾經過,只在地圖上見到的,如小說家林芙美子(《放浪記》《浮云》)的出生地,演員田中絹代的紀念館……所以下關或可再來。
走完李鴻章道,自然就是舊物只剩一座山門的引接寺。讓我有些驚詫的,是引接寺與李鴻章道的連接處,是一處頗繁盛的墓園。
我不敢肯定,當1895年春天李鴻章每天踏上這條小路時,這個墓園是否就已存在——里面的墓碑新舊雜陳,而最大最中心的幾座,都是伊藤家的!當然不能憑想象力就說伊藤博文要紀念馬關條約的功業,伊藤家族的人就選擇葬身此處,事實上我也沒有查到這個家徽是不是長州藩出身的伊藤博文所佩。只是,說“伊藤”這個姓與下關特別有緣,大概是成立的吧。
附近還有一處可看的,是始建于1901年,于1940年結束使命的舊下關英國領事館。英日同盟始于日俄戰爭前,到了太平洋戰爭爆發前自然交惡,不然不會有香港與新加坡的淪陷。這個舊領事館也算是歷史的見證,見證東亞的格局是如何在一百年內翻云覆雨,塵埃飛揚的。
從領事館出來是個車站,看完春帆樓的我有了心情細細研究一番,還向一位姑娘討教一通,這才悲催地發現:原來1、2、3、4路公交車都可以從下關站到唐戶。那我又何必冒雨走那三公里的長路?
當然不止我一個人笨。那家臺灣人,也是從下關站步行前來,我說小盆友辛苦了,媽媽還驕傲地表示他能走著呢。也是,重走五四路還是4.6公里呢,當然今天的天氣太差,擱老子估計能走完夠嗆,還能想著李鴻章。
錯過了一班新干線,我在新下關呆了整整一個小時。手機沒電了,倒好,為打發時間,口占一首五律:
雨中訪馬關
驟雨赤間關,誰曾淚潸然。
宰臣傷頰貴(注),臺海割唇寒。
長夜非前史,危言復舊觀。
百年看興替,一曲換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