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潤
白于山,從來無法像它的姓氏一樣純白。
它一年四季被那么多細碎的植物糾纏和寵幸,而更為紛擾的,還當屬這濃妝重彩的秋天。
秋,樹木穿上黃金般的戲服,它們要在大地這個舞臺上跳舞,它們要在太陽這個熾燈下跳舞,它們也要在蒼茫的夜色里跳舞,它們要手拉手圍成一個圈跳舞。
它們有自己的語言和手勢,卻只在乎用色澤交出彼此的心聲和暗語。
在白于山,秋天的畫筆涂抹過的地方,有著自然的高音和低音。高處的部分用來接應蔚藍和流云,而低處的部分從來都證明著迷失不了的方向和路途。
火樹不必經歷銀花,就已燃起富麗的火焰。它們不必尋根,站在一起就可以成為最好的兄弟。
一些血液,只要在大地里流淌,就可以成為耀眼的風采。一些版圖,一經打開,就可能成為逃不掉的樊籠。
只有站在白于山,北方的蘋果樹才夠妖嬈和嫵媚,黃土矮下去,溝壑矮下去,它們一并矮到塵埃里,仿佛只為這果樹讓出天空和氧氣。
花朵剛剛好到一種粉,濃到情深便俗,淡到蒼白便衰。花朵因密集而繁盛,因繁盛而擁擠。擁擠是一種美德,不因彼此遮蓋而撕扯身體和臉龐。
山路是山的圍巾,唯美而飄逸。
山路經過蘋果樹,被蠱惑,被妖媚,但它不可以停下來,它只做簡短的纏繞就要奔赴遠方。停下來,就可能死亡,停下來,就無法成就自己。
在北方,在廣袤的黃土高坡,蘋果樹與山路,有大海般的知遇之恩,但永無以滴水相報。
在陜北,羊被封山禁牧,假若你在漫山的青草坡上遇見羊群,那牧羊的人有可能是一個罪人。
于是,我常常被現實的塊壘擊中要害,我不知道在羊只與青草之間,愛上誰,才更趨于完美。
現實之外,我希望一萬里的草地供白云般的羊只咀嚼,希望天高云淡,碧草連天,而羊兒胡須柔軟。
兩者之間,或者多者之間,不用千里傳信,春風只是一吹,就宛若口哨。
低頭是一種美德,青草流瀉,每一只羊兒都不喜做傲嬌的將軍。
相信,沒有哪個,愿意將眼神在斜刺里高挑。
然而,在陜北,羊總是被擋在草坡之外,在陜北,三月的青草是羊只剛剛萌動的愛情哦,草越往上長,羊只的心就越往死里沉。
這是世界上最殘忍、也是最美好的矛盾,青草沒有羊只來嗅,青草的愛情就只能在春風里瘋長。
我在方格的鐵絲網里,目睹羊只如溫柔的困獸,它們的叫聲,不留余地地劃破了鄉村院落的寧靜。
我想,羊群應該像天上的白云自由地走動,可是大地并非處處蔚藍。
鄉村的煙囪,總有深沉的霧氣吐出。
山不很青,水不很秀,無法奔跑的羊群,是大地上的另一種悲憤和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