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暉
摘 要:本文從中國傳統的儒釋道家及時代背景對作家詩歌的影響,分析盛唐和晚唐兩位杰出詩人詩歌的內容和藝術特色及異同。二者相同在于詩境都呈現靜謐的特點都愛用青白二色,詩境潔凈。不同在于王維的詩在寧靜中意境圓融。透出幽雅,靜中有動,生趣盎然。著墨淡雅宜人,富有明暗變化,色調流動。賈島詩則有佳句無佳篇,色澤寒冷,意象蕭瑟,缺乏生機和活力。
關鍵詞:意象 境界 靜謐潔凈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082(2018)09-0-01
儒家的理想洋溢著一種激情,道德義務感和社會責任感,儒家思想是立足于現實人生,通過仁智并舉培養自我的理想人格,以施行王道,建立理想制度,而實現其最高理想標準“內圣外王”。作為傳統讀書人,實現抱負既是他們的人生理想又是其生存目的。王維其早期作品多采用樂府形式,歌詠邊塞生活,如《從軍行》,《隴頭吟》,《老將行》,《燕支行》等,他在邊塞詩中描繪大漠風光和邊疆少數民族的生活風情,歌頌守邊將士奮勇殺敵的愛國精神和昂揚斗志,又其五律《觀獵》《使至塞上》皆贊揚勇武精神,表現少年豪邁不羈的性格和躍馬沙場的英姿,詩人王維在這些詩中唱出了高昂奔放的時代強音,抒發了自己立功濟世的精神。
然開元年間唐王朝弊端初現,王維的仕途也并非一帆風順,任太樂丞期間,因伶人私黃獅子而獲罪,貶濟州司倉軍,而后張九齡被貶,朝中奸邪專政,政治腐敗,王維不愿同流合污,于是采取虛與周旋,全身避禍的態度,隱居輞川別業,與好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舊唐書》卷一九零)。此時道家虛靜澄懷體道,占據了詩人的思想,道家通過摒棄世雜念,凝神聚意,使個體進入物我相化的境界,將個人存在和一種永恒的自然實在聯系在一起,人在自然中獲得了不朽,人在精神上得到一種深厚的依托,慰藉和保障。道家理想人格的精神境界即是一種安寧,恬靜心理,從而達到無待,無累,無患的逍遙。此時期的王維詩風恬淡,寄興高遠,其詩有種令人玩味無窮的韻調。如其《山居秋瞑》“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新”。描寫山村秋夜,展現一幅清新涼爽,潔凈純美的人間樂園圖,道出隱居的悠閑,心境的悠然,詩境清新如畫。
王維一生仕途坎坷,晚年親睹盛世王朝煙消云散,自己被迫受偽職,又堪嘆妻子早逝,無兒承歡,深覺人生如夢,曾自嘆“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消”。而中國禪宗圓融無礙,隨順本心,既能優游山林,又可周旋世事,為王維提供了精神家園。禪宗強調頓悟成佛,通過主體自身參悟,打破時空物我界限,“青青翠竹,盡是禪心,郁郁黃花,無非般若”,詩人亦借此進入一種“無縛無解,無樂無不樂”的境界,以此心境體物,其山水詩無不呈現意象清幽,境界空靈的特點。王維以禪的靜默觀照山水,深味自然深細精微的靜態美,在他筆下多用“空,寂,寒,靜,深,秋,閑,獨”這類幽潔的詞描寫出一片清幽寂靜之景。
中晚唐時,時局動亂,官場科舉黑暗,朋黨盛結,行賄納賄,傾軋爭斗,士生斯道,行道已是絕無可能。“世間何物催人老,半是雞聲半馬啼”中多少讀書人白了少年頭,空悲切,為儒是基本無用,既無法治世也無法治心。“眼中兩行淚,曾吊三獻玉”,“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其詩味無法抑制的流淌著清苦與酸澀與瘦冷。是以同樣是寫景色,賈島的詩就少了王維的澄澹精致及禪境上的幽靜澄明,而多寫苦寒瘦病,霜雪雨溽,如“暮磬寒泉凍,荒林野燒移”“石磬疏寒韻,銅瓶結夜澌”“雁過孤峰曉,猿啼一樹霜”《僻居無可上人相訪》色調灰暗陰冷。此外,讀書人孤傲耿介風骨也使其詩一反凡俗的俗淺而近于孤峭清奇,薛雪《一瓢詩話》中云:“賈島詩詩骨清峭。”其筆下意象也大多孤傲而又耿介不群。其詩愛用獨,孤之類的詞刻物物象。如“獨樹依風老,遙峰出草銜”《偶作》“相思唯有霜臺月,望盡孤光見卻生”《酬朱侍郎望月見寄》。
身世的寒苦,世俗紅塵的種種逼迫與誘惑再加仕宦的艱辛,儒家的固窮已無法消解心中的痛苦,佛教通過修行達到涅槃,是詩人的一劑清涼劑。佛家通過觀心之境,觀物之境,將心安定于一境,遠離虛妄,顛倒夢想,斷卻心中一切無明塵勞,使自心傾注于“此處”而斷卻對“彼處”的貪欲與思念。佛教的此種修行方式使賈島詩境呈現靜默的特點,同時由于早期的僧人生活的影響以及生活的凄清,其系心觀照的物象多具有幽僻細微的特點,其詩多通過選取凄清幽寂的物象,把握事物細小方面的變化與情境的聯系。如“微云分片滅,古木落薪干”。《寄白閣默公》,“細響吟干葦,余磬動遠萍”《送韓湘》。這些詩中詩人直接而對世界的生滅,事物的變化。剎那中隱然有著佛家一沙一世界,微塵中見剎那的永恒,人生的苦惱也如夢幻泡影,歸之于平淡。賈島的這些詩如古井清茶,寒潭冷月,苦澀而又清淡,幽冷而又孤高,韓愈贊譽他的詩“奸窮怪變得,往往造平淡”《送無本師歸范陽》。這種幽僻中的平淡,是他早年清心寡欲的禪院生活在其詩中的獨特投影。
共同的佛禪信仰使王維和賈島的詩境都呈現靜謐的特點,他們常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空寂寧靜的自然物之中。王維的詩不管是山居或鄉村里閭,也無論是深林幽篁或澗戶湖上都具有靜穆安寧的氛圍。賈島的詩句也偏重“靜”、“幽”語的使用,“靜想泉根本,巖落幾層。”“城靜高巖樹,漏多幽沼冰”。且他們都愛用青白二色,詩境潔凈。佛教崇尚白色,青色。佛經中用白法總稱一切善法,有超凡脫俗之意,佛教還崇尚青色,《維摩詰所說經》卷上云“目凈修廣如青蓮”,佛經把佛祖的明眸描繪成青蓮,人們亦把青蓮視作進入佛境的明證,王維詩中出現次數最多的色彩是青色和白色,如“青菰臨水映,白鳥向山翻”,“白云回望合,青藹入看合”。王維寄情志于青山白云之間,構建清新潔凈的一片凈土世界。青白二色是王維詩主要的色調,它們把詩境點染得格外素潔。賈島詩在色調上也與王維一致,以青,白相對的冷色為主,“夕陽飄白露,樹影掃青苔”《泥陽館》“我要見白日,雪來塞青天”《朝饑》。二者都以云水禪心在詩中建構了一個青白錯雜的清涼世界。
二者不同在于:其一,王維的詩在寧靜的直覺觀照中有著渾然一體的圓融意境。寧靜中透出幽雅,靜中有動,生趣盎然。其詩中有著桂風飄香,明月如晝,山鳥輕鳴的生機盎然,“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一派生機,“春池深且廣,會待輕舟回,靡靡綠萍合,垂楊掃復開”,春風中楊柳低拂,綠萍開合,自然萬物在其眼中既靜謐深邃又充滿靈動生機,“野花叢發好,谷鳥一聲幽”“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明月有情,夕陽多姿,翠染心靈,那邊無邊無際虛靜浸潤的詩境在詩人筆下又是何等幽雅充滿期無窮生機與趣味。
其二,王維詩設色著墨淡雅宜人,又富有明暗變化,色調流動。其詩既有明艷若“水上桃花紅欲燃”又有淺雅若“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更常以”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月色冷青松”的色彩鮮明對照,畫面“淡妝濃總相宜”,色彩宜人。“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寫出了日光投影,云影浮動在峰巒溝壑間所形成的明暗變幻。“秋山馀照,飛鳥愛前侶。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寫一只飛鳥通過它美麗的羽毛時而分明,時而暗淡,有效地表現了光影的變幻。其詩氣韻生動。情景自然渾成無描摹刻畫痕跡。
賈島由于生活的貧苦與疾病外加仕途的不如意,其詩往往有佳句無佳篇。司空圖說他“視其全篇,意思殊餒”。其詩有諸如“秋風吹謂水,落葉滿長安”,“僧敲月下門,鳥宿池邊樹”,“日午路中客,槐花風處蟬”諸如此類的意境詞句皆佳的名句,卻無法構成全詩渾融一體的意境。“語雖佳而氣韻自枯寂耳”(陸時雍《詩鏡總論》)。
詩歌多色澤寒冷,意象蕭瑟,缺乏生機和活力。其詩“愛疲,愛靜,愛瘦,愛冷,愛深夜過于黃昏,愛冬季過于秋,常常是溫馨與凄清糅合在一起,就是春意也擱在嚴冬的邊緣。(《唐詩人研究》聞一多)一如其詩“霜蹊猶舒英,寒蝶斷來蹤”《延壽里精舍寓居》,“落葉墜寒霜”《送友人如邊》,他喜愛選擇秋冬,傍晚,黑夜這樣偏于陰冷的時令為背景。“廢館秋螢出,空城寒雨來”《泥陽館》“硯中枯葉落,枕上斷云閑”《僻居無可上人相訪》。有時他也寫荒涼景象,“斜日扉多掩,荒田徑細分”《寄賀蘭朋吉》。其詩其人映照著他的那個時代,“一個上了未路的荒涼、寂寞、空虛,一切罩在一層鉛灰色調中的時代。”(《唐詩人研究》聞一多)
如是,從這兩位盛唐與晚唐杰出的詩人身上,我們可以看出傳統的儒釋道思想在不同的時期如何影響著詩人的創作,而詩人自身不同的風神氣質在不同朝代又如何在其詩中投下滟滟倒影。司空圖說“盛唐詩人,惟在興趣,到晚唐瑩徹玲瓏,不可湊泊的興趣幾乎喪失殆盡“。盛唐的王維詩如“秋水芙蓉,倚風自笑”。 (敖陶孫《臞翁詩話》)在碧天皓月下,獨擅青芬于盛唐百花齊放的詩宛,為唐詩開避了晶瑩玉潤,靜逸明秀,澄澹精致的詩境。而賈島只是一株在秋風中蕭瑟的秋花,惆悵開在斜陽古道,驛外斷橋,映照著晚唐落日王朝黷淡的秋光,預示著一個更加寒冷的冬天的到來,千百年來,如一首哀婉凄涼而又倔強清高的歌在無數王朝末世不達的士人心中激蕩起千層雪。
參考文獻
[1]錢志熙.論王維玄佛結合的人生哲學及與藝術的關系[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51(06):57-68.
[2]錢志熙.論王維“盛唐正宗”地位及其與漢魏六朝詩歌傳統之關系[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48(04):65-72.
[3]王麗敏.賈島詩歌意象意蘊初探[J].昌吉學院學報,2004(02):108-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