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道一
這些年來,你一直拒絕進入這座有著天堂美譽的城市。無數(shù)次路過,你連目光都不敢觸及。可你還是在這個初冬季節(jié)來了,猝不及防。當你落葉一樣飄過西子湖畔,你還是聞到了過去那些時光的氣息,這座城市棲息了一個女孩給你寫信的四年。在那四年里,每周都有一只載著深厚情誼甚至帶著女性體溫的鴻雁撲棱棱地躍起,穿過山川、河流、鐵軌和無數(shù)的村莊,抵達資水之濱。
你始終無法想象,在這座繁華大城里,那個女孩在一盞燈下為你寫信的具體情境,但你能清晰地感應(yīng)一顆遼闊的關(guān)愛之心和這座城市一起脈動。撲朔迷離的光芒之中,她沒有迷失對一塊坡地的牽掛和想念。正是這些,足足溫暖了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的一生。
從那座山坡上走下來,暮色席卷了背后的那座復讀學校。你看見一絲天光劃破日趨濃郁的黑暗,打進你灰暗而沉重的心。你知道這束光不是來自神祗,而是來自遠方的一顆心靈。你深切地知道,在沉重如磐的生活里,有一個人在遠方為你打開一扇窗,讓你明白這個世界上了除了親情,還有一份沒有血緣的情感一樣能給你無限的慰藉。這份慰藉,你細細地珍藏和呵護,生怕一絲的不妥帶給彼此無形的傷害。
身邊的燈火溫暖地次第亮起,你的心也是明亮而溫潤的。
那塊坡地上生長著很多進城的莊稼,你和她都是其間的兩棵。你記不得是怎么開始和她的接觸,只知道在此之前她已經(jīng)在這生長了一季,沒有收獲預想的金秋,只得繼續(xù)醞釀和追逐夢想。彼此來自資水兩岸,你初來乍到,略顯營養(yǎng)不良,一次次遭遇現(xiàn)實之風的摧折。她遭遇過諸多風雨之后,已經(jīng)長勢優(yōu)良。可作為柔軟的女子,內(nèi)心還是有無限的凄涼,嚴重缺乏自信。夙興夜寐,廢寢忘食,是日常生活的全部。
三更燈火五更雞,在沒有雞鳴的坡地上,你和她餐風飲露,看到她日趨豐盈的身軀和內(nèi)心,你感到莫大的欣慰。盡管,你越發(fā)的低微,透過未來的時光看到了自己的那一季顯然會歉收。你沒有怨懟,你強裝笑顏驅(qū)散她對收獲季節(jié)的迷茫和怯懦。
她飛離了坡地,棲落西子湖畔。你本來想放棄,是她一封輾轉(zhuǎn)而至的信箋,及時拉回了你出走南方的心。在沒了她的九月,獨自扎根坡地之上,繼續(xù)吮吸養(yǎng)分,伸展夢想的根須,編制結(jié)實的金秋。
你坐在惜時如金的課堂上回信,伏在寢室的木板床上讀信。你在行走的路上想象伊人在遠方寫信的模樣,你在午夜夢回的時候鉆進被窩里,用暈黃的手電筒,反復讀她勉勵的話語,一點一點尋找散失的信心和毅力,又一點一點地匯聚前行的動力和決心。
你在夜晚頹廢如秋后的一棵小草,但又在每一個黎明的露水里精神如夏天的一棵小樹。灰沉的復讀時光里,那些往來的信箋站立成一道獨特的風景線,亮麗和豐富苦澀的心境,為一顆受挫的心靈輸送源源不斷的能量,修補撕扯開來的傷痕。
你無法研判你和她之間的情愫,這種情愫高于友誼卻又低于愛情。每一個字都是澄澈和溫暖的,沒有一毫米的曖昧和糾纏。低不下去,升不上來。那時的你也有一點小小的自卑,你還自以為偉大地怕羈絆她飛翔的翅膀。你把所有的小心都隱藏在文字背后,你生怕失卻這份美好和難得。
你在信里尊稱她為姐,她也昵稱你為弟。涇渭分明,秋毫不犯,你和她優(yōu)雅地站在楚漢分界處,彼此不敢越雷池半步,怕戰(zhàn)鼓擊破曠野的寧靜,怕滿城烽火四起。你和她卻又有著說不盡的話語,好比兩個高手在進行無窮盡的談判,談判的內(nèi)容卻無非是要你勤奮攻讀,抵達夢想之地。反反復復,循環(huán)閉合,你和她都樂此不疲。
你和她都不是對壘的敵人,但你們都在無形中較量著,較量著情和心。
你回憶不起你和她曾經(jīng)有什么超乎尋常的舉止,在坡上一年的時光里,你們最私密的活動是去縣人民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
當時補習學校放月假,同學們紛紛都作鳥獸散。你來到教室,看到她獨自一人在看書,落寞的身影被燈光拉得很長。你坐在她的旁邊,不敢大聲喧嘩。她安靜得像一棵樹,而風在很遠的地方繞路而去。慢慢地,你才發(fā)現(xiàn)她的眼里充溢著晶瑩的淚水,折射著悲傷的光芒。
你提出到外面走走,她答應(yīng)了,放下書本,一起走出了校園。文教路幽深曲折,你和她并肩而行,像兩條小小的蚯蚓穿行在松軟的泥土里。始終緘默,你不知從何處拾一塊石頭打破層疊的沉默。
走出文教路,抵達大新街,這是縣城最為繁華的一條路。依舊朝前走,直到電影院門口。你提議進去看電影,她揚起被夜風吹拂的臉龐,有一點慘白,看了你一眼,點了點頭。電影院里人不多,你們并排而坐,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的熒屏。你聞到了她身上的香味,淡淡地鉆入你的鼻翼。你握手成拳,電影散場,你的手心是一把汗水。
回去的路上,有風搖晃文教路上的樹,影子在腳前胡亂疊印。偶爾有風從巷子里溜出,帶著一點迅疾的怪鳴。你看見她驚慌地晃動了一下身姿,你來不及扶住她,她又回歸了鎮(zhèn)靜。到她宿舍門口,月上屋檐頭。她抿嘴一笑,轉(zhuǎn)身上樓。你在樓下的坪里靜靜地觀望,直到她窗戶前的燈光亮起。你依舊靜靜地仰望了一會兒,毅然折身回去。
信箋疊起所有的時光,關(guān)于在那座坡上復讀的日日夜夜,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不起太多,可還是清晰地記得每到周五的第四節(jié)課,你總是第一個沖出教室。樓下的收發(fā)室里一大疊的信件,你總是能最快地找到那一封,找到心靈渴望的慰藉言詞。那些言詞是火光,是星光,細細碎碎,一點一點,微弱纖細,可總是在前方指引路途,如有一只無形的手拉著你朝前奔突。你從來沒去想過,你的信件和你信里的那些言語能給她帶來什么?在她的校園里,她如此執(zhí)著從不間斷地給一個人寫信,是不是一種另類的傳說?
一年之后,夢想的陽光照進現(xiàn)實,你成為那座坡上最豐碩的果實之一。流轉(zhuǎn)的命運總是在打開一扇窗戶的時候,關(guān)上一扇門。你只能棲住岳麓山下,抵達不了西子湖畔。你驚嘆造化弄人,但依舊有一個堅持的夢想。進入新校園,書信依舊沒斷,在起初的兩年里。
后來,你們電話聯(lián)系多了。很多次,你從宿舍風一樣竄下去,到電話亭接電話。在聲音的世界里,你們細細碎碎地聊很多,但越來越無關(guān)痛癢,一些話題總是被深深地隱藏在語言背后。你還是不敢撕開那張薄薄的紙,你怕看到那一頭無盡的悲傷和恨不如當初的不堪。
終于她在一個寒風開始漫漶的夜晚,告訴你她戀愛了。你來不及說什么,電話突然中斷。你覺得這正是兩個人的命運寫照,恰如其分的終止。回宿舍的路上,走得很慢很慢。談不上有多么疼痛,但是巨大的失落無邊無際地覆蓋下來,如岳麓山上流淌下來的夜色。
還是有不咸不淡的聯(lián)絡(luò),但是書信終止,后來電話也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手機信息。許久,你才知她其實沒有戀愛,只是想考量一下你。而你對她的話從來沒有過絲毫的質(zhì)疑。錯過了,但彼此卻交付了最美好的年華。
你至始至終都深深地感激那些來往的書信,那些書信至今還整齊地保存在你的書房。那是行旅上最奢侈、最溫柔的饋贈,是你的歷史,也是你的傳奇。
倘若沒有那些書信賜予的力量,你難以跋涉過生命里最為艱難的時日。她就是一個小小的太陽,在你陰濕的天空里,一次次定期出現(xiàn),翻曬蒼涼的心思和疲憊的身軀。那些書信也是一雙雙的翅膀,不斷地提升你的高度,帶你離開,飛向遠方的夢境家園。
想起陳綺貞說過:世界上三件事值得做:愛、寫信和夢想。而寫信,是連接愛和夢想的紐帶。在沒有她的這座城市里,你沒有半點后悔,青春本無悔。此刻你感覺自己就是一枚信紙,把所有的真情實意都一一呈現(xiàn)給這座城市。
當書信終止,你在那時準確無誤地宣告?zhèn)€體青年時代的結(jié)束。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你狀如此刻的初冬,一切都略顯蕭瑟,但蕭瑟里還有諸多堅強的秋色以及孕育生機的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