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1944年7月31日,44歲的法國飛行員安東尼·德·圣埃克蘇佩里駕駛著“閃電P38”戰(zhàn)斗機沖上云霄,祖國被納粹占領(lǐng),他要去戰(zhàn)斗,去接受戰(zhàn)爭的洗禮,這是超齡8歲的他最后一次被允許執(zhí)行任務(wù)。幾個小時后,飛機從雷達屏幕上消失,那天,他所在飛行中隊的紀錄中添了一行字:“圣埃克蘇佩里執(zhí)行法國南部高空飛行拍攝任務(wù),未歸。”
“他沒有叫喊,他慢慢地倒下,甚至連聲音都沒有”,他筆下的《小王子》的結(jié)局成為命運的讖語,他就這樣消失在茫茫蒼穹中。而此時,流亡美國的他的妻子龔蘇蘿,還在不停地給他寫那些無法發(fā)出的信:“如果我在這個星球再也見不到你了,要知道你在上帝身邊一定能找到我,等著你,無怨無悔!”
等待,是她一生的主題。
命運安排的相遇是個意外。1927年,她那外交官兼作家的丈夫突然去世,26歲的她成了寡婦,受阿根廷政府邀請來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參加亡夫的葬禮。為了幫她平息哀傷的心,朋友邀請她參加一個雞尾酒會,適逢阿根廷政變,大家大談革命,她是雕塑家、畫家,對政治興味索然。她打算提前離開,正穿大衣的時候,一個褐色頭發(fā)身材高大的男子走進大廳,他徑直走過來拉住她的袖子:“我才剛來,您就要走了?再呆幾分鐘吧。”
盡管是居喪,來自薩爾瓦多的她充滿熱帶風情的美仍然那么奪目,很容易就吸引了他。“別離開,坐在這張圈椅上。”他一把推過來,嬌小的她頓時失去平衡,像小鳥一樣被關(guān)押在天鵝絨椅子上。他有力的臂膀讓她無法逃脫,他跪在椅子旁,審視著她,似乎看到了理想中的生活,“有臺布,有瓜果,在椴樹下散步,也許還有個女人……”
他出身沒落貴族家庭,4歲時父親去世,母親帶著孩子們艱難生活,童年的動蕩讓他愛上了飛行,沒有家,沒有希望和目標,飛行員的風險讓他甚至都沒有買過一件冬天的大衣,因為“害怕等不到穿它的一天”。見到她,27歲的他第一次對家產(chǎn)生了憧憬。
不顧她一再抗議“不喜歡飛快的東西”,他把她“劫持”到了去機場的汽車上。他是南美洲郵政航空的負責人,曾經(jīng)開辟了多條國際航線,他迫不及待要帶她去飛機上看云、看星星。一路上,他繪聲繪色地講他的飛行,他的夜航,她被帶進那些奇異和瑰麗,漸漸沉浸其中。
“您應(yīng)該把故事寫下來,您講得那么美。”
“如果您說我講得好,那么我會為您而寫,那會是一封很長很長的信。”
五年前,他曾經(jīng)寫過一本《南線郵航》,只賣出去三本。她的贊美,給了他重新提筆的勇氣。在飛機上,以“讓大家都掉到水里”為要挾,他逼迫她答應(yīng)他的求婚。
幾天后,她收到他的信,信中激動地描述了飛行中遇到的暴風雨,說他回到人群中只是為了牽她的手,請求她乖乖地等他。信的開頭是“夫人,親愛的,如果您允許的話”,結(jié)尾是“您的未婚夫,如果您愿意的話”。
從這封別致、美妙的情書開始,《夜航》誕生了。
“您是我的花園,給我?guī)砉饷鳎o我結(jié)實的大地,有家的大地。我知道您會是我的妻子,我發(fā)誓。”信一封接一封,那些表白像一個童話、一場夢,讓她沒有勇氣躲開,憂傷的她不得不走進教堂,請求神父的幫助。
信就在裙子口袋里,詩意哲理的語言把神父打動了:“如果您愛他,我建議您嫁給他,他有一股自然的力量,他是個誠實的人。”作為信徒,她聽從了上帝的指引,當她再次問他:“托尼(圣埃克蘇佩里的昵稱),您肯定想要一個終身伴侶嗎?”他確切地回答:“龔蘇蘿,我要您一生一世!”
從此,她成為愛的奴隸,既享受云朵與彩虹,也承擔風暴和雷雨。
期待著即將到來的婚禮,他們租了房子,在小小的書房里,她放了一個有金水龍頭的小酒桶,并為他制定了游戲規(guī)則——每天必須寫五六頁文章才有權(quán)利出來。他喜歡她的小把戲,在甜蜜的牢籠里,繼續(xù)書寫《夜航》。愛成為動力,他想給她一個和她的亡夫一樣有名望的姓氏,他要努力拼搏。
然而,愛情關(guān)乎激情,婚姻卻關(guān)乎家庭。娶一個“來路不明的外國女人”無異于一場地震,他的貴族家庭出身的母親偷偷寫信到使館打聽她的情況,他猶豫了,到市政廳登記結(jié)婚的時候,他像個孩子一樣顫抖著,當場哭了:“我不能在遠離家庭的地方結(jié)婚。”
浪漫結(jié)束了,他誘惑了她,又離她而去。帶著破碎的心,她獨自登上去法國的輪船,可是剛到巴黎,他的電話就追蹤而至,有時甚至一天幾個,當他說他沒法寫作,短暫的分離令他發(fā)瘋,只有她才是他“一生都想棲居的大地”時,她讓步了。他是如此孩子氣,像天上掉下來的天使。顛簸在去見他的火車上,她對自己說:“因為我愛你。”
1931年4月,在一個古老的城堡里,他們舉行了宗教婚禮。他要求她忘掉亡夫,不許她去見亡夫的出版商,為了他,她放棄了阿根廷外交官遺孀的豐厚撫恤金,放棄了本該繼承的著作版權(quán),她理解他的嫉妒,他想寫作,不想讓房間里還有另外一個作家的存在。她情愿失去一切,只因為他說“這樣我就能親手給您一切”。
飛行和寫作是他生命的全部,每次飛行前,她都會為他準備幾暖瓶的冰奶油、幾瓶雞湯,為他補充夜航消耗的能量,他飛走了,她開始無盡地等待,不停地去無線電臺打聽他的消息,緊張和擔憂導(dǎo)致了失眠癥。因為聚少離多,她為他刻了一座雕像,就放在花園里,以便隨時和他“見面”。飛行歸來,他安靜地寫作,每完成幾頁,就讀給她聽,等著她的回答和建議。她“中美洲般茂盛的文思”令他靈感勃發(fā),有著火山和地震的薩爾瓦多故事也讓他入迷,他常常要求她:“給我講……”
“做飛行員的妻子,是份職業(yè);做作家的妻子,更是一份圣職。”在她的監(jiān)督下,《夜航》終于完成了,榮獲費米納獎后,祝賀和贊美接踵而來,美麗的女崇拜者瘋狂簇擁著他,回到家,袖子上全是口紅。他享受著溫柔的港灣,陷在毫無意義的應(yīng)酬里,直到凌晨三點,電話還在響個不停。
沒有單獨時間,沒有二人午餐,他收獲了掌聲、鮮花和榮光,而她,只有寂寞、失眠與淚水。“我只要一朵花,一塊白色的桌布,再加上您的腳步聲就夠了”,然而,這小小的愿望,總是成為泡影。他不再飛行,不再寫作,既不擅理財,又大方過度,熱衷為朋友們買單,隨著失業(yè),錢成為噩夢,爭吵隨之而來。他開始失蹤,像寄存一件物品一樣把她丟在旅館,因哮喘和偏頭痛躺在醫(yī)院時,她只能向遠在中美洲的妹妹求助。
為了獲得一筆獎金,1935年末,他和一名機械師試圖創(chuàng)造巴黎到西貢的直飛記錄,帶著她煮好的濃濃的黑咖啡,他起飛了。此行充滿危險,她把一顆憂愁的心系在他身上,第三天,報紙上刊出了失蹤消息,絕望、痛苦吞噬著她,等待,幾乎讓她發(fā)瘋。
“是我,圣埃克蘇佩里,我還活著!”電話里,他的聲音傳來,她淚流滿面哭泣不止:“他活著,他活著,這是我唯一想知道的……”
“當我在星星中間,當我看見遠處一團火光,我對自己說這是我的小龔蘇蘿,她要我回去,講故事給我聽,我向你保證我會朝著這團火光飛過來的。”不可否認,是她,給了他求生的力量。溫柔與冷酷,像一半火焰一半海水,折磨著她脆弱的神經(jīng),可一旦他的大手撫摸她的額頭,萬般柔情便涌上心頭。“他是我的星辰,我的命運,我的信仰,我的終結(jié)”,愛情像無法治愈的病,可她寧愿在里面沉浮。
然而,他需要更溫柔的土地,更溫存的事物,在他的襯衫口袋里,她發(fā)現(xiàn)了有熏香的信,上面是他的筆跡,那個“親愛的”,不是她。身上有什么東西碎了,無法修補。她的西班牙血統(tǒng)開始燃燒,她憤怒、仇恨、暴躁,她向全巴黎訴苦,渴望有人安慰她愛情的憂傷,而這只能遭致旁人的白眼和諷刺。她逃到朋友的單身公寓里痛快地哭泣,睡眠,再次遠離了他。
愛情的光芒黯淡了,沒有關(guān)心和憐憫,他繼續(xù)周旋在那些“嘉比、蓓蒂、小虎皮鸚鵡”們中間,有時把她丟在監(jiān)獄一樣的診所里連續(xù)幾周不聞不問,有時突然把她撇在駱駝和阿拉伯人中間獨自離去,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他親手給她的,是尖刀和匕首,一不小心就自己出鞘。
她決定離開,她想回到薩爾瓦多,讓故鄉(xiāng)的玫瑰花、棕櫚樹和熾熱的火山安慰自己,可是他,又像個孩子一樣懇求她:“等我六個月,就小小的六個月。我需要你,要回我吧,否則我就死了。”她留下來了,對他,耐心沒有底線。
可惜,夜空中的王子從未長大,一切照舊。六個月后,她毅然登上了輪船。命運注定了糾纏和撕扯,航行未結(jié)束,十幾封電報已到船上,“飛機在危地馬拉墜毀,圣埃克蘇佩里垂危……”“你丈夫三十二處骨折,十一處致命傷……”
在危地馬拉醫(yī)院,她喂他喝第一口牛奶,吃第一塊浸了蜂蜜的面包,她在自己身上體會他的所有傷口,把他從死亡那里救回來,讓他有力量撰寫《人類的大地》。
《人類的大地》獲得小說大獎,成為暢銷書。經(jīng)濟好轉(zhuǎn)后,他幫她在鄉(xiāng)下租了一幢叫樹葉居的房子,他則住在巴黎的單身公寓,矛盾和裂痕,心照不宣。樹葉居周圍,玫瑰花盛開,她成了其中一株等待的玫瑰。而他的公寓,始終對她關(guān)閉,當醫(yī)生通知她丈夫病倒,她因擔心去看他時,卻只看到浴室里露出的一角綠色裙裾,還有他憤怒的喊叫:“回去,這里不是您的位置!”
二戰(zhàn)開始,法國卷入戰(zhàn)爭,他像飛鳥一樣去執(zhí)行任務(wù),丟下她隨著法國人逃難,流離失所,直到兩年后收到他母親的電報:“托尼病了,您做妻子的職責就是呆在他身邊。”而那時,他已僑居紐約。
兩年的離亂,見面卻沒有擁抱,沒有關(guān)切的目光,隔壁房間的歡笑令她窒息。她提出離婚,可是面對律師,他甩門而去:“我才不管什么法律呢,我愛您!”他給她最深的愛,也給她最深的痛。
半年后,為避酷暑,她為他找到一幢在鄉(xiāng)下的三層大房子,按照他的要求,為他布置了一間和寫《夜航》時一模一樣的房間。別致的金水龍頭、薄荷糖、彩色鉛筆,一切都回來了,包括他的溫柔。在她“鳥兒一樣溫暖的柔情的保護下”,他開始埋頭寫作。她給了他靈感,火山、玫瑰花、那些舊日的愛與痛,由此,《小王子》誕生了。借小王子之口,他說出內(nèi)心的話:“那時候我還太年輕,不知道如何去愛她。”
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祖國正遭受踐踏,他為自己的安寧感到內(nèi)疚,他要為祖國而戰(zhàn)。臨行前,他答應(yīng)她會續(xù)寫《小王子》,他請求她:“每天給我寫兩三句話,這就像是在電話里交談,我們不會被分開,您永遠是我的妻子。”他還去見了另外一個女人,并對她說:“我不吻您,因為我的唇上留著我妻子的吻,直到戰(zhàn)爭結(jié)束,我妻子的唇是我得到的最后的吻。”
他的呢喃一直響在耳邊,于是,她開始寫:
“托尼,我的愛,你在我心中就像植物生長在大地上,我愛你,你是我的寶藏,我的世界。”
“親愛的托尼,你知道我會一生等待你,一直等到老,等到地老天荒。”
……
流亡美國的孤獨中,她就這樣寫啊寫,在《玫瑰的回憶》這部獨角戲里,一個人說光了所有的臺詞。
1979年,生命的契約終結(jié),只留下愛,跨越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