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容爾
此生只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癡。
——題記
今生輾轉為君來
入夜,冷雨撲紗窗,透心涼。
深秋的雨,是斂著性子的,下得小心而矜持,細細碎碎地飄著,蕩著。入耳只覺是幽幽咽咽的泣聲。仿佛哪個尤怨的婦人,趁著夜深人靜,將滿腹的傷心事,只倒出三分,和淚拋在了風中,生怕被人知曉似的。
悲悲切切的夜雨,驚醒了誰悠長的夢?
想起《長恨歌》里的句子: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這般斷人肝腸的詩行,也只適合在雨打梧桐、落葉紛飛的秋夜里細品吧。
遙望當年,白發搔更短的太上皇,任秋草長遍了庭前,任黃葉和亂紅落滿了青階,卻無心顧及。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他只心心念念地想著惦著,他的貴妃。他穿著梨園戲服,飄悠悠地在宮中走著,走著他失了心肝的殘生。雖他的肉身還活著,但他的魂魄,早已跟隨他的愛妃,在馬嵬坡一同死去了。他親眼目睹他的玉人,香消在了馬蹄卷起的滾滾煙塵下。她的花鈿啊,她頭上的翡翠翹,還有她的金雀,她的玉搔頭,都亂紛紛地散落在地,被人踐踏。他捂著臉哭泣,他太想救卻救不了她呀,撲簌簌的眼淚與鮮紅的血液,交纏在一起,分不清來龍去脈。此去經年,他日日夜夜,都被相思的濃火煎熬著。春色郁郁,看那太液池的芙蓉花啊,多像她的俊臉;看這未央宮的柳葉呀,也恰似她的細眉。她的影子,真真的是無處不在;秋夜寂寂,孤燈如豆,單枕難眠。房上的鴛鴦瓦那么寒冷,懷里的翠羅被那么冰涼,眼巴巴地盼著已是世外客的她,夢里會翩然來到他的身旁,與他相擁而臥,不分不離。
“長恨一曲千古迷,長恨一曲千古思,只為你霓裳羽衣窈窕影,只為你彩衣織就紅羅裙”??傆幸恍┛坦倾懶牡乃寄睿磸胤胃?。命定了綿綿無絕期,無處話凄涼吧。
如此孤寂的秋夜里,到處涼氣襲人。燈下斑駁的光影里,游走在手心和指尖的,也是一脈清涼之氣。案前探探身,有一搭無一搭,隨手翻看著成摞的書籍,觸目的竟是易安的那闋《添字采桑子》: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余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
一語“不慣”,道出了多少無奈事。時年,國破、家亡、夫去的詞人,顛沛流離,歷程萬里,一路倉皇南逃至越州。他鄉的三更夜雨,敲破了枕上人用細密針腳織就的思夫、思鄉情。真是雨入愁腸,愁更愁啊。抬眼望去,江南窗前的芭蕉樹,蕉葉和蕉心,一舒一卷,相依相戀,纏綿不休。而形單影只的北女,卻獨在異鄉為異客,只能望鄉興嘆了。站在窗前,身上披著的絲綢衣衫,也透著華麗的涼氣,心里心外,都是層層疊疊的涼意呀。想那昨日雨打海棠綠肥紅瘦、你儂我儂天真爛漫的舊時雨,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有些思念,端的是這般蝕骨的惆悵,只能在無人處,獨自啜泣吧。
一場雨過,時光的錦色,便又頹敗了一層。風雨催秋老。時令至此,紅銷香斷,秋,已無多少時日撐下去了。儼然一盞綠茶,過了沸騰的頭道、醇香的二道,及勉強的三道后,滑入舌喉的,已淡至無味。就連一旁陪侍的水,亦一起涼去了。但茶涼了,可再續。然而這人世里涼去的秋呢?今朝是不可續了,只能留待明朝,峰回路轉,再相逢了。
那么,秋的盡頭,可是你風塵仆仆歸來的身影?
在如斯細雨霏霏的夜晚里,撥旺思念的火苗。灼痛的心,好似鍋灶上升騰而出的裊裊水汽,潮熱撲面。我用滾燙的思念,來抵御沁涼的秋氣。
想你的時候,會來來回回地聽《鴻雁》,空氣中,傳過馬頭琴蒼茫的弦聲,絲絲入扣地纏進傷感的男聲里:鴻雁,天空上,對對排成行,江水長,秋草黃,草原上琴聲憂傷。鴻雁,向南方,飛過蘆葦蕩。天蒼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鄉。鴻雁,北歸還,帶上我的思念,歌聲遠,琴聲顫……
可不是么?秋水長天,相思深不可測。望穿雙眼的離人,只盼鴻雁傳書。那云中寄來的紅箋小字,行行寫著離情重重,句句染著別情依依。這廂讀信的人,早已心酥手軟,身陷百轉千回的愛情劫里。
我高遠若虹的人兒,光陰是如此的輕緩從容,你卻在世間的另一隅,與我隔著遠遠的山遠遠的水。
我是你云鬢高綰的紅顏,是你這一世清凌凌的心湖里,那枚輕輕搖晃的月兒,陰了晴了圓了缺了,你可打撈得出她的珠淚、她的歡顏?
我是你前世濺落的一滴英雄血,是你欲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懷激烈收拾舊山河時,噴薄而出的那滴疼痛的血,我們彼此尋找了千年,今生輾轉為君來。
塵世的杯盞里,已斟滿了思念。這盞秋思,漸漸地傾斜。那雙握杯的紅酥手,有些薄薄地醉了。一些想念,即將溢出。
我的良人,你嗅,為你釀好的桂花酒,香飄萬里,只待你策馬揚鞭歸來,在月滿西樓的夜里,舉杯,共酌,濃醉。
我的郎君,你看,輕羅小扇半遮住胭脂紅嬌羞的臉。秋光冷,畫屏上珍珠似的露水,已那么的寒涼。我是你溫軟的紅袖,在暗夜里為你擎一支高高的紅燭,照亮你歸來的路。
雨夜
夜,又落雨了,滴滴答答,答答滴滴。仿佛有十指蓮花,輕輕地彈撥著屋檐。
這樣的場景,是發生在雨天的:向晚時分,暴雨剛收斂起急性子。長亭外,古道邊,一位青衣女子,執著心上人的手,聲淚婉轉地傾訴著。他的心門,顫了兩顫,吱扭一聲打開了,再也關不上了。一步三回首啊,離去的腳步,是那么的沉那么的重。真不忍心啊,真不舍得呀——這蘭花般美妙的人兒,是如此的楚楚動人,讓人生憐。
他為他的芳草寫下了《雨霖鈴》。他嘆道: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月是真的殘了么?不,是他的心殘了。他的心從此缺了一半。她的淚眼如雨,一次次淋透了他的鄉愁。他的鄉愁里,總有一位娉婷的伊人,站在門口,盼他歸來。
他和她,是你和我的前世版本么?
我只知,姻緣的現實模式中,有你,也有我。我們共同撐起了一個家。
伸出手去,觸摸細密的雨絲。瞬間它就爬滿了我的掌心,像透明的蟲子,濕濕的,滑滑的,酥酥的。有一種清涼,隨即沁入心扉,抵銷了些許暑意。
這個夏,雨有點多。
我作不了雨的主,它不聽我的話。有時它低眉順目,有時它急驟咆哮。它向來不因我,多了或少了。如同我作不了自己情的主。
我的情,臣服于心的方向。
我的心,追逐你亮晶晶的目光。
思念歡喜著雨滴。它們彼此愉悅,結成忠實的同盟。瞧,它受了雨的潤澤,悄悄地滋生,倏地長出一雙翅膀,變成一只碩大的蝴蝶,撲啦啦向北飛去,徑直飛向有你的遠方。
我扯不住它,它有著那樣強壯的羽翼和力量。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脫離我的身體,不知疲倦地飛啊飛。
我仰起臉想你,和著淡淡的燈暈。那樣,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你的微笑,盛開在頭頂潔白的墻上。當然,你的身旁,還站著我和我的影子。你說,你的手,只能牽我的手。換了別人,你會痛的,痛得流淚。我們心心相印,不會丟失了彼此。我們變成了墻上的風景,與旁邊垂曳的條條綠蘿一起,散發著滿目蔥郁的芬芳。
我不知,我仰起臉的姿態是怎樣的,我看不到那樣的我。但你說過,很美很美。也許在你的眼中,我始終是美的。盡管我時常自卑,羞愧,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我曾保持著那樣的姿勢和弧線,在陽光鋪滿我白皙的面龐和脖頸時,任憑你為我勾勒一張素描。
畫面中的女子,清澈見底的眸子,仰視著湛藍的天空。她是自由美麗的。明亮如水的歡顏,漫過身體的每一寸肌膚,幸福得讓人生妒。我問,這是我嗎?你說,是的。有時,我真不敢確定,我成了你筆下那么玲瓏剔透的女子,像是一個傳說。多么幸運,我恰巧成了讓你喜歡的溫婉可人的女子。
一縷風,越窗而入,拂過我溫熱的唇,隨雨聲一起旋入我的心里,有點甜蜜,有點歡欣,那是相思的味道。是的,此時,我不覺得苦澀,不覺得酸楚。為什么不甜蜜歡欣呢?愛是那樣的甘之如飴,心房在歌唱,我怎能用一張冷臉,來款待如此沉醉的時光。
這個夜晚,芳香的不只是我們和綠蘿,還有米蘭和君子蘭。米蘭,真是神奇的花朵。只要溫度適宜,它會不眠不休地綻露一茬又一茬金燦燦的笑靨。而窗臺上的君子蘭,自從它來到咱家后,便會在每年的冬夏,捧出兩季秀美的容顏,引得鄰居們嘖嘖稱奇?,F在,它正擎起火炬般桔黃的一大朵花兒,笑吟吟地望著我。我總愿用我的真誠和熱忱,全力以赴地對待我遇到的人和物。我也贏得了足夠的尊重。除了收獲你的,還有花草的。它們總是被我蒔弄得格外的旺且艷,他們曉得回報知遇之恩。
夫妻也應知遇,知遇才會甘愿舉案齊眉。在我們未識之前,天底下,有個你,而我不知;天底下,有個我,而你不知。直到那一年,在楓葉紅遍天涯的秋日,你我相遇,沒有早半分,沒有晚一毫。就像張愛玲在《愛》中說的那樣:“噢,你也在這里嗎?”。大千世界,恰好遇見,何其之幸?因而我們懂得相知,懂得相惜。
愛是高貴的神祗。心中擁有美好愛情的他和她,在擁擠的人群中,一眼便能辨出。我以為,愛,不是低進塵埃里的卑微的小花,而是并肩佇立的兩朵挺拔的向日葵。因為追逐太陽的腳步,所以握著溫暖,握著光明。就這樣昂首凝視著,欣喜地開花,默默地結果。
雨夜,這些嘈嘈切切的私語,雨絲般細長柔軟的私語,我想把它們折疊成一封信,以情書的形式,寄給你。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月圓
太陽的金梭揮舞著,月亮的銀梭閃動著,明晃晃的相思,像流蘇一樣,綴滿光陰織就的錦緞,輕輕地搖晃。
我翹首碧空,全力搜索著所有飛行器的身影和聲音,如盡職的雷達。天那么藍,云那么白,風那么輕。我想,在天空中,你是不是變成了一只鳥兒,正拍打著翅膀撲扇撲扇地飛近我。
終于,從迷人的廣播女聲中,我聽到,你乘坐的航班已平安抵達。我知道,三個多月的等待,一切關于思念的情節,都預留好了伏筆和出口,結局很快就要揭曉。
果然,在涌來的人流中,我捕捉到了你的身影。我看到你挺拔的身姿在潮水中浮出,我看到你推著行李車快速地走出大廳。我興奮地向你舉起我的雙手,這多么像一個投誠的歸順的姿勢。我心中的城堡,驟然天動地搖。這些年來,經過歲月的磨礪,我以為我足夠成熟了,我以為我足夠老練了,但在你一如既往的微笑面前,我所謂的成熟和老練,竟是如此的薄如蟬翼,一觸即碎。
我們的手,穿過離別的時光,握住潮濕,連同欣喜,還有夏日的灼熱,無聲無息地重疊在一起。
我好看嗎?多想這樣問你。但我說不出口。耳中清晰傳來的只是一個微小的聲音——我說,你回來了。
你撫摸了一下我的長發,然后俯身替我整理了一下皺起的裙角。你笑盈盈地注視著我——嗯,我終于回家了。這時,我才眉開眼笑起來。像喜劇里突然如夢方醒的女主角。
我們都是不習慣在大庭廣眾中過分抒情的人。
你,我,從初春,分別至盛夏,如同被劈成兩半的靈性的玉石,破空而來,只憑敏銳的嗅覺,就會毫不吃力地覓到分開的另一半。我們有著相同的氣息和頻率。就這樣錚錚作響地吻合,無縫無隙。
我像一只留守的雌鳥,緊緊傍住你的臂膊。一步步引領你,回到我們安逸的老巢中。
你仿佛變魔術一樣,一件件拿出你送我的禮物。你打開一個精美的盒子,瞬間飛出一些白花花的耀眼的光芒。你去貴陽寫生時,跑了好幾家店鋪,只為給我買一套稱心如意的富有苗族特色的純銀首飾。
它們是那樣的美好,美好得像春天。我假裝嗔怪地說,又給我買首飾,我已經有很多了。拉開抽屜,里面有那么多的珠寶,整整齊齊地排著隊,如同出席隆重的婚姻紀念儀式的嘉賓。你最早送我的,是一枚鉑金戒指,那時我們只是戀人,你毫不吝嗇地送了我那么珍貴的亮閃閃的一朵花。當然,最出彩的,是婚禮時你細心戴在我左手無名指上的鉆石戒指。它在我的手上,忽閃著一束明亮的火彩,替你宣告著領土主權。你俯下身來說,愿我們的愛情,有鉆石一樣堅韌和恒遠的質地。你的表情虔誠,認真得像一個孩子。我忍不住想笑出聲來。
婚后,每到一地,你便會給我帶回一些驚喜。在遙遠的綏芬河,你帶給我具有俄羅斯風情的珍珠項鏈;在浙江溫州,你帶給我一對綠瑩瑩的翡翠手鐲;在福建鼓浪嶼,你送給我紅潤古樸的瑪瑙手鏈和項鏈……它們琳瑯滿目,我小心地珍藏著。于我,它們是愛情的一種表達形式。我懂,在你的心底,悄然為我埋藏著一壇深愛,老酒般濃香甘醇。
現在,你替我系上了來自苗寨的如清亮小溪般的項鏈、耳墜和手鏈。那精細的雕花工藝,那代表苗族文化的銅鼓圖騰,在我輕盈的旋轉中,與我的身體碰撞,叮叮當當,發出了動聽歡暢的聲響。
你的雙手環繞了我的腰肢,你滾燙的呼吸,印上了我的面頰。房間里的冷氣,原已設得很低。但我聞到了空氣中嘶嘶的聲響,那是奮不顧身的熱情在點燃。你像一團紅彤彤的火焰,迅速抵達了我的全身。
在這個時刻,我們癡狂地相愛。
誰說過的,如果和心愛的人在一起,生是滿目碧綠,看山絕色,看花傾城。
是啊,相愛太妖嬈,太美艷。當溫潤的春風吹動心田時,漫山遍野都是你我青翠搖曳的身姿,溫柔,明媚。
夫與妻,原本就是彼此的影子。在身心愉悅的廝守中,找到了滋養我們的恰當的陽光、雨露、空氣和水分。
自從那一年,丘比特的神箭射穿了我們的心,我們便像中了魔咒的旅者,翻山越嶺,長途跋涉,甘愿被愛牽引,甘愿委身于愛。
今夜,月兒圓了。碩大溫潤的皓月,緊扣在幽藍深邃的天幕上。
我們一起抬頭,仰望那輪莊嚴的滿月。這高高在上的神靈啊,有一雙多么深不可測的慧眼,洞察了多少人世間愛與恨、火與冰的交鋒?
我們的目光,被女神的手撫過,呼啦啦,開出一叢神奇的花朵,名字喚作幸福。
世界向我們打開了幸福的通道。我們置身其中,寂靜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