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壞”你的好

文/葉 子

那么多年，存在于我記憶中的畫面，只有他的兜頭兩巴掌，卻省略了紅燒肉和他嘶啞的嗓子……他總是一邊罵我一邊疼我；而我是個沒良心的孩子，對他，一直記壞不記好。

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利

辭去工作回到家，當即遭到老爸狠狠批判，說我不成熟不知足、不知天高地厚、不珍惜工作機會、拿生活當兒戲，就是混小子一個……

暴怒的口吻，犀利的語言，終于讓我忍無可忍地開始還擊。

老爸絲毫不知我在的那家投資公司真實狀況，打著法律的擦邊球，違行業之規，為了利潤不擇手段……雖然我承認，當初得到這份工作并不容易，是正在沖我怒吼的老爸，求了一個曾經的戰友，才硬把我塞了進去。我也承認這份工作收入不算低，動輒以各種名目發獎金。但是，總覺得這樣賺錢不踏實，公司只有利益沒有品格，非我所好。并且永遠都在加班，每天陀螺一樣轉個不停，壓力大得讓人透不過氣……

若再干下去，我疑心自己年紀輕輕會得抑郁癥。

但這些道理，怎么說老爸都不體諒，就認定我怕吃苦、眼高手低……總之，氣惱之極。我的據理力爭，更被老爸當作忤逆行為，他拍著桌子說，絕不會容忍我日后待在家里游手好閑。

我也被激到了氣頭上，干脆胡亂收拾了些衣物，走人。

工作了大半年，手中略有結余，一時半會生活不成問題。再說，還有要好的大學同學小丁可以投奔。并且我也并非盲目辭職，我已經和小丁商量好了，合伙開一家室內設計公司。原本大學讀的就是這個專業，只是畢業大半年沒找到合適工作，最后委身于那家投資公司而已。

過了這半年，我也想好了，靠人不如靠己，可以自己創業，我對自己有信心。但是我不明白，怎么在老爸眼里，我就是個那么不爭氣的混小子呢？我有那么糟糕嗎？

也真是了，做他兒子24年，好像我和他，就沒有任何事情意見一致過。小時候，我喜歡畫畫，他偏要我學跆拳道，說男孩子強身健體更重要；高中我想學文科，他逼我學理科，說理科的男生理性，也不知道什么道理；終于考大學了，我想去外地讀，他偏讓我留在本市，說有利于以后的人際關系發展……至于平日里小事情上的分歧，簡直數不勝數，就算是有代溝，也不至于永遠這么不和諧吧？

但這次，我絕不妥協，我也是個大男人了，有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利。

英雄缺錢，故而氣短

就這樣離開住了24年的家，搬到小丁那里。他打趣我：“跟老爸決裂了？”我揮揮拳頭：“這次斗爭到底。”

兩個人說干就干，小丁負責找房子、跑執照、注冊，我負責資金問題。

原以為不是什么難事，小丁負責的各項手續倒是不難，但我沒想到注冊資金并不是小數目，要幾十萬。雖然只是暫時一用，也一下難倒了我，結余的那點兒工資，差得太遠。

何況，即使不需注冊資金，啟動資金也是必須的。錢這一關，非過不可。

沒辦法，只剩一條路：借。

因為貸款的路行不通，沒人擔保，也沒有抵押。至于高利貸，我沒那膽量。可是想了一晚上，向誰借是個大問題，數過來的七大姑八大姨，親近得倒也有幾個，但都不是很富裕。那些要好的同學，最多的才工作一年左右，恐怕都是自顧不暇，幫不上什么忙……

結果金錢難倒英雄漢，折騰了半個月，也只在小姨和姑姑那里湊到了幾萬塊錢，還遭到了和老爸如出一轍的批判，批判我放著一份好工作不要，自己瞎折騰……

英雄缺錢，故而氣短，我也只好畢恭畢敬地聽著。

可即使如此，離需要的數目還遠。

這樣過了近一個月，公司還沒有眉目，難道真要“出師未捷身先死”嗎？

于是那晚，我買回一箱子廉價啤酒，和小丁借酒澆愁。

喝到微醺的時候，接到爺爺的電話，張口就罵我沒良心，這么多天不見人。

可不是嘛！這才想起來，這段時間忙昏頭，都忘記去給他老人家請安了，以前我沒有半個月不登門的時候，不為別的，就為爺爺對我的百依百順和奶奶拿手的紅燒肉。

各種道歉，說得爺爺口氣軟下來：“小子，聽說你離家出走了？”

正一肚子委屈沒處訴，終于找到出口，便把眼下境況嘮叨一通。爺爺聽得呵呵笑半天，笑完對我說：“明天來一趟，錢的問題，爺爺幫你解決。”

酒一下全醒了，我疑心自己聽錯了。爺爺一輩子在工廠做工，從徒弟到師傅，退休也就那么點兒工資。奶奶一輩子是家屬沒收入，他的錢，夠生活就不錯了，我這里還差三十多萬呢，爺爺哪里弄去？

我不信。

爺爺哼一聲：“不信拉倒，還有給錢不要的？傻小子。”

“啪”地掛了電話，剩我一人對著電話愣了好半天。

做個樣子給他看

第二天，還是買了點兒水果去了爺爺那里，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都該去看看兩位老人家了。

好像料準我回去，奶奶的紅燒肉都已上鍋，我進門咽了咽口水，沖爺爺嘿嘿笑兩聲。

爺爺頭發已花白，但依然精神矍鑠，指指沙發讓我坐下。

我比任何時候都畢恭畢敬，點頭哈腰地給爺爺點了支煙。

爺爺愜意地抽了兩口，才慢悠悠地說：“小子，來拿錢的？”

我嬉皮笑臉：“來給您和奶奶請安。”

“凈說好聽的。”爺爺起身走進臥室，拿出一個存折扔給我，“看夠不夠。”

我打開看，眼珠子差點掉了下來，貨真價實的30萬。可是——“爺爺，您哪里弄來的？”

“我都這把年紀了，一輩子連這點錢都攢不下？”爺爺得意地笑，“小看你爺爺了吧？”

但我還是不太確信，好像記得老爸說過，爺爺一輩子，連張存單都沒有。這可不是小數目。我腦子轉了半天：“爺爺，您買彩票了？”

爺爺哈哈笑：“對，我買彩票了，中了大獎，這點兒是零頭。”

立刻意識到爺爺在取笑我，他哪里是會買彩票的老頭？但是這錢……

爺爺沖我擺擺手：“你要是不要？要就拿走，不要給我留下，怎么大男人那么啰唆。”

看他煩了，我立刻停止啰唆，只向他保證一定盡快償還。

爺爺這才想起來，問我：“你那個什么公司，說給我聽聽？”

這是正話，我朝爺爺坐近一些，把計劃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順便說了一下辭職的原因。

爺爺聽完，慢慢點點頭，口吻卻變得嚴肅起來：“你是大人了，要對自己做的事負責任，不能輕易打退堂鼓，要知難而進。否則下次，爺爺也不幫你。”

我用力點頭，即使不為爺爺，我也要為自己爭氣，怎么也得做個樣子給老爸看。不然這次輸了，我就別想在他那里翻身了。

罵得好

有了資金，公司順利注冊成功，在一家寫字樓租了一個寫字間，又招了兩個員工進來，公司就算開業了。

最初，各種艱難不在話下，但因為事先有心理準備，也在老爸賭著一口氣，更重要的是，我和小丁知道彼此沒有退路。所以，千難萬難，咬牙撐著。終于在第三個月，憑借精妙的設計和節省的資金預算，接下了一筆辦公樓裝修的單。然后和一家裝修公司合伙，賺到了公司開業以來的第一筆利潤。

不算多，但畢竟邁出了第一步。

我開心不已，買了一大堆營養品拎到爺爺家，退還了爺爺當初注冊用的資金，把公司的情況簡單匯報了一下。

爺爺也很高興，讓奶奶做了幾道我愛吃的菜，爺倆兒邊喝邊聊天。

話題自然而然地聊到了老爸那里，我依舊有委屈，忍不住問爺爺：“干嘛老爸總是不理解我？總是反對我做的任何事呢？”

爺爺呵呵笑：“你跟你爸一個脾氣，從小就不聽大人的話，愛和大人對著干。你老爸小時候比你還倔，越讓他往東他越往西，為此沒少挨打。”

我愕然，沒想到爺爺和老爸的情況好不到哪里去，可是這么多年，總覺得爺爺是疼老爸的，奶奶做點兒好吃的，都要巴巴地給老爸送去。若是誰送爺爺瓶好酒，他從來舍不得自己喝，總要等老爸去了才開……所以，我詫異：“爺爺，老爸不聽您的您還那么疼他？我不聽我老爸的，他可一點兒都不疼我……”

話沒說完，爺爺兜頭給了我一巴掌，“費話，吵歸吵、鬧歸鬧，哪有爹不疼兒子的？你爹不疼你？不疼你會把房子抵押了貸款給你用，就該讓你滿世界借去，才懶得管你！”

忽然就被一口酒辣辣地嗆住了，然后不停地咳起來，一直咳出了眼淚。

爺爺說：“我哪里弄那么多錢去？不理解歸不理解，疼你這件事上，你爹什么時候含糊過？難怪他罵你混，24歲的人了，這點情理都不通，可不是混蛋？”

奶奶幫腔：“罵得好！”

我只有不住點頭的份兒，罵得好！

一邊罵一邊疼

離開爺爺家，我去超市買了兩瓶老爸最喜歡喝的西鳳酒。

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想起多年前，我七八歲的時候，因為和小孩子打架被老爸打了一頓，于是第一次負氣“離家出走”。滿大街地轉悠了整整一天后，終于餓得忍不住了，一步步挪回家里。進門，老爸一點兒都沒客氣，兜頭給了我兩巴掌，然后進廚房端出了米飯和紅燒肉，看我在那里狼吞虎咽，卻意外地沒有罵我。晚上聽媽說，老爸在街上喊了我一整天，嗓子喊啞了，已經說不出話來。

那次，直到過了一周，他的嗓子才慢慢好了。

那么多年，這樣的事情，存在于我記憶中的畫面，只有他的兜頭兩巴掌，卻省略了紅燒肉和他嘶啞的嗓子。而這一刻，所有被我省略的畫面都一點點在記憶深處鉆出來——患病時他背負我的堅實脊背；受傷時他焦灼的眼神；頑劣被學校處分時他求老師的低三下四……他總是一邊罵我一邊疼我。而我是個沒良心的孩子，對他，一直記壞不記好。

活該爺爺罵我。

在家的樓下，抬起頭來，看到熟悉的窗口熟悉的橙色的燈光，想著幾分鐘后會見到他，或者他還是會罵我，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