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刺猬+艾西
有些感情,雖無血緣,卻深入骨髓,抵達心扉。

多年以來,朵妤和養母的關系,怎么說呢,介于不愛和不恨之間。
這不愛不恨,絕非平平淡淡,而是夾雜著冷漠、嘲諷、鄙夷甚至厭惡等諸種情感,但,還沒達到仇恨的地步。
養母姓甄,住在一個地處偏遠的東北小鎮上。左鄰右舍,明面上都喚她一聲“甄嫂”,背地里卻一口一個甄寡婦。
“這甄寡婦,潑辣著呢,就是個克夫的掃把星,可離她遠點,省得沾染晦氣。”
“聽說,甄寡婦剛抱養了個女娃,還不滿一生日。”
“啥抱養,是買的!等養大了,好給她的傻兒子當媳婦。”
這個女娃,就是朵妤。
養母甄寡婦倒也沒藏著瞞著,幾次跟朵妤說:“朵妤,你是我買來的,花了100多塊呢。你親爹親媽重男輕女,想要個男娃接戶口本,可接連超生了兩胎,都是女娃,就想溺死你,繼續生。瞅你是條命,怪可憐的,我就買來了。”臨末,還不忘再次強調下價錢,“100多塊呢。”
大約在1986年的時候,在窮鄉僻壤,100塊的確不是個小數目。
漸漸記事,朵妤曾聽鎮里的卦仙兒黃麻子煞有其事地白話:“養母印堂狹,兩鬢窄,下巴尖,嘴唇薄,額頭短,是最狠掃把星轉世,誰娶她誰丟命。”
事實也是,養母先后嫁過兩個男人。
第一個,成家不到半年,在山里遇上熊瞎子,被拍了一巴掌,脖子斷了。當時,養母已懷有身孕,許是傷心過度,動了胎氣,結果生下一個腦瓜不靈光的憨兒子來。
兩年后的深冬,養母改嫁給一個老光棍。新婚夜,老光棍高興過頭,喝暈了,送客回來,竟將鎮外的雪地當成了火炕,一頭扎了上去。等養母找到他時,人已凍成了冰坨。
就這樣,養母成了克夫掃把星,再無人敢娶。畢竟,那時的她還不到30歲,日子過得苦,更悶得慌。為了解悶兒,她就喝酒,60度的燒刀子,一揚脖,咕咚咚,就是半斤。
一個人喝酒,也沒意思。于是,養母就逗朵妤玩,用筷子蘸酒,往她嘴巴里塞:“死丫頭,張嘴,嘬。”
第一次,朵妤也就四五歲大,一嘬,當場辣得哇哇哭,養母見狀,則樂得哈哈笑。
那大嗓門,跟敲裂紋的破鑼似的,格外刺耳。
如今,已入職一家大公司的朵妤的酒量非常棒。每次去見客戶,談生意簽單,老總都會帶上她。十回有八九回,客戶會被她喝進酒桌底下。
想必能有如此酒量,當拜養母所賜吧。
朵妤是在8歲那年心生逃離小鎮之念的。
兒時的朵妤,長得很白凈俊俏,活脫脫的小美人胚子。一天,放了學,她正著急往家跑,住在街口一個光棍癩子攔住了她。
“朵妤,叔家里有糖,甜著呢。”
朵妤一聽,心饞了。可再想想,養母去了地里干活,在她回家前要寫不完作業,做不完飯,養母一準兒會瞪眼。朵妤還不及鍋臺高時,就學會了煮飯燉菜,刷鍋喂豬,因為養母說,朵妤不是親生的,不能白養活她。想到這兒,朵妤也顧不上糖了,繞開光棍癩子就要跑,那光棍癩子左右瞅瞅,見周遭沒人,一把扯住朵妤拽進了院。
朵妤還小,又驚又怕,所幸沒忘了養母狠叨叨教她的話:“只要是男人,誰敢碰你,你就抓他撓他,咬他,逮哪兒咬哪兒,往死里咬!”
光棍癩子要親她,朵妤一口就咬爛了他的鼻子,逃了。
這還不算完,養母回家,見朵妤在哭,又抓起菜刀,大步噔噔奔去光棍癩子家,七里咔嚓一通打砸。
“王八蛋,敢打我家死丫頭的主意,我家丫頭才多大啊!你還是人嗎?”
“我買這死丫頭,將來要當我兒媳婦的。今后你再敢歪眼瞧她,老娘就剜了你的眼珠子;你再敢碰她一指頭,老娘就剁你的爪子,不信你就試試!”
原來,養母養她,真是要給他的傻兒子當媳婦的。
朵妤突然想哭。卻咬得嘴唇生疼,愣沒讓淚水跌出眼眶。
恍惚一眨眼,朵妤長大了。學習成績非常好,如愿以償考取了南方的一所一本院校。離家數千里之外。
報到時,同寢室友相互做介紹。聽她叫朵妤,室友驚呼:“這名字真好聽。朵,花朵;妤,美好聰慧。朵妤,你爸爸媽媽一定很有才氣,是搞文藝的吧?”
朵妤暗暗苦笑。她想說,其實,親生父母生下她,她就是多余的,不然,也不會一百多塊就給賣了。記得上小學,養母送她入校,作登記。老師問:“叫啥名?”養母隨口就來:“多余。她那親爹就這么叫她。”老師說:“我給她改個名吧,叫朵妤,花朵的朵,婕妤的妤。”
“行,隨我姓,甄朵妤。”養母哈哈笑。
嗯,真多余。
大學四年,朵妤只在大三那年回過一次老家。也便是那次回去,惹得不少媒人,涂著腮紅,捏著花手帕,接二連三踏進了門。
“喲,朵妤越長越俊俏,花一樣好看。甄嫂,鎮東老王家的小子,你覺得咋樣?”
養母直奔主題:“能給多少彩禮?”
“8萬。”
“你給回個話,我家丫頭可是大學生呢,你讓他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
剛打發走一家,又來一個,彩禮加到了10萬。養母似動了心,瞥向朵妤。朵妤登時氣得漲紅了臉,轟走媒人反鎖上了院門。
“媽,謝謝你養我這么大。沒有你,我可能早被淹死,餓死了。”
“不謝。知道就好。”
“但我絕不會嫁給我哥。死都不會。在你眼里,我能值多少錢?”
“最少10萬吧。”
“你容我幾年,最多4年,我給你15萬。”
朵妤說著,拿出紙筆寫下欠條,拍到了養母面前。
22年養母養女情分,就此買斷。
悲哀嗎?
朵妤很努力很上進,大學四年的學費,全是她做兼職賺來的,尚未畢業,便應聘進入了一家公司,待遇還不錯。
上班第一年,朵妤便開啟了省錢攢錢模式,不談戀愛,不看電影,不吃零食;租金便宜到極限、終年不見陽光的半地下出租屋里,堆滿了打折的快餐面。

終于,年底加上獎金,朵妤給養母帶回了6萬塊。
是現金。養母不會用卡。也只有摟著現金,才會有實實在在的滿足感。那晚,朵妤聽到睡在隔壁的養母,樂得笑一陣哭一陣,直折騰到天亮。
第二年,朵妤升了職。到年底,輕松還上了欠養母的9萬塊。
當取回欠條,一下又一下,撕成碎片后,朵妤轉身沖出院,跑進山坳,嗚嗚大哭起來。眼淚像極了斷線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止都止不住。
解脫了,終于,徹底解脫了。
第三年開春,朵妤接到了養母打來的電話:“死丫頭,你哥要成家了,娶的是鄰鎮的一個女子,患過小兒麻痹,但人不錯,你回來嗎?”
當然得回去。朵妤想,憨哥雖然憨,腦筋轉得慢,但從小到大,他可沒少護著她。那次,她被光棍癩子拽進院,養母打砸,憨哥則點了把火,差點燒了他的破屋子。
“我會的,你放心,我會給哥嫂包紅包的。”朵妤淡淡說完,掛了電話。
難道,養母不是來要份子錢的?
說不是,你信嗎?
在朵妤的張羅下,憨哥的婚禮辦得很有排場,也讓養母很有面子。而朵妤這么做,只是想證明,盡管養母只認錢,但我,甄朵妤,不是無情無義的女子。
嫂子雖長相一般,腿腳也跛得厲害,可為人厚道樸實。為了娶她進門,養母給了7萬彩禮。新婚那天,朵妤又送了嫂子一個2萬的紅包,悄聲說:“嫂子,好好照顧我哥。謝謝你。”
此后三年,朵妤再也沒回過小鎮,連電話都換了。該還的都還了,該幫的都幫的,該了的也就了了吧。可突然有一天,她剛走出公司,就瞅見了嫂子。
“嫂子,你怎么來了?”朵妤倍感驚訝。
“妹妹,我來,是想求你件事。”嫂子說。
“啥事?”
“你能回去看看媽嗎?醫生說,是肝癌晚期,她可能沒多少日子了。”
朵妤一聽,禁不住心頭一緊。
“妹妹,媽和我常說起你。她也承認,當年買你,真是當童養媳養的,等你長大了,就許配給你哥。可這想法,在你上了學,八九歲的時候就變了。媽說,‘瞧這死丫頭,又俊又俏又聰明,留在山里,嫁給我那傻兒子,真是缺德作損,坑人害人呢’。
“她一直喊你死丫頭,都怪卦仙兒黃麻子。黃麻子說,她會克死你。想破解,得讓你先‘死’。于是,你就成了死丫頭。那次,黃麻子可把媽給忽悠慘了,搭上了她頭回嫁人時戴的金鎦子。
“媽就是個農村女人,沒文化,哪懂得教育孩子?她尋樂子,逗你喝酒,到現在一說起來就后悔,就哭,罵自己蠢,不長腦子。
“別看她天天咋咋呼呼,其實她膽小著呢。寡婦門前是非多,為了不受人欺負,唬住那些村痞無賴,她愣裝天不怕地不怕,殺人放火都不怕,可她殺只雞,都會哆嗦半天呢。
“媽逼你做飯,干家務,好好學習,其實,是想讓你早點自立,能照顧自己,早點走出窮山村。”
聽著聽著,朵妤說:“可是,她跟我要了15萬撫養費。”
“要不沖你要,你忍心舍了那個家,斷了關系嗎?”嫂子抹著眼淚說:“一個窮家,一個憨哥哥,后來,她又感覺身子不得勁,就算你能耐再大,也會被拖垮的。你給她的錢,除了給我的彩禮,剩下的,她一分都沒動。”
“肝癌,那是往死里疼啊,可她只大把大把地吃止疼片。跟說我,等她走了,再把錢還給你。說,委屈你了,讓你別哭,她不值得你哭。”
朵妤再也忍不住,“哇”的哭出了聲:“嫂子,我這就回家,去看媽……”
說來也堪稱不可思議,當朵妤和嫂子下了飛機,又轉乘客車,一路匆匆往山中老家趕時,已陷入彌留狀態的養母突然睜開了眼。
“甄嫂醒了!”
養母干癟的嘴唇動了,動靜極輕,但隱約能聽得見:“死……丫頭,回來了。”
“媽——”
朵妤真的回來了,哭著撲進了門,緊緊握住養母的手,再不肯松開。
老天垂憐,讓母女見上了最后一面。
雖無血緣,愛卻深入骨髓,抵達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