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16年8月的最后一個周末,英國政府通過匯豐銀行買辦席立功找到時任北洋政府財政部長的陳錦濤,提出了一個讓主人大感意外的建議:愿意奉上一筆無息借款。
那時軍閥割據,戰亂頻繁,歷屆政府均感財政緊張,對外借款往往花樣翻新,辛亥軍興,孫中山和黃興就曾不顧實業家張謇的反對,抵押了漢冶萍公司向日本借款200萬元,袁世凱善后大借款2500萬英鎊,打了八四折實際只拿到2100萬,還要押上鹽稅和海關稅擔保,如今倒有人提著豬頭找廟門,陳錦濤當然大惑不解。
細問之下,對方才道出原委。英國人這次看上了制堿的專營權,不僅中國人不能制堿,連歐美各國也一并在排他之列。陳錦濤是耶魯的經濟學博士,于制堿是外行,但看英國人如此熱心,料想是個賺錢的生意,便使了個拖字訣,暗中派人查訪。
這一了解才知道,堿果然是生財的利器,作為重要的化工原料,印染用量極大,也是食品添加劑,中國不能自產,市場完全控制在英商卜內門手中,因為一戰的緣故,每噸純堿的價格高達12兩白銀。如此利權豈能拱手讓人?陳錦濤立刻回絕了英國人的要求,著手物色工業制堿的專門人才,結果,大家推薦了兩個人:湖南的范旭東和江蘇的陳調甫。
范旭東是日本京都帝國大學的高材生,他在天津塘沽有一家久大制鹽公司,以海水煮鹽,每出鹽一擔要消耗木柴400斤,成本極高,但所得都是氯化鈉90%以上的精鹽,超過西方國家85%的標準,一洗中國人“吃土民族”的恥辱。因為鹽是制堿的主要原料,范旭東早有意于此,但還需要高人的輔助。
陳調甫是另一種情況,當時因為歐戰的緣故,英堿斷供,他認為是創業的絕佳機會,正好蘇州瑞記荷蘭水(汽水)廠的負責人吳次伯愿意投資,他便拉上同鄉王小徐一起利用荷蘭水廠多余的碳酸汽用氨法制堿,所得成品純度極高,只是作為原料的鹽很是匱乏,陳調甫便想起遠在天津開鹽場的范旭東。
范旭東在日本就讀時,篤信實業救國,攻讀刻苦,日本校長譏諷,“俟汝學成,中國早亡矣”,范旭東引為奇恥大辱。
陳調甫曾經為了制堿求教于法國工程師梯潑爾,后者問中國人何以熱衷此事,陳調甫答,“堿是工業原料,又可發面做饅頭”,梯潑爾笑道,“難怪中國人面黃肌瘦,原是食堿太多之故”,陳調甫見他言辭輕蔑,立時拂袖而去。
等到了塘沽,親眼見到范旭東的久大鹽場,陳調甫卻有些失望,因其規模太小不說,一對3米高的小煙囪,形同蠟燭,沒有現代工業的氣象,但范旭東的剛毅果決,心雄萬夫卻大出他的意料,范旭東指著漫無邊際的鹽海說,“一個化學家,看見這樣豐富的資源而不起雄心者,非丈夫也,此乃我等埋骨之所也”。陳調甫后來回憶,聽了這句話,他認定自己找到了一生的伙伴和托付終生的事業。
凡做大事者必先組團隊,這是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以來的傳統,這個大哥找二弟、三弟的過程,最能顯示團隊的整體品位。
當初李彥宏說服陸奇加盟,活用了“秦失其鹿(微軟失去陸奇),天下共逐之”的老梗,求賢之切,溢于言表;馬云打動蔡崇信,用的是信任,一句“崇信,請幫我組建公司吧”,留住了寶島同胞的心;馬化騰讓張小龍加盟,靠的是包容,基于識人之明的充分放權,上班打游戲,開會能遲到。范旭東能給小伙伴什么?只有向死而生的決絕。
那一輩中國創業者都有強烈的使命感,不能救國,寧愿萬劫不復,《孫子兵法》說過,“主不可怒而興師,將不可慍而致戰”,但創業本就是以小搏大,以弱抗強,非有怒氣、非有傲骨不可。
于是近代中國最厲害的一幫科學家外加管理大師就這樣聚集起來,成立了歷史上規格最高的一家企業——永利制堿,與較早的久大鹽業和稍晚的黃海化學一起,合稱為永久黃集團,算是中國最早的工業托拉斯。
永利的團隊除了范旭東、陳調甫、王小徐之外還有麻省理工的侯德榜,東京高等專業學校的李燭塵以及遠道而來的美國工程師吉爾默等。
這幫人有多厲害,你絕對想不到。今天互聯網創業者遇到的大部分問題,他們全都碰上了,書生喜歡坐而論道,永利團隊卻只愛實干,行事有權謀,但用心大道至公。
當年因為精鹽不能南運,范旭東走過楊度的門路,從袁世凱那里獲得了湘、贛、皖、鄂四省的食鹽經銷權,但他本人并不醉心于政府關系,所以后來就與前任財政部長周輯之鬧得很僵,這次陳錦濤主動伸出橄欖枝,他當然特別配合。
范旭東很快遞上了一份工業制堿的可行性報告,只是附帶了兩個條件:一是100里范圍內不再設立同類企業;二是援引各國慣例,要求制堿用鹽免稅。陳錦濤全部接受,大筆一揮,下發了第1415號訓令,允許永利堿廠特許經營。
永利人更厲害的是市場調研和成本核算,做得精到細致。在洋堿流行之前,中國人用的大多是內蒙古堿湖所出的天然堿,人稱“口堿”,雜質較多,賣相和口感都不好,英商卜內門看準了這一點,選擇傳教士李德立為中國CEO,改取體驗式直銷模式,雇人肩挑手提,走街串巷示范洋堿如何好用,收到奇效,加上洋堿純度高,潔白如雪,特受中國人歡迎。
永利如果只圖眼前利益,用口堿提取純堿,不僅省事而且賺錢,可是一旦歐戰平息,洋堿回歸,必然與低端的口堿同歸于盡。
道理誰都懂,然而要做優質的純堿也有困難,因為當時制堿有兩種方法,路布蘭法已經被淘汰,成品純度更高的索爾維法卻是卜內門的專利,設備和技術都不對外開放。于是永利人提前100年發現了藥神的套路:仿制+自主研發。
陳調甫親自到美國研究制堿知識,延攬人才,但公司財務困難,他變賣了妻子的嫁妝才得以成行,到華盛頓后找到了侯德榜、劉樹杞、徐允鐘、吳承洛等人,一起研究制堿方法,再請美國馬蒂森堿廠的工程師孟德代為設計圖紙,沒想到后者只是把自己工廠的資料偷了出來,不做任何修改,就索價2萬美元,陳調甫只好忍痛付錢。
所幸當時一戰結束,世界經濟萎靡,匯率低落,美金1元僅合國幣9角,是千載難逢的創業良機,永利抓住機會,一口氣在美國買入大量成套的機器設備,包括鍋爐、發電機、壓縮機等,算是揀了大便宜,特別是能夠刨光1噸大鐵圈的重型工作母機,價格僅有原來的1/20。
工廠本身也是土法上馬,很多問題需要創造性思維。
堿廠的設備笨重,塘沽碼頭不堪負載,頗多周折,碼頭到廠區又沒有鐵路,運輸全靠人力,范旭東預先在塘沽購買了300畝土地,沒想到土質疏松,承載力不夠,設備安裝時層層堆壘為南北兩座高樓,施工時不斷沉降,危險萬狀,永利的工程師們又研究出預打板樁的方法,鞏固地基,再用鋪開式結構阻止土壤外溢。
然而當時中國的混凝土強度不夠,兩樓建成后高達32米成為中國罕見的高樓,不過外觀粗糙,沉降不均達到3尺以上,形狀駭人,天津人看到,每每調侃是危樓,沒想到永利人隨修隨補,兩樓直到解放后仍然屹立不倒。
制堿要有化鹽、燒灰、吸氨、碳化、燒堿、蒸氨、動力7個步驟,一步有誤,產品報廢不說,還容易發生事故。永利初次量產時,硫酸銨與石灰在蒸餾塔里發生反應,堵住了溢流孔,47米高的塔身發出巨響,搖搖欲墜,在場的范旭東等人面面相覷,臉如土色,后來陳調甫緊急改用煉焦的粗氨液代替硫酸銨,才算保住了塔身。
為了省錢,永利制堿用的是簡單干燥鍋,還沒開工就燒穿了6個,綽號石灰窯的美籍工程師吉爾默設計了旋轉型干燥鍋,全用電焊,不用鉚釘,解決了這個問題,但國內不能制造,還要在美國定制后搭上造價1/10的運費請華昌商行代為運回。
就是這樣,中國膽識過人的一幫科學家做出的第一批產品居然還是報廢了,因為混入鐵銹,成品變成紅色,品相不好沒法銷售,也沒人敢用于食品,加上卜內門降價競爭,永利不得不頻繁從久大調款,弄得兩家公司幾乎破產,幸而天津金城銀行的董事長周作民先生是民族工商業的堅定支持者,又是范旭東的“鐵粉”,先后貸款數十萬元,總算保住了永利。
歷經8年的艱苦準備之后,到1926年6月29日永利真正量產時,累計投入已達200萬元之巨,當年實現日產12噸,全年4504噸,以后逐年上升,不僅控制了國內市場,而且遠銷日本、印度、東南亞,在8月的美國費城萬國博覽會上也獲得了金獎。1928年永利量產后迅速消滅了洋堿的高利潤。
如果按今天的互聯網邏輯,永利其實是一個非常失敗的項目,為什么?因為長達8年沒有產品也沒有現金流,換成今天的公司早被資本市場拋棄了,即便最后成功,回報周期這么長,也絕對不算是好生意。
永利的創始人之所以堅持,不是為了有朝一日變成行走的財富神話,也不是什么工匠情懷,范旭東說過這么一段話:中國如果沒有一班人,肯沉下心來,不趁熱,不憚煩,不為當世功名富貴所惑,至心皈命為中國創造新的學術技藝,中國絕產不出新的生命來。
100年前的金句可以把今天的所謂大佬甩出100條街。投資者信任永利從來不是看中回報,而是押寶這個團隊。
永利是典型的書生創業,卻毫無酸腐氣和書卷氣。范旭東出入不乘汽車,只穿藍色工裝與工人一起步行,除了每天習慣喝一杯牛奶,自奉極儉;侯德榜更是每天都下車間,與工人一同勞作,終日不倦,每餐都是一碗沒有佐料的陽春面果腹。
美國工程師吉爾默就是被永利人的精神感動,甘愿追隨侯德榜來到中國拿低薪給永利工作,每天都弄得灰頭土臉,人送外號“石灰窯”,他卻說,“我是實際工作者,不是白領紳士”,后來干脆改名為李佐華,一干就是20年。
永利最困難的時候,卜內門一邊游說北洋政府,要求制堿用鹽重新課稅,一邊又極力示好,希望入股永利,范旭東頂住一切壓力,不但拒絕,還在永利公司章程中加入一條:公司股東只限于擁有中國國籍者。
在這幫科學家的管理下,永利簡直就是舊中國的世外桃源。永利工廠從來不用欺壓工人的工頭,只用專科學校的年輕學生,公司那些從歐美回國的高管和工程師們還住在土坯房里,工人就搬進了磚木結構的宿舍,永利還開辦了自己的醫院、食堂、幼兒園、小學和補習班。
某次,當時的大總統黎元洪慕名前來視察,他自知是外行,不看廠區,直接跑到食堂后廚,出來后對范旭東說,“工人吃的饅頭,面很白,跟我吃的一樣”,永利后來遇到諸多困難,得自于他的很多幫助。
在財務極為困難的情況下,永利創始人一致同意實行8小時工作制,這在當時的民族工商業中可說是絕無僅有。普遍的標準是10—14小時工作制,著名的丹華火柴廠是每天10小時,寶成紗廠、大豐面粉廠都是12小時,北洋火柴廠甚至是每天14小時。僅此一點,今天有幾家企業做得到?
永利人唯一的良心自責發生在1929年公司幾十年歷史上僅有的一次停工事件。那時從美國蔓延到全世界的經濟危機規模空前,實在扛不住的永利才不得已解雇了少數工人,這成為范旭東等人心底最深處的傷痕。
永久黃集團關聯的企業不下數十家,范旭東前后經手的錢款難以計數,但他個人不置產業、不事蓄積,以致多年之后他的遺孀還要靠公司董事會決議提供的補貼勉強度日。
當然解放后,永利人的“覺悟”空前提高了,陳調甫就認識到,“這是用小恩小惠麻痹工人,使他們馴服的工作,以便更多的剝削,占有他們勞動所得的剩余價值。”
范旭東死時,郭沫若寫了幅挽聯——“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天不能死,地不能埋,世不能語”,一位女工也寫了一幅——“你死了,我們工人永遠不會忘記你”。
人生立世,能有如此身后之名,九泉之下,當亦無負平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