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江濤
2018年8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的20卷本、總字數1400余萬字的《梁啟超全集》正式面世。這意味著,這一早在1962年便啟動的編纂計劃,歷經半個多世紀后,終于告一段落。
作為中國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梁啟超的各種文集此前已大量印行,其中以林志鈞編輯、1936年由中華書局出版的《飲冰室合集》影響最大。這套合集共40冊,以編年為主,分為文集與專集兩大類,約900萬字,為此前各匯編本中最豐富者。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再編纂全集?
梁啟超一生身份復雜,身兼政治活動家、啟蒙思想家、史學家、文學家、教育家、報人于一身,更以文筆、報章言論影響幾代中國人。作為晚清民初政壇的重要人物,他的思想也從力主變法,到宣揚開明專制,再到認同共和,歷經多變。全面搜集其生平文字,對全面認識梁啟超與那段復雜歷史時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1982年接手全集主編的湯志鈞說,《飲冰室合集》當年的搜輯仍不齊全,在年代考證上也有疏漏。此外,作為清末民初影響巨大的思想家與報人,梁啟超主持、編寫的報刊眾多,大量發表在報刊上的佚文和書札均未輯入合集。正因如此,在寫于1983年2月的序言中,湯志鈞明確編輯方針為:“重編《梁啟超全集》,就必須從各種報刊中尋求,特別是從他主持的報刊中疏理。要對梁啟超作全面正確的評價,就不能不考慮對其報刊初載和結集進行比對,發現其增減、刪改內容,然后作一適當的考察。本書和《合集》及其他結集的不同之處,就是除家書、詩詞外,各該文篇都是從清季民初各該報刊所載輯入,并核查《合集》編輯成書的。”
這一點,也被學者夏曉虹最為看重:“全集以最早發表的版本為依據,與其他版本互校的編輯方針,對研究者來說,能看到前后的變化對比,很有意義。”眼前的這部全集,在她看來,無疑是目前梁啟超最全的集子,盡管其中也有未收入的手稿部分。比如珍藏于國家圖書館的《國學小史》手稿,系梁啟超1920~1921年在清華大學系列演講的講稿。這些講稿一部分在梁啟超生前已經發表,未發表的大部分收入了《飲冰室合集》,但在合集外也有遺漏。全集來自《飲冰室合集》而非原始手稿,“如果是手稿,原先的第六章不叫《老孔墨以后學派概觀》,而叫《三圣以后學派概觀》”。
這一目前“最全的全集”,又為我們提供了梁啟超哪些鮮為人知的方面呢?
2005年,夏曉虹以十余年時間編輯的《〈飲冰室合集〉集外文》出版。這部包含140多萬字的集外文集,以梁啟超生前在報刊公開發表的佚文為主。當年在搜集資料的過程中,最讓夏曉虹興奮的是收集到了梁啟超在“五四運動”前夕從歐洲發回來的一系列電報。這些歷史一手資料,這次也編入了新的全集。
1918年12月28日,梁啟超在上海登船,踏上歐游之路。此前一年,梁啟超辭去財政總長等職務,退出政界。盡管總統徐世昌親自發電邀請他在“巴黎和會”為國盡力,但梁啟超此行完全“與政府方面無關,以私人資格赴歐觀察一切”。夏曉虹分析,梁氏此行強調私人身份,更深層考慮在于“督促政府”。既然要承擔起對政府的監督批評之責,自然無法如徐世昌所愿,成為官方的代言人。
經過漫長的旅行,1919年2月18日,梁啟超抵達巴黎,其時距和會開幕正好一個月。到巴黎不久,梁啟超便把他對外交情勢的觀察,不斷用電報發回國內。收報人正是梁啟超進步黨的同仁汪大燮與林長民。當時,汪大燮為外交委員會委員長,林長民則為該委員會事務長,兩人同時在當時幾個民間外交活動團體諸如國際聯盟同志會、國民外交協會等擔任要職。

梁啟超
1918年12月,為及時進行外交決策,徐世昌特命在總統府內設立外交委員會。該委員會的設立,正來自于梁啟超與林長民的建言。作為最高外交決策機構,外交委員會權力極大,凡關于和會的各專使來電都由該委員會閱核。但由于一些重要決定被推翻,該委員會與當局關系緊張,遭到有意的架空。針對于此,林長民等人又于1919年2月創建國民外交協會,作為外交委員會的后援。在夏曉虹看來,以私人資格遠赴巴黎的梁啟超,屢次向國內通報和會消息,均以汪、林為收件人,正是看中了兩人兼顧朝野的特殊地位。
“梁啟超不斷地從巴黎往國內發回電報,這些電報在當時的《晨報》《時事新報》《國民公報》都有登載,但由于沒有收入合集,影響不會顯現。大家一直覺得‘五四主要是國內愛國學生包括蔡元培這些人發動的,但梁啟超所在的巴黎可是第一現場啊!”夏曉虹說。
1919年4月24日,先期得到不利消息的梁啟超便致電汪大燮、林長民,要求舉國一致,拒簽和約:“對德國事聞將以青島直接交還,因日使力爭,結果英、法為所動。吾若認此,不啻加繩自縛。請警告政府及國民,嚴責各全權,萬勿署名,以示決心。”
5月4日,梁啟超這封最早通報中國外交失敗的電報在《晨報》全文刊出兩天后,呼喊著“外爭主權,內除國賊”口號的北京學生走上街頭,“五四運動”爆發。
梁啟超與“五四運動”的關系不僅于此。1920年3月歸國之后,他面見徐世昌,請求將一個月前因反對中日兩國直接交涉山東問題而拘捕的學生釋放,離京前又再次留信勸說。經此外交失敗,梁啟超終于發現:“國際間有強權無公理之原則,雖今日尚依然適用。所謂正義人道,不過強者之一種口頭禪,弱國而欲托庇于正義人道之下,萬無是處。”一年后,在《 “五四紀念日”感言》中,梁啟超將“五四運動”的真正價值,歸結為由局部的政治運動,擴展為文化運動。
夏曉虹說,梁啟超“歸國以后的提倡國民運動,培植國民基礎,盡心教育事業,努力講學著述,就是這一認識的具體展開。因此也可以說,‘五四造就了梁啟超在文化領域的再度輝煌”。
2009年5月,嘉德國際拍賣公司拍賣了一批胡適藏友朋書札,其中11封出自梁啟超之手。拍賣前,夏曉虹即已看過其中的梁啟超手跡,并寫過專家鑒定意見。全集出版的波折與延宕,某種程度上,也為編纂吸納新的材料造就了機會。
這批新發現的信札中,胡梁通信的主要話題涉及梁啟超所著《清代學術概論》《中國佛教史》《晚清兩大家詩鈔題辭》《國學小史》《墨經校釋》,胡適所著《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卷中,以及梁啟超寫作的詞與主編的《中國圖書大辭典》。其中最有趣之處,莫過于補充了胡、梁二人在1920~1922年間,圍繞“中國哲學史大綱”與“國學小史”課程的關于中國哲學史研究對手戲的背景材料。
1919年,奠定胡適學界地位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出版。胡適在高興之余,發現這本書在國內少有評論,頗有寂寞之感。正在這時,他接到了梁啟超1920年10月18日的來信,信中寫道:“對于公之《哲學史綱》,欲批評者甚多,稍閑,當鼓勇致公一長函。”
只是,此時的梁啟超異常忙碌。除了修訂《清代學術概論》,自1920年12月2日起,他又應清華大學邀請,開始“國學小史”的系列演講。同年12月18日,他在給胡適的信中寫道:“對于大著《哲學史》之批評若作出,恐非簡短可了。頃在清華講‘國學小史,擬于先秦講畢時,專以一課批評大作,屆時當奉寄耳。在此所講因未自編講義,全恃腹稿,殊不暢密。學生所記更為刪潤,益復勞而少功。今將所講老子一章先呈教。(第一章為古代思想淵源,第二章為諸子總論。筆記稿未訂正,未印。)”書評未寫,梁啟超已先要胡適拜讀他的“國學小史”講義。
梁啟超在12月18日還隨信附送了《晚清兩大家詩鈔題辭》一文,其中對胡適的《嘗試集》有“大端很是不錯”的肯定,卻也對胡適一派的白話詩提出批評:“而純白話體最容易犯的一件毛病,就是枝詞太多,動輒傷氣。試看文言的詩詞,‘之乎者也,幾乎絕對的不用。為什么呢?就因為他傷氣,有妨音節。如今做白話詩的人,滿紙‘的么了哩,試問從哪里得好音節來?”
再加上兩人之前有關墨學的爭論,梁啟超的這封信,無疑讓胡適有與他唱對臺戲之感。在1921年寫給陳獨秀的信中,胡適便大發牢騷:“你難道不知我們在北京也時時刻刻在敵人包圍之中?……他們拉出他們的領袖來‘講學——講中國哲學史——是專對我們的?(他在清華的講義無處不是尋我的瑕疵的。他用我的書之處,從不說一聲;他有可以駁我的地方,決不放過!但此事我倒很歡迎。因為他這樣做去,于我無害而且總有點進益的。)”
夏曉虹在《1920年代梁啟超與胡適的學術因緣——以新發現的梁啟超書札為中心》一文中分析:“至此,胡適對梁啟超的書評已絕無好感。所謂‘進益,大概也只能從激發斗志一面想去。”
更富有戲劇性的對手戲繼續上演。1922年3月4日、5日,梁啟超應北大哲學社邀請,以《評胡適之〈中國哲學史大綱〉》為題,作了兩天公開演講。面對這一“打上門來”的演講,胡適在日記中評價梁啟超“不通人情世故”,雖然他也在同事張競生的勸說下,第二天到會并作了點評,但對此仍然意緒難平,此后在讀書時隨處留意,日記中也不斷反駁。
梁啟超對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的總體評價是:“這部書講墨子、荀子最好,講孔子、莊子最不好。總說一句:凡關于知識論方面,到處發見石破天驚的偉論;凡關于宇宙觀、人生觀方面,什有九很淺薄或謬誤。”夏曉虹認為,這也是梁啟超后來自認有必要另起爐灶、講述“國學小史”的原因。
“梁啟超和胡適有一種競爭關系,他不像康有為,會一直關注新的研究。那時年少氣盛的胡適在學界雖然暴得大名,但也對批評帶來負面效應有某種擔心。”夏曉虹說,兩人雖有過這樣一段論學經歷,但“胡適的好多路,都是在重復梁啟超。他早年出于學術考慮或一種爭論立場,和梁啟超有不一樣的表達,更傾向于西化,但后來也走回來了。梁啟超在歐游之后,便看到西方的精神危機,開始往回走,更注重傳統文化的價值”。
梁啟超寫文章很快,他的弟子吳其昌回憶老師的文章“大都夕殺汗青,朝被鉛槧”。據梁啟超的朋友徐佛蘇在《記梁任公先生逸事注》中的推算,梁氏“生平之文字合‘著與‘述兩項言之,約在‘一千四百萬字內外。蓋每月平均以三萬字計,每年平均以卅六萬字計,而四十年可得‘千四百萬字之和數也”。
正由于梁啟超這樣的寫作方式與著述體量,全集佚文搜集的困難,可想而知。《湖南時務學堂答問》《湖南時務學堂札記》選自《湖南時務學堂遺編》,是梁氏在湖南時務學堂教學的一批材料,經戊戌政變能存于世,十分難得,梁啟超50歲生日時,熊希齡將此《遺編》“為先生壽”。《梁啟超年譜長編》等摘錄有限,全集此次則收錄齊全。此外,湯志鈞在上世紀80年代初訪日期間搜集整理了一批佚文散札,如《致伊藤博文、林權助書》《致大隈重信書》《與志賀重昂筆談記錄》《致山本梅崖書》,以及《致犬養毅書》中的一部分。初到日本的梁啟超,其思想基本源于康有為。這些材料的出現,無疑讓人能多了解一些梁啟超參與“保皇派”的“勤王”活動時的心態與想法。1991年5月至6月,湯志鈞應新加坡國立大學之邀,參加“漢學研究之回顧和前瞻國際學術討論會”,并協同整理丘菽園家屬所藏康有為、梁啟超等函札和其他藏件,他驚喜地發現,梁啟超給丘菽園等人的5封信,寫于日本東京高等大同學校籌備及自立軍起義前后,極有價值。
南長街54號,是梁啟超、梁啟勛兄弟在北京的故居。梁啟超經常往返于京津之間,這里便是其著述、會客、休息的地方。2012年,北京匡時國際拍賣有限公司拍賣的一批梁啟超在南長街54號遺留的書籍、手稿和信札,也成為全集的重要新增內容。《南長街54號梁氏檔案》中有梁啟超信札241通,許多信札為首次披露。湯志鈞在《〈南長街54號梁氏檔案〉序》中說:“《檔案》搜錄了大量手札,其中很多是寫給他的弟弟梁啟勛的。梁啟勛追隨兄長歷時甚久,從書信中不但可以考察梁氏行蹤、交誼,還可看到他在晚清、民初‘家事、黨事、國事無不令人氣盡的感受。”
在夏曉虹看來,梁氏一生主張雖屢變化,啟蒙卻一直是他萬變不離其宗的精神追求:“梁啟超自己有學者興趣,也有政治的興趣,可能最準確的一個貫穿性定位,還是啟蒙家。‘新民說,是他早期影響最大的思想。新民,就是革新國民,即改造國民,也指向應該具備新的品質和素養的國民,這時還是以西方文化為底子。其實,‘新民說本身也有變化。前面論公德,影響最大。1903年從美國回來后,配合政治上的轉向開明專制,梁啟超開始講私德,把傳統的東西帶進來,從修身養性、道德層面來講。”
這種對“新民”的追求,同樣體現在梁啟超對子女的教育上。全集收錄的《梁啟超未刊書信手跡》(中華書局1994年版)以及《南長街54號梁氏檔案》中的大批家書,無疑豐富了這方面的內容。正因如此,梁啟超養育的9個子女,才被譽為:“一門三院士,滿庭皆俊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