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穗康
我所寫的每個字句都在試圖說明同樣一個整體,我不斷反復,好像它們就是對于同一物象簡單直接的不同觀看角度。
—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
我是火猴,缺水,所以如饑似渴,所以見水就迷,傍河就喜。我又有金牛固執的缺陷,所以最為羨慕的,就是水的無意。城里,我離哈德遜河只有兩條馬路之距,鄉下,我處在紐約上州的湖泊之中。很多年來,我沿哈德遜河騎車去學校上課,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無論夏日炎熱還是冬寒冰窟,河面的天光陸離閃爍,我的胡思亂想也就不免順水推舟。日常瑣事不經意的瞬間,莫名其妙的想法突如其來。平時走在街上的猶豫,工作室里汗流浹背的當口,甚至睡覺時半夢不醒的輾轉不眠,奇奇怪怪念頭就會時隱時現,出其不意的一念之差,說來就來說去就去。我不知什么算是靈感,但是對我來說,轉眼即逝的瞬間,經常都是不甚完整的點滴,很多流失再不回來,偶然寫下,這就有了零星破碎的記載。
平時說話,有人點撥提醒,一旦坐下來對空,能夠記住寫下的,只是皮毛而已。而且筆記的內容松散瑣碎,寫下的想法也就不免管中窺豹,只見一斑,但從另外一個角度,我希望這些文字能夠避開大塊文章的套路,切入靈性的直接,針砭心身的感悟,也許在這文思散亂的空隙,多少留點感性思維的偏頗和靈性赤裸的閃爍。
我長時間站在塞尚(Paul Cézanne)畫前一動不動。通過每個靈敏,每個色彩筆觸,每個錯差有意,塞尚在我面前活靈活現。我看他的畫意心緒,時而大刀闊斧,時而謹慎小心。有時他從畫面出來,在我面前談畫點彩,抹布蘸筆,我也跟著一起指手畫腳,突然,旁邊保衛一聲大吼,把我嚇得一跳不算,塞尚也跟著逃之夭夭。我看梵高(Vincent Van Gogh)的繪畫也有同樣感覺,梵高一點也不像別人所說那樣癡癲瘋魔。對我來說,善良的梵高是個具有犧牲精神的導師神父,也是愚拙敦厚的好友知己,他那有點激動人心的迷惑、笨手笨腳的靈敏,幸喜忘我的情不自禁,從顏料管里一條一絲擠出,梵高的真摯直觀直接我的感知,他的精神奇特直達我的心身。真的,繪畫是個充滿神秘的網絡,它有起死回生的神奇和迷霧虛幻的真實。畫面是赤裸直接的感應,是觸摸作者身心的肌膚,繪畫能把觀者的存在包容于真空,觀畫之近就像琴上讀譜之親,音響推動空氣之際,也是作者與我促膝之時。
對藝術家來說,眼睛不是用來看的,而是用來摸的。觀視的近,猶如撫摸肌膚,貼著物象,沿著氣息,任何色彩形態,任何細節表皮,點滴不漏,巨細無遺,瞎子一般摸索過去,心感神會之時,正是閉目神領之際。藝術家的手,是心和目的直感,眼睛就是肌膚指尖,所以可以以手代眼,以眼代心,以心感覺手足之近, 以神感覺靈魂之親,只有這般如此,通靈才有可能,藝術的生命才會發生。
因為藝術具有內在的抽象形式,又有外在的因緣故事,所以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但是門道太多,會有失去生命連接之隔閡;熱鬧太雜,會有輕浮虛榮之危患。藝術的形式可以學習,但是求之不得,人生哲理只有領悟,萬萬不可斗智論理,因為哲理不是藝術。《浮士德》的高明就在于此。
藝術不僅只是一門手藝,更是一種思維方式。中國文人繪畫,以人和文在先,視覺的繪畫和工匠的技藝在人文后面。中國人把藝術說成一種境界,其實更是一種心態。具體作品的物象之重要,那是因為作品呈現了作者作為人的精神和文化心態。但在今天的文化背景里面,這種精神和心態,不免誤為老朽的陰影和不切實際的寒酸。
藝術創作是原始人類擊石取火,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總有著火的時候。反正得去擊,不斷擊,一次一次擊,即使不成,依然不斷擊。今天的人,多少缺乏這種心安理得去做蠢事的大智大慧。
這世上所有的文明都和創意有關,即使科學的研究和做學問的理論。關鍵不在知識(knowledge)和信息的數量,而是知識信息夾層里面破開的出其不意。
盡管藝術作品的物象抓住我們,然而作品物象的本身依然還是瞬即而過的顯像暫時,只有創意的磁場和原始的能量,才是藝術內在動態不定的精神骨架。
真知猶如飛蝶撲朔迷離,陽光下面,枝葉閃爍耀眼,田野空曠沒人,耳邊微風習習。真知可求而不可得,一旦拿來一概而論,就是沒有生命的數據和標本。
脆弱的破口之間,靈性就在其中不期發生。
藝術沒有留下永恒,卻留給我們期待永恒的暫時,這是藝術最最動人之處。
近,近在咫尺,遠,淡然不知。藝術就是月亮看著水中自戀的我。
關系,藝術的根本在于關系。沒有關系,沒藝術。各種藝術形式相關相通,因為它們都是數的比例和關系的關系。
今天,好像只有創意的藝術,才給我們留下唯一可以容忍錯誤的場所,因為藝術還有可能通過肌膚接觸泥土,藝術和垃圾為伍,與莫名攪和,藝術能在錯中找錯,在過程之中生出過程,最終把我們人性歸還自然原本。
藝術并不等于創意,藝術更不擁有創意。創意是種處世狀態,它在人生的任何層面,也在社會的任何領域。創意的形式無所不有,藝術的人生無所不在。
藝術材料的純粹單一,決定了局限之中,藝術審美超越自然的關鍵命題。因為人為的藝術不可能與生命的無限相比,人類繞了一個圈子,在做減法的局限里面,看到藝術無限的可能和再現自然的審美途徑。以雕塑用泥為例,它的色彩單一,沒有人體血脈動態,沒有溫暖觸摸的感覺,更沒有生命呼吸的氣息,可是毫不起眼的泥土,通過光影造型比例關系,生命躍然活靈活現。這種局限之中產生的藝術生命,就是藝術的精髓根本:以純粹超越局部,以局限錯差無限。對傳統的藝術家來說,這種材料的具體范圍和媒體的事先決定,是無須思考折騰的現成前提,在藝術創作過程之中, 因為這個前提,審美的基本框架已被定型,創意的藝術自然而然就在特定的審美范圍之內。
今天藝術家多了選擇的自由,失去的是傳統藝術的框架現成。現代藝術在材料上的解放,給藝術家提供了無窮無盡的可能,同時也攪亂模糊了傳統審美的前提。今天,藝術家自由選擇的范圍前所未有,但他首先要為自己的藝術創作定調格局。這種決定沒有現成的共性,沒有前例可依。自由是種疲憊的奢侈,它的代價是傳統藝術審美的現成框架輪廓,繪畫可以不在畫布上面,雕塑可以不用泥巴大理石,藝術可以完全不是繪畫雕塑。不管是否樂意,今天的藝術家被迫先做選擇,先給自己限制,先做自己的上帝,先做自己的主子,然后藝術才有可能開始。怪不得連畢加索都說:局限產生能量。
中國畫講究墨分五色力透紙背和淡泊不在的神態,那是飄逸致遠的審美。德·庫寧(Willem de Kooning,1904-1997)聲稱油畫的精髓是女人肌膚的感覺,五彩繽紛的肉欲,是肢體摩挲耳鬢廝磨的觸摸直感。盡管兩種文化的祖先都從自然的粉料起家,以蛋清之類的水性黏液調和,社會環境和審美的結局,使得兩種繪畫趨向兩個相當不同的極端:一個講究水墨力透紙背的遠,一個沉迷油脂(漬)聲色俱下的近,一個追求精煉概括的細描鐵線,一個追求線條之外的肉感空間,好在兩個極端我都喜歡,所以會有玻璃畫。
西方繪畫從兩度空間的表面透視深入,目的是要通過三度空間的景深,突破兩度畫面的表皮。中國繪畫力透紙背,在紙張背面用功,通過宣紙背后的能量,從間接的角度“擠壓”兩度空間的宣紙本身,從而在僅有的微薄透明之間,逼出清淡的無限的張力。
畫面是個不偏不倚的中性空間,有的畫在這個空間的后面,有的畫在這個空間的前面。
畫布上的油膩肉感和宣紙里的滲透淡然,表面兩個相反不同的文化心態,實際是一個類似相同的創意假借—兩者都在試圖超越突破兩度空間的畫面局限。
不要盯住你的調色板,看著畫面畫畫。調色板只是一個暫時的中轉,你是直接就著畫面色彩關系說話,畫面是你最終的調色板。
沒有比較就沒色彩,就像沒有靜止就沒動態。
好畫必有敗筆,好的作品就要那么一點破碎,好的藝術給予觀者留有重新創作的想象和余地。
英文把靜物叫作“still life”,把人體叫作“life drawing”。靜物畫是撰摹靜止之中的生息,人體畫是觀摩動態不定的生態。人類編織的視覺圖案,無論形態有機還是抽象幾何,都離不開對于自然造物的體察觀摩。塞尚把幾何的靜物攪動起來,喬治·莫蘭迪(Giorgio Morandi,1890-1964)把僅有的幾個瓶子,畫得每個都會自言自語,埃德加·德加(Edgar Degas,1834-1917)把人體生命的微妙嬌滴,指尖之間隨手拈來。人體課上,我注重動態,不是為了練習速寫,而是逼著學生感受動態變化瞬間的人體韻律,旁觀體態出其不意的說話神情,體驗人體承上啟下的不可言喻。有時講課一半的我,會突然啞然無語,生命的奇跡,猶如突如其來的涼風習習,即使不信神的我,也不得不為“造”人的上帝五體投地,怪不得就是中國這樣以形式古風為上的文化,都有師古人不如師自然的說法。
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說,你在白色畫布上面畫上一筆黃色,你就打破了白色的平衡,你必須建立白色和黃色之間的平衡。之后,你又加上一筆藍色,你又必須打破白色和黃色的平衡,重新建立白色、黃色和藍色三者之間的平衡。音樂語言的動態同樣也是不斷打破平衡的關系過程,音樂從主和弦開始,通過不同的和弦和和聲關系外出離異,最后回到原先主和弦的位子。奏鳴曲式更是,音樂從主調開始,通過不同的調性區別,發展轉換,最后回到主調上面。更加簡單的例子是人的走路動態,我們先從平衡的基礎出發,跨出不平衡的一步,在將要失去平衡的過程之中,身體的重心移到跨出的腳步,從而達到新的平衡。
兩度空間的繪畫形式還不僅僅只是一個藝術形式,實際更是一個人生哲理的問題。如果說,古人洞窟里的野獸小人多少還是有點人類對于自己渺小的認可,人類文明就是一個逐漸把我們自己凌駕于自然之上的過程。然而,人類不蠢,因為數和量的比例沒有盡頭,有限和無限較勁不大可能,所以我們看到超越物質局限的精神,看到零點背后還有負數無限的可能。我們把物質凈化濃縮,然后迫使物化超越物質的本身,這種仙化成精的過程是點金術的效應,也是宗教和藝術的功能。從人生哲理的角度,局限的繪畫藝術可以說是最好的象征,而且,這種做減法的煉金術,同樣也是其他藝術形式和藝術審美的關鍵因素。
什么是雕塑?不是雕也不是塑,而是我們人體和外界的感應關系。繪畫也是,只是繪畫又隔一層詩的抽象距離。無論雕塑還是繪畫,重要的是對物體的直接感觸。我們用眼睛體驗,用嘴唇撫摸,物質的轉彎抹角,坑坑洼洼,溝溝坎坎,溫暖柔軟,冰涼尖硬。赤裸的眼睛猶如肌膚一般撫摸局部的細微,嘴唇像是嬰兒一樣接納試新,如果我們眼睛能有如此敏感的直覺,嘴唇的體感可以這般親近無間,我們就能以自己赤裸的身體,閉目感應外界萬物的自然。在我看來,這體感的“雕塑”,就是所有藝術的起點開端。
今天我們日常生活里面,電影和視像占據了大量的比例。但是很少人會想到,視像里的動態真實依賴畫面的延續和我們的視像錯覺。因為圖像能在人的視網膜上停留1/20-1/5秒之久,如果把兩度空間的畫面疊在一起,在一秒鐘里,加速翻轉二十四張以上的圖片,我們腦子會自然把它們連接成為自然的動態。不管視像藝術形式和其他傳統藝術形式有多不同,它的審美標準和角度,根子還在繪畫和照相藝術里面。視像藝術不能脫離 “畫框” 和 “舞臺” ,畫面的動態如何進出(繪畫),切割的鏡頭如何交替(舞臺幕間),人情世故的時間如何伸縮展開(戲劇文學)—更近一步來說,在局限的框架里面突破物性的局限,達到煉金術的升華超越和人類突破自身禁錮的創意,視像藝術是個絕妙的范例。
工具是女人,你愛他,她是神,你用她,她作梗。
有力的手輕柔,有情的心親近,大師的爐火純青沒有半點火氣。米開朗琪羅的紙上作品淡泊細膩, 埃德加·德加的雕塑粗中有細,吳昌碩大筆瀟灑里面全是溫柔,齊白石畫的笨拙里面都是靈氣通透。
局部越看越大,最后從整體上面掉落下來。
因為親近之不易,所以通過一個媒體,假道文學音樂藝術,出其不意刺破人心。
你恨,用恨做作品,你愛,用愛做作品,赤身裸體直接,千萬不要隔閡。
做壞的作品,是老天探試我們的借口,但是不自信的我們,總要出來阻止。如果我們能把沮喪的自我趕走,意想不到的機遇,就是手邊的可觸可及。
磨刀霍霍練技一輩子,目的就是為了忘卻練就的技藝。
壞的藝術翻版羅列時髦,好的藝術抗拒潮流時尚。
藝術家對藝術界的不滿使之脫離制約他的時空,藝術家對藝術界的功利使之脫離創意的本能。
獨創基于自我發掘的根本,不是畸形怪物的“靈感”突然降臨。
審美不是關于美而是關于真,標準只是局部和角度的暫時。從審美的不同角度,社會的價值判斷沒有絕對標準,只要真實,丑陋也是可以美麗。肉麻修飾的“美化”,是審美意義的令人作嘔。為了表達樸實的美,讓一個城市小姐假作農婦勞作,不管原始的觀念想法如何,手段可以千變萬化,模樣可以層出不窮,但是最終依然不可避免惡俗的審美效果。這不是說農婦不能是個清純漂亮的女子,而是具體的對象真實與否,因為審美的判斷并不關心“美麗”的絕對標準,而是關于具體個別的真實。
視覺的審視不是功利的判斷。有人給你一束鮮花,你會高興,如果它是一束凋謝敗落的,你會失望,那是因為圍繞鮮花表象的判斷在起作用。藝術的視覺角度完全不同,相對于鮮艷飽滿的鮮花,敗落凋謝的花木沒有好壞區別,只有色彩形態的不同和對于真實體態的人生感悟和沉思冥想。審美沒有社會道德標準的權衡,沒有現實功效利害的區別。藝術通過身體感受物象具體和人性的精神層面,審美并不關心物態的社會價值理由,而是直達可觸的真實具體。審美拋棄社會功能和價值判斷標準,繞過物體的即時價值和實用功能,直接體驗物體的內涵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