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鷹
11月19日上午,橋橋打來電話說:“醫生說我爸爸熬不過今天夜里了,您來見最后一面吧……”
我聽了心里一驚,老湯雖有冠心病、房顫等慢性病,前些天還和我電話聊天呢,思維一如往常清楚,言語一如往常幽默,怎么一下子就……橋橋說他要去接從青島趕來的親屬們,我們約好下午3點在醫院見面。不料,中午他又打來電話:“阿姨您別來了,10分鐘之前我爸爸走了……”
我拿著電話聽筒呆坐良久,總覺著老湯家的電話那一頭兒還能聽到他那一貫的揶揄嘲笑……屈指算來我們相識快40年了,記得初次見面是住在北京某賓館開會時我去河北省作家團串門,熟人一一給我介紹河北作家及其作品。只見一位頭發烏黑的大個子神氣十足地自報家門:“湯吉夫!”聽那口氣在河北不知道湯吉夫就跟法國人不知道拿破侖似的。不知為何我竟然指著他的腦袋問:“你這頭發是真的嗎?”他好笑地反問:“不是真的難道是豬鬃、羊毛?!”我忍住笑解釋:“我想問是不是染了頭發?”他得意地聲明:“既不是假發,也沒染,爹娘給的!”
后來他在《湯吉夫中篇小說選》封面畫的自畫像,就是突出了頭發濃密滿臉絡腮胡茬兒的特點。沒聽說過他會畫別的畫,這幅自畫像卻線條準確惟妙惟肖。當年那喜劇式的開場白恍如昨日歷歷在目,可是他已經用生命的線條簡練地勾勒出自畫像便匆匆地走了!
《天津文學》執行主編張映勤說得好:“湯先生是一位純粹的作家。”
純粹,不僅僅指湯吉夫作品文學性很強,我們這些過來人聽了還會別有一番滋味。除了1984年—1988年他當過短暫校長之外,他只是個教書先生,教學之余先爬格子后敲鍵盤,既非“官樣的文人”也非“商樣的文人”,就是個純粹的文人,單靠一支生花之筆從事寫作以及教書育人。
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做過一樁功德無量的事,編撰出版了《天津文學史》。資深評論家張春生受邀寫了近兩萬字的論文《“筆冷心熱”的教授作家—湯吉夫論》,對湯先生的作品予以系統評介,并對他的文學之根做了追溯。
1937年他出生于山東省黃縣,父輩在闖關東之后把家安在青島。他的中小學時代是在那座綺麗的海濱城市度過的,這也是他文學夢萌芽之地。后來他考入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上海的“海派”文化氛圍、自成一格的近現代文學實績及活躍的大學生活,使他接觸大量的文學名著,積淀了他的文學準備。
他從上世紀60年代初開始發表小說、散文,不料這給他帶來了災難。“文化大革命”時期受到多次批斗、慘遭毒打,關進“牛棚”,他不得不擱筆了。在那場浩劫即將結束時他調到廊坊,轉年就盼來了粉碎“四人幫”。迎著改革開放的潮汐,他“感到自己心中忽然間積滿了許許多多要講的話,有愛有憎,也有眼淚和溫熱;在整個國家和民族重新從泥淖中走出來以后”,“才真正地拿起了筆”。
1980年8月他在《上海文學》發表了影響很大的短篇小說《老澀外傳》,隨后發表了一系列以高校生活為背景的中篇小說《本系無牢騷》《新聞年年有》《上海阿江》等佳作,收入《湯吉夫短篇小說集》《湯吉夫中篇小說選》《遙遠的祖父》等書中。他的長篇小說《朝云暮雨》《大學紀事》也屬少見的高校題材。另有雜文隨筆集《津門亂彈》《湖邊記憶》《書齋內外》也多以大學校園為底色。他太熟悉別人很少涉獵的高校教師的生活了,哪怕是偏安一隅,也形成了中國當代文學一道冷僻的風景。
張春生一語中的地指出“筆冷心熱”是湯吉夫在其作品里呈現的典型心態,以近乎系列的方式“寫教育界的知識分子,且多是如我一樣平凡之極的小事小人物”,這是他創作歷程的一個鮮明特色。冷中有熱,這是他的追求,也是他創作的特色。春生以飽蘸感情的筆墨感嘆:“湯吉夫在天津文壇以其‘不熱鬧而略顯孤寂地產生著影響。他扎扎實實并且不斷地發展著自己,特別是寫高校生活和知識分子中的小人物,使他在全國的小說創作里也有自己明顯的一席。”
湯兄猝然辭世,馮驥才在唁電中說:“我們失去了一位寬厚的好友,一位文學的知己,文壇失去了一位有擔當精神的赤子,他為中國小說事業做出的貢獻永不磨滅。”
文友們都知道這段評價絕非溢美之詞,大家都想到了“中國小說學會”。早在1985年天津師范大學有個能人辛憲錫創辦了中國小說學會,熱鬧過一陣。辛先生離職學會無人操持只好花落他鄉了,不久即處于休眠狀態。本來天津就缺少“國字頭”學術團體,無奈難覓扛鼎力士。上世紀80年代末湯先生調至天津師大,中文系的教授們也正年富力強,為了提高天津中文教育的知名度,于1995年把學會總部遷回海河之畔。王蒙、馮驥才、雷達先后出任會長,湯吉夫三任副會長兼秘書長。這下子可把這位執著較真兒實誠不惜力的老兄給害了!他在授課、帶研究生、寫作幾層重壓下又背負了一項全國性文學活動,事無巨細秘書長都得操辦妥帖。
對于文科教授夫子們來說最難的是籌措經費,湯老兄不得不拿出當過校長的看家本領大顯身手了。
后來聽說小說學會計劃每年組織評論家評出“小說排行榜”,長篇5部、中篇短篇各10部,頒發重獎,并為每一部作品配以評論文章結集出版。我著實吃驚,這得花費多么大的人力物力財力呀!
作為老朋友我勸告湯兄:“你最好別干這種受累不討好的事情,搭上自己的人情面子去化緣給別人發獎?”
老湯卻滿腔凜然正氣:“我不在意他們對我個人的態度。新時期文學以來小說勢頭這么好,就差一個小說家與評論家對話的平臺了,大學中文教學就該把文學理論研究與文學創作實踐結合起來。以大學的眼光評‘排行榜,突出學術性而區別于商業性媒體炒作,只要能夠吸引大眾多讀書就好。有許多文學新星只要助推一下就高飛啦!這是一件很有價值的事情。”
這個教書匠深入淺出循循善誘曉以大義,反倒顯得我不懂學術、沒文化、世俗氣。得,免談,受累去吧您哪!
不料,這老兄把山東彪子的蠻勁兒發揮得淋漓盡致,竟然全力輔佐“學會”搞了十幾年以大學為主體的評獎活動,做到了每年都評出“小說排行榜”并頒發重獎,還出版了10大本“作品+評論”文集!
直到廉頗老矣湯老牛實在拉不動犁了,“學會”又花落他鄉了,令人扼腕慨嘆!
如今面對商業化的視聽讀物、網絡文學的沖擊,回顧“純文學”那道風景,我終于意識到湯先生和他的學究夫子同人們做出的貢獻,是精英學者為了捍衛中華民族經典文學的自覺擔當。
“湯先生”是各方人士對他的“官稱”,因為他從1958年起當了一輩子教書先生。大學畢業后他服從分配到河北省香河中學任教17年;1975年調至廊坊師專(今廊坊師范學院)任教9年后升任校長;1988年調至天津師范大學中文系任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直至退休一干又是20多年。
他在廊坊當校長兼作家班系主任時,曾邀我去作家班講課。我這才領教了他作為一校之長的威風,學生們對他那叫崇敬!作家班的學員們都是河北文學新星,深造之前大多有作品問世了,仍然是他的忠誠擁躉。他到了天津師大之后也找我去講過課,以后我再也不去了,稍有自知之明的作家都知道,你站在講臺上侃一兩堂文學講座還能應付,若是長年累月系統地教授中文,肚里若無淵博豐厚的學養那是萬萬不能的。
像湯先生這樣的“三棲文人”并不多,學生們都愛聽他講課。他兼做文學評論與創作,廣讀博覽,語言也生動鮮活,能夠給學生傳授理論聯系寫作實際的知識。如今的大學生受外來文化影響深,再怎么刁鉆古怪的提問也問不倒他。
湯先生還有一手功夫—大量閱讀作品,他說研究當代文學就得看作品。天哪,即使不算散文、詩歌、傳記、報告文學、劇本等體裁,單是中國當代小說就多如牛毛,而且風格迥異花樣翻新良莠不齊,花多少功夫也看不過來呀!他卻說:“不看作品怎么做文學研究?怎么給學生講課?”
這還只是為了教學和研究,還不包括為中國小說學會駕轅拉套呢!試想每年評出5部長篇20部中短篇,那么海選、初評又得看多少作品呢!
關于他和學校師生們的故事我知道的不多,連他兒子也知之甚少。橋橋沉痛地告訴我:“這些天我知道了老爸生前許多好人好事!香河、廊坊的老同事老學生紛紛來電話說,當年他出資幫助生活困難的同事,把自己家的電視機送人,看見一個貧困學生沒有棉衣,他叫我媽把他的棉大衣改小了送給學生,叔叔阿姨們說起往事都失聲痛哭……”
這位文曲星歸天的噩耗傳出,河北省作家協會的花圈第一個送到,那里有許多當年作家班的學員。燕趙各地的學生們連夜趕來天津,天津師大的學生們舉辦了追思會……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他所到之處皆人緣極好口碑極佳。孰是孰非,功過評說,公道自在人心。
好一位為人師表的湯先生啊!
湯先生在文化界“朋友圈兒”里官稱“老湯”,在朋友們心目中他確實如大馮所言是“一位寬厚的好友”,但不知為什么這個校園里的尊嚴之師來到作家群中卻成了大家的取笑對象開心果兒。當年還有“作家群”一說,文友們時有聚會。起初他仗著自個兒有一副伶牙俐齒到處樹敵招鹐,很快就寡不敵眾了。看樣子他對自己這一被打趣兒的角色很享受,在大學里總是被學生尊敬著,而嚴嚴肅肅一本正經并非他的本性。喧笑神侃的作家Party(聚會)和他日常生活反差很大,是一種調劑和放松,于是他比誰都愛說笑話。
香港回歸前一年,我們一行人赴香港去采訪慈善家,住在中資機構招待所。有老板贊助接待費,為了給大家節省點錢去購物,我們決定晚上自己開伙做飯。大家都下廚,只有教授不但不干活還說三道四,當然屢遭奚落。歸途路過澳門,到了住處他就蔫不溜兒地進了廚房,以前的住客留下許多沒有刷洗的餐具,他賣力地把骯臟的灶具和一大堆鍋碗瓢盆碟子勺子筷子刀叉洗刷一凈。待我跟接待方商談采訪事宜回來一看就笑了個肚子疼,因為在澳門只住兩日我們決定下館子品嘗澳門美食。這下子大家都笑噴了,封他為“澳門雷鋒”!
湯先生晚年生活很不幸,四年前老伴患腦梗搶救過來成了植物人。他每天都要去療養院看望老伴,期盼有一天她能蘇醒。其實醫生早就斷言她的腦細胞只殘留了三分之一,絕無奇跡會發生了。陷入絕望中的老教授,從精神、身體到經濟都被拖垮了,兒子工作忙,他獨自一人苦挨時光。考慮到他動作不靈便,逢年過節我便送去一些魚肉之類塞進冰箱。
有一天劉悅來電話說:“媽媽,湯大大打電話叫我立刻去一趟,不知什么事情。”我焦急地說:“準是他犯病了,橋橋可能出差了,你快去吧,去醫院,多帶些錢!”不料,半小時以后劉悅來電話說:“湯大大太逗啦,別人送他一箱酒,他說他不會喝酒,送給我爸爸。”我聽了哭笑不得,這個老山東都病成那樣了還恪守“還情”老禮兒,耿直到不近人情的程度!
11月19號橋橋來電話叫我去和他爸爸見最后一面時,我忽然發現跟湯兄這么熟的老朋友這輩子竟然沒有握過手!我一定要在他臨終時握別相送,不料未等我趕到他就急著走了……“文化大革命”中有篇小說叫《第二次握手》,我們竟然未能做到“第一次握手”。
摯友謝世本該悲慟,我卻回憶起往昔的歡樂。我知道湯兄不會怪罪,他的孤苦晚年太需要歡樂了。我相信他會看到這篇不倫不類的追思文章,傳來天堂里的笑聲……
(選摘自《文藝報》2018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