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中學語文教師的一大苦楚是批改本子,各班學生進貢似的把一疊疊作文簿巍然壘在我辦公桌上—兵臨城下,挑燈夜戰,此圍甫解,另一批又堆個水泄不通。教十年來,鬢為之霜,眼為之霧。此一大苦楚不僅由于本子的數量多,也因學生們寫的文章千篇一律,讀來昏昏欲睡,評語不好變化措辭,評分也給不出一個“五”,給“二”又不忍,于是都是 “三”。難得給個 “四”那是看在字跡端正的分上了。
也不知何年何月肇始,學生凡作文,敘事說理,都有兩種思想在那里起伏搏斗,一是消極的,為私的,另一積極的,為公的,宛如太極圖,黑白分明地周旋。例如,傍晚放學回家路上拾到了錢包(那包中的錢,往往多得可觀或驚人),如果動用了這筆現鈔,母親的病可以得到治療,外婆家的漏屋可以迅速修好,弟弟可以添件新的棉大衣,兩個小人在打架的“我”的球鞋早該換了……當此際,一個接一個的英雄烈士模范,恍若天神下凡,光燦燦地繞著“我”打轉,使“我”懂得了許許多多剛才似乎是全然不知的道理,那“我”自言自語:這錢包關系著失主全家的幸福,關系著某個工廠某個礦山的建設,關系著國家的興旺,全世界人民……于是“我”決然歷盡艱辛,物歸原主,那惶急得正要自殺的失主緊緊攥住“我”的手,眼淚直流,連聲問“我”姓甚名什么,“我”無論如何不說,只留下一句:“這是我應該做的。”然后拔腿就跑,也顧不得那雙舊鞋子快穿了底。
語文教研組共八人,平日各自悶頭批閱,誰也不吭聲。那年暑假后,新學期伊始,來了一位趙老師,劍眉星眼,身手矯健。教務主任帶他來到我們的教研組時說:“趙世隆老師是師范中文系剛畢業,相信一定會給我校的語文教學帶來蓬勃的生氣,猶如當年的趙子龍!”說得我們開懷大笑。作為語文教研組組長,我致了歡迎辭。趙老師謙遜了幾句,言下頗有自信心,使原來由五個老婦三個老頭組成的教研組霎時充滿了光和熱—世上常有此類由言辭和表情而引起的一剎那的光和熱,過后又仍是常規的陰冷,暮靄沉沉。
一星期,兩星期下來,趙老師在教研會上發言:“怎么搞的,學生作文,都是腦子里兩個小人在打架,也談不上兩種人生觀兩種世界觀的矛盾,不過是白臉紅臉好人壞人糾纏不清。是誰教出來的,積重難返嗎,我倒是不相信,我非趕走這兩個小人不可!這樣沒頭沒腦地打下去,還算什么作文,簡直胡謅,簡直誤人子弟!”
大家欲辯還休,明知挨了罵,也都還忍得住,否則,學生們是兩個小人在腦子里打架,我們教師則將在腦子外面大打出手了。
趙老師果然不凡,連續一周不講課文,專斥“兩個小人在打架”的不良文風,并選出幾篇打得特別厲害的,加以示眾,讀一句,挖苦一陣。學生們樂了,那被挖苦的學生也樂,他們都喜歡新鮮事物。全校沸沸揚揚,公認“兩個小人在打架”這一提法提得好,誰又愿意寫這種騙人的東西。可是我們這五個老婦三個老頭怎樣來繼續指導作文呢。我背著趙老師,非正式地召開了一個會,決議是:出些“我的家庭”“秋郊一日游”之類的不容易引起小人打架的作文題。
等到作文簿子上桌來,我呆住了,“兩個小人”繼續在家庭里打架,爸爸媽媽都參戰,爺爺和外婆也壁壘分明。出游秋郊,則從隔夜買面包起一直打到次日天黑回家,這“兩個小人”也真累壞了。
我不批改,統統發下去,重寫。學生愁眉苦臉,央求道:“怎樣寫呢?不這樣,我就寫不來!”
趙老師在會議上不是發言而是發火了!我說:“人的思維活動,或說思想方法,倒是對話式的,問答性的,學生們是受了一種道德上的愚弄,只會說假話,不會說真話,所以不是個文風、寫作法的問題。” 趙老師不以為然,他認為可以直接在課堂中教會教好學生寫文章,否則要我們這些教師干什么。女老師中有人認同我的觀點:“其實,誰不是‘兩個小人在打架呢。我怪學生的倒是假打架,不是真打架。”
趙老師立起來,大聲說:“優柔寡斷,老朽昏庸,自然是遇事不決,舉棋不定—所以說,成不了氣候,辦不成大事。”說畢推開椅子走了。
我也就此宣布散會,怕再談下去于趙老師的尊嚴不利,而且趙世隆為人豪爽真誠,確是說一不二、肝膽照人,我倒是覺得他這顆古俠士的心,落在無數小人假打架的作文本子的圍城中,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啊。
事態并沒有僵化,沒有軒然大波。語文課照常上,作文本按時交,及時批,“兩個小人照打不誤”。
后來,趙世隆明顯地趨于沉默寡言了。學生間也不再聽到趙老師長趙老師短的擁護愛戴之聲。我為這一顆新星的迅速暗淡而不免感慨系之,初來時的英銳之氣,原是可愛的,他反對兩個小人打架,原也應該,就只把我們的受委屈、委曲求全,一律看作優柔寡斷、老朽昏庸,我有點傷心。那女老師說得中肯,難道我們就看不清學生們在做什么,“哀莫大于心死”倒還不至于,哀莫大于心假卻已成了客觀存在了。趙世隆年齡、學識比學生們總要大些、多些。他就看不到這幾個分明擺在那里的層面嗎?
再后來,趙老師由于家庭變故忽然辭了職。他的課沒人愿兼,只好由我擔當。學生們尤其忘得快,誰也不提趙老師、趙子龍了。倒是語文教研組開會時,幾個女老師,總是嗓音忽而高揚忽而低抑,議論趙世隆的變故。
(本文略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