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古尋法，凝聚“復興之魂”
——何家英訪談

馬春梅：2017年9月，經國家藝術基金資助，由中國藝術研究院主辦，工筆畫研究院承辦的“中國古代壁畫摹制技法培訓班”開辦了，您能介紹一下開辦培訓班的初衷和摹制法的一些特點嗎？

何家英：首先，中國曾經有著非常悠久而燦爛的壁畫藝術。中國古代壁畫是中國藝術中最豐富的一種傳統資源。直到今天，我們可以看到遠自先秦以來，綿延兩千余年的歷朝歷代的壁畫和公共藝術遺存。中國的壁畫藝術，具有悠久光輝的傳統和獨特的風格，是世界文化遺產中重要的組成部分。中國有許多早期繪畫已經無法通過紙卷本看到，而只能通過壁畫了解。比如唐代的人物畫，很多都是通過唐代壁畫上的繪畫，包括壁畫的手稿、粉稿來了解的。中國的人物畫的最高階段也在唐宋以前，這一時期的壁畫風格多種多樣，能看出外來繪畫，特別是佛教繪畫對中國的影響，也能夠看出這種影響逐漸本土化的過程，標志著國際性的繪畫之間的交流融合，也對中國工筆畫的發展起到了很大的促進作用。另外，從中亞西亞，一直到古希臘這條脈絡線索，都可以從壁畫當中找到彼此之間的聯系。

何家英 頭像

但是，目前現存的壁畫不可避免地會受到自然的侵蝕或人為的破壞，材料逐漸老化，畫面也不復完整，保存情況不容樂觀。所以，摹制這些壁畫一方面是為了我們研究、挖掘這個古老傳統本身的創作價值，繼承我們傳統的優秀品質，啟發我們的創作靈感，為今天的創作服務。另一方面是想通過壁畫的臨摹、壁畫數據的采集，讓現有的壁畫得到保護、保存，起碼把重要的信息保存起來。通過臨摹，產生了一個新的完成的壁畫，而這一新的壁畫可能會在室內保存，保存環境不是那么糟糕，可以繼續傳承下去。一旦原有的壁畫毀壞了，我們臨摹的壁畫和收集的數據就非常可貴。很多古代繪畫珍品都是后人臨摹，比如唐代的《虢國夫人游春圖》，王羲之的書法，都是原作已佚，僅存宋代摹本。如果見不到原作，臨摹的作品也同樣是珍品。所以臨摹壁畫的重要性在當今還看不到，但是在未來它的價值和意義都會被發現。正是基于這兩點，我們申報了國家藝術基金，做了這個中國古代壁畫摹制法培訓工程的項目。

這個摹制法就是借用更方便的打印技術進行壁畫的繪制。已經有人在使用這樣的摹制法臨摹壁畫，我們不是獨創。摹制法是內蒙古斯琴塔娜藝術博物館古代壁畫研創中心主任姚智泉教授帶領的一批團隊老師，所研究的一種傳承和保護壁畫的方法。起稿對照的臨準確性差很多，如果在打印稿上面再進行臨摹，就會更準確。

在摹制壁畫的時候，我們在材料選擇上必須選用礦物顏色，因為在80年代和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們都拿水粉畫顏色、廣告色來代替壁畫顏色材料，這和使用礦物顏色畫出來的東西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而且我們的摹制不是在紙上繪畫，在紙上繪制只是模仿一個壁畫的效果，我們現在制作的就是壁畫的感覺，是實實在在的壁畫。壁畫墻是泥質的，所以我們在摹制時，底下做的是泥板，加上石膏，然后再在上面繪制。整個過程都按照壁畫原來的過程和材料繪制。比如在摹制永樂宮壁畫的時候，比如永樂宮，按照永樂宮壁畫底下的材料要求進行摹制，新疆克孜爾壁畫則以新疆克孜爾的本土材料摹制，再配以礦物顏色的使用，是實實在在的壁畫，不是停留在紙上的效果。

摹制法表面看來可能是帶有半打印半繪畫的意味，但實際上最終還是完全覆蓋臨摹照片的，不會是打印圖像。通過這個培訓班，我們培養了一批壁畫摹制的人才，這樣的人才培養越多，將來能夠為國家把傳統壁畫臨摹下來的人就越多，才有可能將傳統壁畫逐漸都保護起來。

馬春梅：復原、摹制壁畫，實際上是對中國壁畫藝術流變的一個追溯，慢慢地從根脈上進行的梳理，您覺得通過這種方式去深挖傳統藝術，在現當代繼續進行工筆畫創作的時候，可以從哪些方面得到一些啟發和推進？

何家英：古代的壁畫藝術與我們所保存下來的古代的紙卷文化有所不同，在形式上，壁畫是存在于洞窟之中的，受時間推移和環境影響所變化的狀況不一樣，不同洞窟之中的壁畫都已經不是過去壁畫的原貌，歷史、時間賦予它一種滄桑，賦予它一種變化。這種變化恰恰完成了像西方古典油畫最后加工的這個過程。這種變化增加了很濃厚的藝術氛圍，包括有些色彩的變化，讓人意想不到。比如讓壁畫色彩降低了純度，又蒙上了包漿，更重更黑，壓制了其原本顏色的那種張揚，令整個壁畫變得更深沉，更協調，更富有藝術感染力。壁畫中繪畫本身的規律性、傳統造像的規律性、構圖的方式，都不是紙卷本繪畫的樣式，特別不是文人畫的樣式。這些古老的壁畫更富有現代性。它的審美取向，不是文人畫的傾向。因為我們不能光把文人畫當作我們的傳統。如果只把文人畫當傳統，我們的路將越走越窄。而且文人畫模仿到最后會變得很庸俗化，變成大眾水墨，變成了我們自娛自樂的東西，外國人也看不懂。

何家英 歲月年輪 145.4cm×79.5cm 2017年

古代壁畫藝術有它的制作性，加上時間對它的破壞，會使得變化的魅力被愈加強化。每一個人在學習、在臨摹壁畫時候，其實所得到的東西不一樣。既有傳統造像方式上的規律性，又有運用材料的技法性，也有時代滄桑所賦予它的一種變化的魅力。比如壁畫本身有些已經慢慢地脫落，有些被蹭得連線條都沒了，色彩變得具有很柔和的弱對比，等等這些效果，都是我們在構思繪畫時候意想不到的。而這些效果給你以提示，能使你在表現今天的繪畫時候，給你一種靈感的啟發。

其實很多的所謂創作、創造，都是受到原先的藝術的啟發。包括像畢加索所作出的巨大的繪畫變革，其實也都是受到非洲藝術、東方藝術的影響，這些藝術改變了他的藝術觀念。我們在學習傳統壁畫的時候，其實也大大地改變著我們對傳統工筆畫和對傳統繪畫的認識，也讓我們更容易與當今的世界繪畫融合、統一。在大美術的視野中形成一種更富有時代氣息的新的創造。這個新的樣式是一種不脫離民族精神的，又具有國際審美共同體驗的，體現著我們現在所提倡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樣式。中西方之間，同樣也存在著一個共同的審美法則。對于西方來說，我們古老的壁畫具有非常值得重視的溝通性價值，因為它的藝術性非常強，既屬于中國本身，也屬于世界。

所以我們在學習壁畫時，本身就是把自己放置在了一個全方位的國際視野中，這對于中國畫走出國門，走向現代是極有好處。當下，中國的工筆畫藝術正處于轉型期，新的美學規范正在形成，對于當下的年輕藝術家來說，如何突破常規，打破藩籬尤為重要。而一個新的面貌的出現，并不是無源之水的無病呻吟，而是從中國古代優秀的文化傳承和世界優秀藝術的寶庫中去汲取營養。中國文化是民族凝聚力和創造力的重要源泉、中國傳統壁畫作為中國文化的重要門類，承載著中國傳統工筆重彩畫的發展源流。中國的當代工筆重彩畫更應借古尋法，從古代壁畫的語言、色彩、線條、造型、材料、技法上去傳承借鑒結合時代命題，從“再現”向“表現”轉型，創造現代“經變”，在傳統經典的基礎上尋求新法。以中國優秀的古代壁畫為根脈，凝聚“復興之魂”。這就是我們要做的事情。

何家英 百合依依 89cm×56cm 紙本 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