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丹青
[內容提要] 滕固認為文藝的根本是人類的“生之力”和“生的欲求”的躍動。藝術的創造是文化建設的基礎,文化與藝術不能分離。外來的營養與刺激可以促進文藝的發展,藝術的發展遵循的是“循環的進化論法則”。滕固還賦予藝術教育以強國、改造國民性、文化建構的重任,主張通過藝術教育來力挽狂瀾。藝術教育,不能局限于“技”的傳授,學養的夯實至關重要。
一
滕固認為,文藝的根本是人類的“生之力”和“生的欲求”的躍動。換言之,人類這種與生俱來,生生不息的“生之力”和“生的欲求”的“躍動”,推動了文藝的發展,是文藝的源泉。
滕固從藝術的“主智說”和“主情說”討論了藝術的本質。前者以克羅齊為代表,把“直觀當作藝術活動的本領”。“直觀的創造,庶乎是藝術的生命”。這種直觀,不是從抽象的觀念入手,而是面對活生生的人生諸相。后者“主情說”,是當時普通藝術批評家所持的觀點。此說的核心是:“感情或情緒為藝術活動的中心”;“沒有情味,便不成其為藝術”;“藝術創造的中心,便是情緒,不外乎特殊的情調與特殊的創造”。滕固認為這兩種說法各有偏頗,并未代表藝術活動的全體。他將兩者糅合起來,把藝術活動看成是“直觀與情緒的總和,以內經驗為基本的”。所謂“內經驗”,即“藝術家經驗了的直觀的與情緒的經驗”。“藝術家本自己的內經驗,統一人生的諸相而創造之,這是藝術的本領。也可以說創造是藝術的生命;藝術就是創造,創造就是藝術”。需要提及的是,滕固探討藝術的本質時,秉持“質”與“形”不相分離的原則。戴東原把《易經》“生生”一詞解讀為“至動而有條理”,滕固受此啟發,認為“藝術的實質就是至動,藝術的形式就是條理”。二者緊密結合,不能分離。滕固還強調藝術的形式不是可有可無,是“相”(phase),是實質的載體。實質要通過它顯現出來,不能夠把兩者截然分開。

滕固將藝術實質概括為“生之力”和“生之欲”的躍動。這種“生之力”和“生之欲”主要被理解為一種潛在的、對于理性下層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是藝術的本源。這種“躍動”,我們不能簡單把它理解為一種西洋式的“運動”,而應更多地偏向中國式的“生動”,如“氣韻生動”。這種生命的躍動,又是一種“律動”,即一種類似于音樂狀態的節奏之動,具有韻律之美。事實上,滕固糅合了西方文化中向外擴張的生命沖動,和中國文化特有的圓融、和諧,“化剛為柔”的綿綿之力的“律動”,這是一種向內或向縱深處的拓展。這種生命力的“躍動”,不僅表現為對外部世界的征服,而且表現為對內在意蘊的昭示,表現為藝術所造就的“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的境界。因此,藝術是一種高度的生命、力、熱情的躍動,同時也有內在的韻律、秩序、條理。其背后有一個生命哲學的基礎。不過這基礎,既不是全東方式的,亦不是全西方式的,而是兩者的交匯互滲。對中國傳統哲學的借鑒和對西方后現代哲學、特別是柏格森思想的整理融合,滕固做出了自己的思考和回答。這些思想觀點都是中國傳統藝術思想與西方現代思想碰撞的結晶。它們體現的是“五四”前后那一代學人,利用西方現代藝術思想來重新闡釋中國傳統藝術觀念。滕固的獨特之處在于:既不是完全否定傳統、全盤西化,也不是抱殘守缺,而是在肯定和保留中國傳統經典藝術觀念的基礎上,運用異域的思想賦予其新的內涵。這和王國維闡釋“意境”的方法極其相似。在這不可逆轉的全球化時代,如何對待傳統文化,仍有可資參考的地方。
二
“文化是時代精神的表現;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民眾生活,其中學術、宗教、藝術,以至制度、風俗、道德,綜合了復雜的民眾生活,而構成時代的文化。所以原始時代也有一種‘無文化的文化’;有史以來,升降不定。到了現代,所謂一種最善良、最進步的思想與民主,總結起來,便成現代的文化。”在滕固看來,文化的根柢是藝術活動,在文化的諸要素中,藝術占的比例最大。要研究文化,先要研究一般的藝術活動。“文化與藝術也不能分離;文化除去藝術,全沒有價值的了。”
滕固把文化建設看成是社會改造的根本任務。“諸君都是未來的藝術家及藝術教育家,責任所在,我們都不容辭。詩人Yeats所謂:藝術——自牧師肩上落下來的包裹,來擱在我們的肩上了。”“新舊思想之爭斗,在爭斗之苦之劇烈的時期,正是我們所希求的今日文藝之誕生時代。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我們努力于做今日的人,不得不求今日的文藝。”作為深受唯美主義思想浸染的滕固,視藝術為社會改造的中堅力量,自有其考量。滕固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列強殖民、軍閥混戰、民不聊生的年代。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救亡”與“啟蒙”是那一時代的現實要求,自覺地把藝術與社會改革關聯在一起,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在藝術的實踐方式來看,滕固強調藝術的獨立性,將藝術學獨立成一門文化科學,將藝術作為純粹的學問來研究,踐行“為藝術而藝術”;另一面又將藝術作為改造社會和自我的方式來實踐。由此看來,滕固集兩者于一身,既是藝術理論家,又是社會改革家。
出于文化重建的需要,希冀通過文藝來改造社會,雖有夸大藝術的功用之嫌,但滕固確實洞察到藝術改造“國民性”和社會的化育功能。宣傳固然重要,對受眾而言它畢竟是一種“灌輸”,而非一種自律的行為。因為它忽視了“內化”這一環節,也很難轉化為人們自己的信念,一種發自自己內心的召喚,僅是一種被動的接受,因此在行動中很難堅持到底、持之以恒。用梁啟超的話來講,藝術具有“熏、浸、刺、提”潛移默化的功效,是潤物細無聲。依滕固對梁任公的熟悉程度,滕固這種視藝術為改造社會的中堅力量的思想,還是有跡可尋的。
滕固大聲疾呼,要以繼承我國古代文化為標榜,創造新的文化。滕固的文化救國論,其直接理論根源是威爾士的文化救濟論。威爾士在“一戰”后到世界各地考察,看到戰爭帶來的慘烈之狀。為了預防文化的滅絕,保證永久和平、開啟新生命之路他寫了一系列文章,集結成《文化救濟論》(The Salvaging of Civilization)一書。威爾士此書的核心包括三個主要方面:其一是倡導成立“世界國”;其二是把《圣經》加以補充說明,使之成為人們的行為規范;其三是讓世界一切市民都接受普通的教育。
三
如何科學地看待文藝的發展?如何看待藝術史?滕固認為“社會組織的進化觀來適用于文藝的進化觀”,他所持的是“進化論”的藝術發展觀。他主張,文藝思想的潮流是時代進程的其特征是遵循“循環的進化論法則”。當然,他不是機械套用生物進化模式,也不像同時代某些學者那樣,以“萌芽、成立、發展、變化、衰微”的過程來描述中國美術從遠古到近代的不同時期,到元明清就衰微了,而是注意到了文化藝術的發展有其自身的規律。他指出,“歷史上一盛一衰的循環律,是不盡然的”,“然而文化進展的路程,正像流水一般,急湍回流,有遲有速。凡經過了一個時期的急進,而后此一時期,便稍遲緩”。“一旦圓熟了后,又有新的素養之要求;沒有新的素養,便陷于沉滯的狀態”。據此,滕固把中國古代美術分為四個時代:三代以下,歷秦至漢為生長時代;魏晉南北朝為混交時代;隋唐五代兩宋為昌盛時代;元明清為沉滯時代。他還特別強調,“沉滯時代”“決不是退化時代”。不言元明清美術是衰退,表明滕固敏銳地覺察到藝術本身具有自律性。藝術渴望創新,這是其本性使然。當新的元素融入,走向成熟之時,也是新的范式確立之日,同時也意味著又走出了沉滯開始新生。這種循環不是一種簡單的循環往復,而是繼承中的創新,是一種螺旋式的上升。遵循的是“循環的進化論法則”。“混交”是一個典型的生物進化術語,滕固把它用于文化方面。他說:“歷史上最光榮的時代,就是混交時代,何以故?其間外來文化侵入,與其國特殊的民族精神,互相做微妙的結合,而調和之后,生出異樣的光輝……有了外來的營養與刺激,文化生命的成長,毫不遲滯地向上了。在優生學上,甲國人與乙國人結婚,所生的混血兒女,最為優秀,怕是一例的吧!”這里,還可以窺見到柏格森“創造的進化”的身影。滕固的可貴之處在于,并沒有停留在簡單的“進化論”和“循環論”,肯定的是一種創造中的進化,不是圓圈式的簡單重復,循環與創造進化并不互相排斥。外來的營養與刺激可以促進文藝的發展。“某一風格的發生、滋長、完成以至開拓出另一風格,自有橫在它下面的根源的動力來決定。”文化生態的變異是其變因。他超越了生物循環論,體認到文藝發展有其自身規律,將自律性的發展脈絡貫穿于整個美術史。其美術史的寫作,主次分明,跨越政治與朝代的界限,大膽熔裁,以藝術作品為本位,著重畫面的形式分析,將畫家的個性特征活生生地呈現出來,揭示了風格發展的規律。滕固的藝術史觀,是中西思想融合的產物。一方面他具有堅實的國學功底,豐富的中國畫創作經驗;另一方面他對西方哲學、美學、文學與藝術史有著廣泛的興趣和開闊的視野,系統接受過藝術史的專門訓練。
四
近代以降,在中西思想的激烈碰撞之下,我國文化先驅們深刻認識到美育的重要性。如王國維在《論教育之宗旨》一文中談到:“美育者一面使人之感情發達,以達完美之域;一面又為德育與智育之手段,此又教育者不可不留意也。”“三者并行而得漸達真善美之理想,又加之以身體之訓練,斯得為完全之人物,而教育之能事畢矣。”王國維一方面主張德智美三者不可偏廢,美育是德育和智育的手段,另一方面希冀三者并行,加上身體訓練,這樣教育的目的就完全達到了。1919年底,那時正是新文化運動蓬勃開展之際,蔡元培發表《文化運動不要忘了美育》一文,尖銳地指出,不重視美育的新文化運動,恐怕會產生三種流弊。他開出的藥方是,在實施科學教育的同時,尤要普及美術教育,只有這樣才能培養真正文化進步的國民,才能彌合中國社會人心間的感情的破裂。滕固結合自身的求學經歷,承續了前輩的美育思想。具體說來,滕固的藝術教育思想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1. 提倡德智體美并重。他指出:“惑于德智體三育之說,斤斤焉惟三育是重,擯美育而不究,以是各地美育之成績,寂焉無聞。抑知美育之在歐美各國,有列于德智體之上者,有并重而不相異視者,故藝術教育之潮流,為現代文化之一大重鎮,非無因也。”2. 賦予藝術教育以強國、改造國民性、文化建構的重任。滕固目睹國家凋敝,戰亂叢生,主張通過藝術教育來力挽狂瀾,“嘗念吾蘇近年兵戈擾攘,士德日下,欲以藝學善導,圖挽狂瀾,則孤陋寡聞有是志而力未逮也”。同時,他主張通過藝術點燃生命之火,激發“生之力”與“生之欲求”,改造國民性,建構文化。“人類從藝術而始,經驗到真的人生;從藝術而始完成人類的生活。”“現代人的生活,被政治軍閥社會、家庭壓制,充滿了不安與煩悶,而中心生命的發現,同時在吾人理想與欲望之間;這種中心生命,便是文化的建設。──文化主義的建設──發出新生命的微光,來補救不安與煩悶事業上最需要的──藝術教育與民眾藝術的建設。”在他看來,只有藝術才能真正經驗到人生,才能使人生圓滿。造成現代人的不安與煩悶,其緣由是“中心生命”沒有被發現。要想發現這個“中心生命”,唯一可行的辦法是進行文化建設,而其中的關鍵是藝術教育。他相信藝術的作用優于宗教,宗教是以儀式來強迫人生的信仰,而藝術更多的是潤物無聲,潛移默化來安慰人生、安頓靈魂,且效果要比宗教好。“新生命的希望,愉快的欲求,在民眾藝術的創造,就是藝術教育,也是根本的設施,使人生固有的愛美的觀念、創造的本能,自小培養保護,增進將來文化的程度;免去干燥無味的生活,永遠在文化的道上來往。”3. 積極倡導、規劃、參與藝術教育實踐。除了理論上的倡導之外,滕固還身體力行,盡其所能積極參與藝術教育實踐。他利用自己的身份,向政府進言獻策,建議江蘇省教育廳設置藝術課指導員。1925年8月,滕固參與組織籌備全國美術展覽會,與王濟遠、俞寄凡等起草《中華教育改進社籌辦中華民國第一界美術展覽會章程》。1926年2月至3月,與王濟遠等赴日本考察藝術教育,回國后撰文《江蘇省藝術設施芻議》。1938年滕固就任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校長兼教務主任,其辦學宗旨為“以平實深厚之素養為基礎,以崇高偉大之體范為途轍,以期達于新時代之創造”“切戒浮華、新奇、偏頗、畸形”。4. 強調“美術與文學是二而一的關系”。“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與畫兩者相生相依,結合緊密,沒有相當的文學素養,不配稱畫家,只配得稱“畫匠”,這是源于他多年研究中國美術史的心得。然而時至今日,仍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長年來,在美術教育一直偏重于藝術的基礎造型之類的訓練,而忽視了學養的提升和對藝術觀念的轉化。”這相隔八十多年時空的感慨,令人深思。
總而言之,滕固把藝術看成是人類的“生之力”和“生的欲求”的躍動。“動”是藝術的一個要素,不僅是一種生命的躍動,更是一種創造。這里既關乎藝術家對生活的體驗,不僅要有極大的熱忱投入生活,感悟生命的真諦,還要把這種沖動,融入到藝術作品中,再通過藝術作品的熏陶來化育人。滕固正是通過對藝術的本質的領悟,建構了其循環進化、螺旋上升的藝術史觀,亦較為全面地闡發藝術與文化的關系,同時還傾盡全力投入藝術教育與實踐,給中國現代藝術教育留下一筆寶貴的財富。
注釋:
[1]章啟群.百年中國美學史略[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78.
[2][3][4][5][6][7][10][11][12][13][15][25][26][27]滕固編.滕固論藝[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2:55,18,18,19,44,45,17,18,22,58,57,20,18,21.
[8]][9][14][18][23][24]滕固著,沈寧編.滕固藝術文集[M].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03:66;62-63;383-396,77-78,412,410.
[16][17][19]滕固.中華現代學術名著叢書 滕固美術史論著三種[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28;28;41.
[20][21]俞玉滋,張援編.中國近現代美育論文選 1840-1949[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11;12.
[22]蔡元培.蔡元培美學文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83.
[28][29]轉引自陳世強編著.滕固《唐宋繪畫史》自校本及其研究[M].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15:207;161.
[30]了廬編著.了廬畫論[M].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