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憶雯, 梁惠娥
(1.江南大學 紡織服裝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2.淮陰工學院 設計藝術學院,江蘇 淮安 223001)
眉勒,也稱額帶、頭箍、發箍、抹額、腦包,為束在額前的巾飾,一般多飾以刺繡或珠玉。抹額最早為北方少數民族所創的避寒之物,《續漢書·輿服志》注,胡廣曰:“北方寒冷,以貂皮暖額,附施于冠,因遂變成首飾,此即抹額之濫觴。”眉勒系結方法有兩種,一種是由后向前,在額前交叉系結;一種是由前向后,蓋住雙耳,在腦后系結。早期男女皆可服用,明代盛行,造型樣式、制作工藝達到巔峰,清代以后逐漸成為女性首服專用飾品。
眉勒最早在商代就已出現,安陽殷墟五號墓出土商代人形雕刻玉件如圖1所示,玉雕中人物頭部橫勒一道寬闊的眉勒,主要作用應是約發的功能。帶有傾斜45°平行花紋的裝飾表明,氏族封建社會早期人們已經開始注重美觀與裝飾,而眉勒在滿足實用功能的同時也作為裝飾的部件融入審美的觀念。

圖1 商代人形透雕玉佩Fig.1 The jade in Shang dynasty
四 川成都天回山東漢墓出土的著巾說唱俑,頭部便系扎眉勒,形制為從后向前系扎并在腦前打結,如圖2所示。《新唐書·婁師德傳》:“戴紅抹額。”《席上腐談》:“以綃縛其頭,即今之抹額也。”宋代婦女的眉勒在制作工藝上比先前講究,通常將五色錦緞裁制成特定的形狀,并施以彩繡,有的裝綴珍珠寶石,漸漸向首飾靠攏。明代是眉勒的盛行時期,婦女不分尊卑,不論主仆,額間常系此類飾物,式樣也變化多樣,最初流行寬的,后又崇尚窄的,還有在兩側多裁出護耳的款式。富貴權勢之家的婦女在戴眉勒時,常點綴金玉珠寶翡翠等首飾。冬季為了保暖常以獸皮為材質,考究者用貂鼠、水獺,俗稱“貂覆額”“臥兔兒”,甚至還有以金銀雕花制成的,鑲珠點翠,富貴華麗。

圖2 東漢墓出土著巾說唱俑Fig.2 Talking and dancing figurines with head towels
西蒙[1]在《人工科學》一書中,劃分了自然物與人工物。眉勒,作為“物”的存在,具有功能、目的、適應性,在造物過程中,由人的主觀目的出發,對客觀事物進行合乎需要的作用,體現了人的觀念和目的性,凝聚了人的力量、勞動,反映與自然物的區別,柳冠中[2]在西蒙的“人工”概念上進一步明確“事”與“物”的區別,事的定義為“物”與“人”的中介關系 。比如眉勒,促使其最早產生的造物思想是追求功能性的約發功能,中國受儒家影響,《孝經》云:“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因此古人不能剪去頭發,而封建社會生產力低下的狀態要求百姓絕大多數從事農耕,勞作中,頭發低垂遮眼非常影響視線及勞作效率,故此,“眉勒” 作為約發工具,佩戴在頭部,凝結了古人的群體智慧。另外,北方寒冷地區人們在生產實踐中發現,頭部保暖很重要,于是用獸皮制成眉勒,保暖兼具約發功能。唐代,經濟日益繁榮,社會開放程度益高,民族融合進一步加快,眉勒在形制、材質、工藝都有了進一步的發展。到了明代,眉勒發展到了鼎盛時期,不僅具有約發保暖功能,更具象征性,成為女性競奢炫富的工具,體現社會階層等級性。
從對江南大學民間服飾傳習館館藏77條眉勒實物及傳世照片分析,發現眉勒形制造型各異,可以分以下幾種(表1):1)中間等寬,兩端尖窄的魚形;2)中間窄,兩端變寬的元寶形;3)中間等寬,兩端上揚的船形;4)中間窄,兩端寬的眼罩形;5)整體統一寬度的長條形;6)中間窄,兩端寬的啞鈴形;7)中間頂部凸起,兩端弧線向下的蝙蝠形;8)頂部平直,底部波浪形;9)雙葉形;10)中間高兩邊低呈橋形。

表1 眉勒形狀分類表Tab.1 Classification of Mele shapes
在對傳習館館藏眉勒觀察比較研究中發現,眉勒紋樣的構成形態基本以左右對稱為主,圖案多為主題式,在眉勒這一體積不大的裝飾空間內作均衡對稱的布局,表達一種均衡對稱、規矩有序的美感。個別眉勒中適合紋樣的構成是將紋樣的各個形象根據需要打散組合而成的,特別注意個體圖案之間的關聯關系,形與形之間的主次、聚散、疏密的呼應關系,使得畫面構圖飽滿且中心突出,符合對比與調和、節奏與韻律等形式美法則[3]。
女紅是古代女性必修課,古代女性從小開始便師從母親,從家族女性那里接受女紅技藝培訓,隨著年齡增長,技藝日趨嫻熟,從長輩那里沿襲的吉祥紋樣搭配范式深刻烙印在腦海中,對自然界中物體形象的觀察及對美好生活的期盼融入到針線中,手中繡針上下飛轉出精美絕倫具象寫實的刺繡,更多的女性未曾接受過繪畫基礎的培訓,女紅早已融入到骨子里,范式已在心中,手中的針自如地游走,針線已與人融為一體,達到隨心表達的自在感。在對自然界的模仿中,對美好生活的期盼中自覺地加入想象空間,自然界的色彩和諧地出現在她們的手中,對范式圖案變形夸張,使得刺繡紋樣呈現出自由暢快之感,倒是拙中見巧的“妙”[4]。由于刺繡技法嫻熟,材料已經不能限制技法的表現,形成大巧若拙的風格,這種風格的形成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誠然第一次創作的圖案與以往學習的范式不一樣,因為個體對自然的感受不一樣,形成圖案的不同創造性,但是這種創造性一定是建立在技藝嫻熟的基礎上,如庖丁解牛般,針線似畫筆,揮毫出美麗的感受,當技藝已經不再是壁壘,女性創造性才能得到極大的發揮。此外,爐火純青的技藝可以嘗試各種材質,而不受材料所限,比如在棉布上運用較粗的棉線刺繡,圖案不拘泥于細致寫實,而是追求粗獷質樸的效果,表現在眉勒紋樣的抽象概括,使得眉勒造型風格呈現出大巧若拙的質樸感,更加貼近生活,讓人感受到手作的溫度。在眉勒這一狹小精致的尺度里,圍繞主題展開,各個元素或大或小,或遠或近,遙相呼應,更多的是向著中心,左右對稱展開,構圖飽滿且完整。
“吉祥”二字始見于《莊子》“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吉祥”表達古人追求吉慶祥和的心愿,在民間使用范圍較廣泛。費迪南德·萊森認為:“中國人的象征語言,以一種語言的第二種形式貫穿于中國人的信息交流之中,由于是第二種交流,所以它比一般語言更加深入,表達意義的細微差別及隱含的東西更加豐富。”[5]吉祥紋樣是帶有意義的物質性對象,人們把賦有吉祥寓意和象征內涵的構思通過物質載體也就是富有裝飾性的紋樣或者文字表現出來,形成具有特定含義的符號。這個符號本身因為與人類長期生活中形成的群體信仰及日常生活中常見的物象相關聯,因而能夠在精神上產生共鳴并給人以視覺上的愉悅和精神上的慰藉。利奇[6]研究的象征體系包括神話、巫術和宗教,他認為儀式是一個表達文化理想及模式的媒介,吉祥紋樣是人類早期對無法預測的自然產生的崇拜與敬畏心理,希望借助自然的神力實現自我需求完美結合而產生的符號,它將民間習俗、神話傳說、祈禱祝福等元素通過生活常見物象,通過紋樣的載體表現出來,表達了期望超越自然與現實的理想化境界。中國人尤其講究吉祥觀念,在一切可以目視的地方留下吉祥符號的印跡,幾乎所有的紋樣都是“圖必有意,意必吉祥”,吉祥觀念也貫穿在服飾中,眉勒作為首服中重要的裝飾品,自然不能例外。眉勒中吉祥紋樣的應用有著相對穩定的構成形式及程式化的搭配,具有豐富的象征性,包括寓意、諧音、象征、比擬、表號、嵌字等多種多樣的表現手法[7]。根據民間服飾傳習館館藏傳世眉勒實物,可以將眉勒中的吉祥紋樣歸納為幾個方面,比如情愛繁衍、長壽多福類別,分別由不同的圖形元素組成,并通過意象化的表達構成主題藝術表征,來傳達不同的文化內涵。

圖3 山西“福祿壽三多”眉勒Fig.3 “Fu Lu Shou” Mele in Shanxi
《釋名》說,“福,富也”,古人認為“福”就是錢財的富有。關于“福”的藝術表現最常見的就是蝙蝠,蝙蝠諧音“福”,因此被認為是福的象征形式而家喻戶曉。福、祿、壽出自《莊子》中的“使圣人壽,使圣人福,使圣人多男子”,如傳習館館藏編號為SX-016的山西福祿壽三多眉勒,夸張的佛手和壽桃像連理枝一樣生長在一起,蝙蝠飛向壽桃,寓意福壽連綿、福壽雙全、福壽三多,表達多福、長壽的美好祝福,如圖3所示。“勝”原先是婦女頭上的金飾,后來不斷演變成兩個菱形交疊在一起的吉祥紋樣,叫“方勝”。“卐”字是中國獨特的文字符號,連續排列成為四通八達的回紋,民間稱之為“路路通”。蓮花因道家更加圣潔,再者由于蓮蓬多子,也被人們寄寓子孫旺盛繁衍的美好祝福,吉祥紋樣中常見的“魚戲蓮”,或稱“魚穿蓮”,常用來祈求愛情美滿,婚姻幸福的主題,館藏編號為ZY-007清末民初中原地區漢族紅色刺繡“魚戲蓮”眉勒,如圖4所示。長38.5 cm,寬3.6 cm,朱紅素緞為面,蓮藕色棉布為里,抹額邊緣鑲縫蓮藕色布沿邊裝飾,沿邊內平針對稱繡出“魚鉆蓮”紋樣。魚代表繁衍生殖的期望,蓮花自古就是高潔雅致的象征,魚與蓮的結合象征著婚姻美滿幸福、年年有余、多子多福的美好寓意。朱紅素緞地上用淺粉、玫紅、中綠、橘黃等絲線色彩繡制出飽滿富有張力的紋樣來寓意婚姻美好、家庭和睦,采用明快色彩,體現了人們對生活的熱愛和對自然的敬畏[8]。同時也體現出制作者高超的手工技藝和美好的祝愿。

圖4 “魚戲蓮”眉勒Fig.4 “Fish playing with Lotus” Mele

圖5 “福在眼前”眉勒Fig.5 “Blessing in front” Mele
八仙是中國家喻戶曉的神話人物,他們的法器就成為一種定式,組成了吉祥圖案《暗八仙》,象征吉祥永遠不斷,成為約定俗成的吉祥符號。在眉勒的裝飾紋樣中,蝴蝶造型最為廣泛,《搜神記》中記載,“木蠹生蟲,羽化為蝶”。蝴蝶從卵、幼蟲、蛹再到羽化的奇異變化,讓古人認為蝴蝶擁有某種神異的力量,故而將蝴蝶視為圖騰,在民間藝人和女紅傳習中,蝴蝶的造型或對稱或展翅或豐腴,蝴蝶和花卉圖案的組合呈現出一種程式化,傳達吉慶信息,蘊含人類生存、繁衍等文化內涵[9]。蝶形紋樣不僅表達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還反映了人類對生命溯源的認識、對生活狀態的憧憬、對生命與家族支脈延續的期望,體現了人類的生命觀和生態觀。自然界中,蝴蝶常成群飛舞在花叢中,像是戀人之間的嬉笑玩耍,南朝的《詠蛺蝶詩》“空園暮煙起,逍遙獨未歸。翠鬣藏高柳,紅蓮拂水衣。復此從鳳蝶,雙雙花上飛。寄語相知者,同心終莫違”是最早用蝴蝶來暗示男女愛情的詩篇;而梁山伯與祝英臺雙雙化蝶的傳說更是讓蝴蝶這一形象升華并固化,成為青年男女愛情的象征[10]。圖5為傳習館編號為SX-002的山西“福在眼前”眉勒,畫面采用左右對稱的構圖,中間為一朵盛開的牡丹,牡丹自古就被譽為國色天香的國花,因其雍容華貴,象征富貴,牡丹旁邊是兩只相向的蝙蝠,嘴里銜著兩枚銅錢,象征福在眼前,兩個角落分別為展翅的蝴蝶。這里的蝴蝶就被賦予愛情的象征,整個眉勒以中間牡丹為中心,兩端對稱分別是蝙蝠、銅錢、蝴蝶且數量為雙,因此更多地寄托了對愛情美好與婚姻美滿的期盼。該眉勒為鏤空盤金繡,工藝少見,以藍靛棉布為底,裁剪好布局形狀,用金色絲線盤金繡出牡丹、蝙蝠和蝴蝶的形狀,色彩上采用金色與藍色的補色關系,大面積的金色與小面積的藍色地和藍色鑲邊,色彩對比和諧悅目。中間鏤空部分在佩戴時,恰好露出皮膚,巧妙地以膚色作為中間色調加以調和,更加顯得眉勒華麗異常,特別是蝴蝶翅膀鏤空部分在藍色地上搭配綠色、白色、黃色、淡粉色的絲線,更加表現出蝴蝶絢麗的奪目感,體現了制作者“師法自然”的造物思想。
對傳習館藏77條眉勒進行圖案提取分析,發現無裝飾有9條,其余68條都或多或少有不同的裝飾。其中,有4條較為簡單,以銅質扣件為裝飾,有5條眉勒制作面料選擇織有暗花的錦鍛面料,以面料中自帶的暗花為裝飾,更多則有精美動人的刺繡,其中圖案的文化內涵歸類為婚姻幸福、祈福長壽及福氣富貴,構成元素有植物類、動物類、文字類、器物類,提取出的藝術表征如表2所示。眉勒上的圖案折射出的含蓄委婉、簡約篤實、樂觀向上的價值取向和審美追求,值得繼承與弘揚[11]。

表2 眉勒中吉祥圖案的構成元素及藝術表征Tab.2 The elements and artistic representation of auspicious patterns in Mele
眉勒最初作為約發工具,早在商代就已經出現,作為古代女性的首服,其裝飾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明清時期盛行,不分男女皆可服用,清代之后逐漸變成女性專服。根據江南大學民間服飾傳習館館藏清代及民國時期眉勒實物,觀察研究發現其造型特征師法自然、造型風格質樸、構圖飽滿、紋樣吉祥。眉勒的裝飾紋樣突出地反映了民間審美文化與群體信仰,蘊含了深厚的民族文化底蘊,充分展示傳統女性的群體創造智慧,表達女性個體的才情及期盼美好生活的內心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