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云翔
文化時評
近年來,個別老人帶著道德“一起倒”,使社會道德遭遇重創。有人說是老人變壞了,也有人說是壞人變老了,好人難當、義舉難為,倒地老人扶不扶成了拷問心靈的道德問題。“一條魚死了,可能是這條魚有問題;如果多數魚都死了,肯定是這個池塘有問題。”有人跌倒在地,一個人見了不扶,可能是這個人道德有問題;如果多數人見了都不扶,肯定是這個社會有問題,社會風氣壞了。
2005年7月11日,在浙江省寧波市橋頭堡鎮鎮中心的十字路口,高中生陳同學看見一些人在圍觀。他也感到好奇,就過去看看發生了什么事。原來是一輛卡車撞倒了一位騎自行車的婦女。那位婦女很痛苦而又無助地坐在地上,肇事司機和圍觀群眾卻還在指責她違反交通規則引起事故。陳同學見此情景,什么也沒有多想,就叫來出租車,把受傷的婦女送到當地的一家醫院接受治療。到醫院以后,他發現卡車司機沒有來,那位婦女說她自己身上沒帶錢,好心的陳同學就替她支付了大約200元的醫療費。陳同學對自己的樂于助人行為自我感覺良好,而后來整個事情的發展卻不像他想象的那樣,卻走向非常糟糕的另一面。
大大出乎陳同學的意料,那位婦女竟然指責他與那個逃跑的卡車司機是一伙的,并要求他再付500元賠償費。這讓年輕的陳同學迷惑不解和驚慌失措,急忙打電話給他父親,他父親帶著警察趕到醫院。陳告訴父親和警察,說自己只是好心地幫助一位在街上受傷的陌生人,這位婦女卻咬定說他是在故意為那個卡車司機開脫,理由是:“如果你不認識那個司機,為什么你要把我送到醫院還要付醫療費呢?”包括警察在內,沒有人能夠反駁她的邏輯。警察讓陳同學提供證據,證明他確實不認識那個司機。陳無法證明,最后他父親不得不又給那位婦女500元錢。
當陳同學回到事故地點取他的自行車時,這個戲劇性的事件又出現了一個大的轉折。原來事故現場的一位店主悄悄地記下了肇事卡車的牌照,警察根據牌照找到了卡車司機,卡車司機說他自己隨后也去了醫院,但是沒有找到陳同學和受傷的婦女,就又離開了。經過警察調解,卡車司機償還給陳同學700元錢并向他表示感謝。盡管陳同學最終被證明是清白的,也拿回了他的700元錢,但他一點也不開心。他說:“幫助別人的時候我沒想得到回報,但也沒想到會被自己幫助的人誣陷和訛詐!將來再遇到類似的情況,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會再幫助別人。”
像陳同學這樣的事例,叫“做好事被訛”,意思是那些提供幫助的人最后卻成了被訛詐的對象。在當代中國做好事被訛詐的事情時有發生,媒體會報道與陳同學遭遇相類似的事件,電視節目中往往還會播放更為復雜的故事,有些事情在網絡上引起了熱烈討論。在現實生活中,盡管被訛詐的人只是少數,但幾乎每個人都聽說過這樣的事情。對大多數中國人來說,做好事被訛既新鮮又充滿著道德困擾。
表面上看,“做好事被訛”現象似乎清楚地表明了當代中國社會的道德滑坡,因為同情和互惠的基本道德準則被僭越。受到市場競爭和社會生活商業化的鼓舞,當代中國人對金錢的渴望和對實用個體主義價值觀的追求,似乎是導致這種道德滑坡的主要原因,因為這兩點在改革開放之前聞所未聞。然而,進一步的考查發現,這些事件背后隱含的意義錯綜復雜。大多數訛人者是相對貧窮的老年人,他們承受著身體創傷和經濟損失的雙重壓力,所以要竭盡全力地找個人來承擔他們的醫療費。當老年人遇到陌生人時,這種尋求補償的努力就變得沒有界限,因為根據傳統的道德規范,一個人對陌生人幾乎不負有道德責任。老年訛人者與年輕富有的好心施助者之間的社會不平等,更進一步使事情復雜化,受訪者的反應和執法者不愿意懲罰老年訛人者的做法都說明了這一點。盡管“做好事被訛”從道德上來說是令人惱火的事,但是通過對各種誘因的全面考量,我們會更好地理解這種事件發生的合理性。
我們再把目光轉向“做好事被訛”事件的另一面,就會發現一些積極的道德變遷:第一,雖然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起,“做好事被訛”事件就被廣泛報道,也讓人們產生了擔憂心理,但善良的市民依舊表示愿意幫助遇到困難的陌生人。第二,“做好事被訛”事件的報道,在譴責訛詐行為和提醒人們當心被訛的同時,也傳達出愛心和關懷這樣的普適性觀念,或許這也正說明了為什么許多受訪者仍然認為社會上大部分人是好心人。第三,隨著越來越多的“做好事被訛”事件被報道,開始出現保護好心施助者的行動,最通常的做法是用網絡論壇上公眾意見的力量保護好心施助者。一些證人也出來證實好心施助者的無辜。
道德變遷的復雜性也體現在微觀層面,甚至在同一個人身上。這種新的道德空間的建構或擴大是多層次、多向度的,對于不同群體的中國人有著不同的結果和意義。中國社會目前正經歷著一個沒有明確方向的快速轉型,所以存在許多可能性。因此,以這種或那種方式來歸納道德變遷的圖景都為時尚早。現在需要做的是更多的深度研究,這將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中國道德變遷圖景的方方面面。
(選自《社會轉型期助人被訛現象的人類學分析》,原文發表于《民族學刊》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