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命的典故
廢名( 1901-1967),原名馮文炳,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最有影響力的文學家之一,曾為語絲社成員,師從周作人,在文學史上被視為“京派文學”的鼻祖。
要說李商隱的詩,我感著有點無從下手,這人的詩,真是比什么人的詩還應該令我們愛惜,在中國文學史上只有庾信可以同他相提并論。然而要我說庾信,并不覺得為難,庾信到底是六朝文章,六朝文章到底是古風,好比一株大樹,我們只就他的春夏秋冬略略講一點故事就好了,或者摘一片葉子下來給你們看,你們自己會向往于這一棵樹,我也不怕有所遺漏,反正這樹上的葉子是多得很的,路上拾得一片落葉你也喜歡這棵樹哩。李商隱的詩頗難處置,我想從沙子里淘出金子來給大家看罷,而這些沙子又都是金子。他有六朝的文采,正因為他有六朝文的性格,他的文采又深藏了中國詩人所缺乏的詩人的理想,這一點他自己也覺著。他的詩真是一盤散沙,粒粒沙子都是珠寶,他是那么的有生氣,我們怎么會拿一根線可以穿得起來呢?在他當然都是從一個泉源里點滴出來的。現在有幾位新詩人都喜歡李商隱的詩,真是不無緣故哩。好在我今天講到他是由用典故說來的,我們就從這一點下手。溫庭筠的詞,可以不用典故,馳騁作者的幻想。反之,李商隱的詩,都是借典故馳騁他的幻想。因此,溫詞給我們一個立體的感覺,而李詩則是一個平面的。實在李詩是“人間從到海,天上莫為河”,“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天上人間什么都想到了,他的眼光要比溫庭筠高得多,然而因為詩體的不同,一則引我們到空間去,一則仿佛只在故紙堆中。這便是我所想請大家注意的。我們還是舉例子,就說一千年來議論紛紛的《錦瑟》一首詩。胡適之先生說:“這首詩一千年來也不知經過多少人的猜想了,但是至今還沒有人猜出他究竟說的是什么鬼話。”
這首詩大約總是情詩,然而我們想推求這首詩的意思,那是沒有什么趣味的。我只是感覺得“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這兩句寫得美,這兩句我也只是取“滄海月明珠有淚”一句來講。如果大家聽了我的話對于這一句有點喜歡,那么藍田日暖之句仿佛也可以了解。“滄海月明珠有淚”,作者大約從兩個典故聯想起來的,一個典故是月滿則珠全,月虧則珠闕,這個珠指蚌蛤里的珠。還有一個典故是海底鮫人泣珠。李詩另有“昔去靈山非拂席,今來滄海欲求珠”之句,那卻是送和尚的詩,與我們所要講的這句話沒有關系,不過看注解家在“今來滄海欲求珠”句下引杜甫詩“僧寶人人滄海珠”,可見“滄海”與“珠”這兩個名詞已有前例,容易聯串其起來,于是李商隱在《錦瑟》一詩里得句日“滄海月明珠有淚”了。經他這一制造,于是我也像大概真個滄海月明珠有淚似的——這是我的一位老同學曾經向我說的話,他確曾經滄海回來,滄海月明珠有淚既然確實,于是藍田日暖玉生煙亦為良辰美景無疑了。新詩人林庚有一回同我說:“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李商隱這兩句詩寫得真好。”于是我也想大概是真寫得好。但我盡管說好是不行的,我還可以說點理由出來。從上面列舉的典故看來,“滄海月明珠有淚”這七個字是可以聯在一起的,句子不算不通,但詩人得句是靠詩人的靈感,或者詩有本事,然后別人聯不起來的字眼他得一佳句,于是典故與辭藻都有了生命,我們今日讀之猶為之愛惜了。我便這樣來強說理由。李商隱另外有兩首絕句,一首題作《月》,詩是這樣的:“過水穿樓觸處明,藏人帶樹遠含清。初生欲缺虛惆悵,未必圓時即有情。”一首題作《城外》,詩是這樣的:“寒露風定不無情,臨水當山又隔城。未必明時勝蚌蛤,一生長共月虧盈。”這些詩作者似乎并無意要千百年后我輩讀者懂得,但我們卻仿佛懂得,其情思殊佳,感覺亦美,一面寫其惘然之情,一面又看得出詩人的貞操似的。“未必明時勝蚌蛤,一生長共月虧盈”,我覺得便足以做“滄海月明珠有淚”的注解。李詩有《題僧壁》一首,其末四句云:“蚌胎未滿思新桂,琥珀初成憶舊松。若信貝多真實語,三生同聽一樓鐘。”蚌胎未滿思新桂,即是用月與蚌蛤的典故,從這些地方我們都可以看出作者的幻想,總是他的感覺美。
李商隱常喜以故事作詩,用這些故事作出來的詩,都足以見作者的個性與理想,在以前只有陶淵明將《山海經》故事作詩有此光輝,其余游仙一類的詩便無所謂,即屈原亦不見特色,下此更不足觀了。像杜甫關于華山詩句:“西岳崚增竦處尊,諸峰羅立如兒孫。安得仙人九節杖,拄到玉女洗頭盆。……”直是應景而已。李商隱關于王母,關于嫦娥,關于東方朔,關于麻姑,關于鮫人賣綃,或成一篇,或得一句,都令我們如聞其語如見其人,表現了作者。只看他的這兩句話,在他的詩里便算是極隨便的兩句詩:“聞道神仙有才子,赤簫吹罷好相攜。”便見他的個性,他要說神仙也有才子,若他人便說某人是謫仙了。我今天并不是專門解詩,我再舉一首《過楚宮》七言絕句:“巫峽迢迢舊楚宮,至今云雨暗丹楓。微生盡戀人間樂,只有襄王憶夢中。”他用故事不同一般作詩的是濫調,他是說襄王同你們世人不一樣,乃是幻想里過生活哩。我再舉一首《板橋曉別》,看他的文采:“回望高城落曉河,長亭窗戶壓微波。水仙欲上鯉魚去,一夜芙蓉紅淚多。”這種句子真是寫得美,因為他用的是典故,我們容易忽略他的幻想,只鑒賞他的文采,實在他的想象很不容易捉住,他倒好容易捉住了這個乘赤鯉來去水中的典故,我們卻不容易哩。
說到用典故,我還想補足一點意思,胡適之先生所謂白話詩家蘇黃辛陸這一些人倒真是用典故,他們的詞里有時用當日的方言,有時用古書上的成語,實在用方言也好,掉書袋也好,在他們是平等看待,他們寫韻文同我們現在亂寫散文是差不多的,成語到了口邊就用成語,方言到了手下就用方言,他們缺少詩的感覺,而他們又習慣于一種寫韻文的風氣,結果寫出來的韻文只用得著掉文與掉口語,并不是他們有溫李的典故而不用,要說典故都應該歸在典故的性質項下。他們缺少詩的感覺,他們有才氣,所以他們的詩信筆直寫,文從字順,落到胡適之先生眼下乃認為同調,說他們做的是白話詩。真有詩的感覺如溫李一派,溫詞并沒有典故,李詩典故就是感覺得聯串,他們都是自由表現其詩的感覺與理想,在六朝文章里已有這一派的根苗,這一派的根苗又將在白話新詩里自由生長,這件事情固然很有意義,卻也是最平常不過的事,也正是“文藝復興”,我們用不著大驚小怪了。我們在溫庭筠的詞里看著他表現一個立體的感覺,更可以注意詩體解放的關系,我們白話新詩里頭大約四度空間也可以裝得下去,這便屬于天下詩人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