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在城里生活,不知今夕何夕,是與農事完全的隔膜。只覺天一日日地悶熱粘人,欲雨無雨,心煩意亂。翻了翻日歷,才知夏至已過,小暑在即,漫漫苦夏開始了。
打電話回家與父親閑聊。父親說,田里早稻就要灌漿了,這個時節田里是缺不得水的。“六月六,看谷秀”,有了泥的濕潤,加上高溫、陽光充沛,正是莊稼孕育抽穗的最好時節。
“你忘記了嗎?你十多歲時,我們整夜在池塘邊潑水呢……”父親喃喃地說。
怎么能忘呢?放下電話,鼻子就似聞到那熟悉的泥腥味了,村外那口布滿水葫蘆、長著蘆蒿的池塘,也浮現眼前。那時我雖瘦,個子卻高,小小少年也是抽穗拔節的時候。傍晚,和父親一人拎一只臉盆,向池塘走去——要潑水呢。這是苦力活。炎夏開始,十日無雨,池塘水位就低下去。下游的幾十畝稻田,都是要靠這口水塘灌溉,池塘的水面卻比渠道還低了,只得靠人力,一臉盆一臉盆把水舀進渠里。
幾十畝稻田中有我家的三四畝。去到池塘邊,已經有很多臉盆在排隊了。一戶人家潑兩個鐘頭,這些水流進自家稻田,舔濕被太陽曬干的土地,滋潤那些干渴的禾苗。
小暑時節,白天大地上便不再有一絲清涼,連風中都帶著熱浪。晚上卻涼快。星星一顆顆在天上亮起來,各種鳴蟲也開始唱,加上嘩嘩嘩的潑水聲,也不寂寞。
我常常想,這條渠道蜿蜒好幾千米,手上的一臉盆水倒進去,要幾時才能流到我家的稻田呢?
還有蚊子。野外的蚊子毒,就算你在一刻不歇地勞作,蚊子也能找到穩妥的下口處。氣憤的時候,我扔了臉盆,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把自己的腿扇得噼啪作響。也不知打到蚊子沒有。
父親依然默不作聲,繼續一臉盆一臉盆地把水潑進渠口。我伸直腰,抬頭望望深邃的夜空,不敢出聲地嘆一口氣,拿起臉盆繼續潑水。
到了下半夜,池塘見底了。水葫蘆擱淺在淤泥上。一片片鯽魚啪啪地亂跳。就著月光,我們可以摸回半臉盆鯽魚來,這種愉悅,可以抵消勞累半宿的疲倦,使我們回家的腳步變得輕快許多。
后來過了許多年,鄉親們越來越多地用起了電動的抽水機。牽一根電線過去,就可以從池塘底部把水抽到渠里。后來不知怎么,池塘一年比一年干涸,大家就在各自的田間一角,挖一口井,把抽水機放下去,直接把水抽到稻田中。
在夢中我都能聽到那些水流淌過稻田的汩汩聲響。水流滲進土地時,還有滋滋的聲音。禾苗的根須在泥中吸取水分,也會發出細微的嘶嘶的聲音。
六月六,看谷秀。我從喃喃自語中猛然驚醒,滄桑之感一下涌上心頭,苦澀直逼記憶深處。我早已逃離那片土地,父親還在留守,不過已不再耕種。
小暑過后是大暑。“春爭日,夏爭時”,鄉村一年中最苦最累的時節就要到來了。我輕輕合上書頁,想起《詩經》中“七月在野”的詩句,池塘潑水的場景在眼前怎么也揮不去。
(選自《江西日報》2017年6月28日)
【閱讀地圖】這是一篇優美的敘事散文,文章回憶了小時候與父親一起在池塘邊潑水的情景,讀來給人無限溫馨的感覺。這篇文章在寫作上的一個鮮明特點是巧妙使用了倒敘的手法,文章先由打電話回家與父親閑聊引入下文,然后以父親“你忘記了嗎?你十多歲時,我們整夜在池塘邊潑水呢……”的話來開啟對小時候生活的回憶,最后一段中以“池塘潑水的場景在眼前怎么也揮不去”來結束回憶。作者這樣寫既造成懸念,吸引讀者,又避免平鋪直敘,使情節富于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