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夢

吳童

我對美有著過分的渴望，可是我不美。于是小小的心思偷偷地隱藏，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其他的我都不在意。

怎么會不在意？

我本以為我的高中三年會在我既定的計劃中度過，做一個師生心目中的乖孩子，不去想也不去觸碰美麗的誘惑和桃園。可這一切從我結識第一任同桌開始就破滅了，從畫面上出現的第一抹色彩開始就破滅了。

令人頭皮發麻的數學課上，老師正唾沫橫飛地講著“抽象函數”。而他捧著一本小冊子弓著背潛伏在數學課本后面孜孜不倦地閱讀，我出于好奇湊過去看看，是一本十字繡教程，險些笑出了聲。下了課，他便一本正經地學著繡起十字繡，一針一線，一拉一結，色彩的小疙瘩逐漸變成色塊，然后變成一團煙霞。他叫李繡潔，似乎是個姑娘的名，也沒錯，清秀的他的確在做姑娘們愛做的事。

漸漸地與他熟絡起來，他的技藝由平針到交叉，畫面也漸漸熱鬧了起來。我看他繡了數不盡的花鳥走獸。對于這項女孩子必備的體現心靈手巧技能，我迫切地想得到。可每當他拿難題來請教我，還用“頂禮膜拜”的話來奉承時，這種心思又被悄悄地隱藏。我們只見似乎有一道隔膜，隔著我與他，隔著別人眼中的彼此和自己的心。

我曾問他：“為什么喜歡繡十字繡？”他笑道：“小的時候看巷口的女紅繡的，五彩煙霞，漂亮極了！”“可這是女孩子做的事情啊！”“誰說只有女孩子能繡十字繡！”他反問，我們無言。他確實沒有理會班級里男生們“娘炮”的侮辱性綽號。我很反感他們，但盡管我時常和他說笑，可不知不覺間我卻與那些男生站在了一起，有同一種立場和價值觀來笑他的荒唐與不可理喻。

他的技藝爐火純青了，便構思起第一幅巨作《群芳鬧春圖》。我偶爾會偷偷瞄一下他的進度，芍藥、石榴、牡丹依序入畫，他執針的手如劍走龍蛇，開合有度，集天地之精華，寄筆墨于神游，確實驚艷。待最后一朵海棠繡完，尾聲將至。他的眼中已閃爍著光芒。我被他專注的神情折服。他似乎發現了我的目光，抬望眼，我忙低下頭裝模作樣地研究起毫無思路的導數題。那天下午他把繡完的十字繡拿來給我看，萬紫千紅，如煙霞籠罩，只是一處我不太理解：“這兒為什么要空出一處呢？”“這是留白，也可以認為是被采了去。”“可這并不好看，像沒有畫完。”“我覺得挺好，就像被我采了去，連我也人了這畫了。”仍是不解。同時日下午，由于高三迫在眉睫，李繡潔同學繡十字繡的行為造成了班級學繡之風盛過了學習之風，對此老師沒收了他的針線以及他未來得及去展示的新作。

高三一年，他學得很認真，只是再也未見到他眼中炯炯的光和燃燒的焰。他終是如愿考上了他父母期待的大學，我也如愿。偶爾回想起那時，他被女生團團圍住，像極了紅樓大夢里的怡紅公子，反抗普世的價值觀，追求自己之所愛。而我在一旁低頭看書又偷偷瞄畫的樣子，該是多么虛偽和冷漠！

大學報道那天，我們乘了同一輛火車，去往同一座城市。中間一次停站，他說想下去走走，我囑咐他別忘記時間，他打趣似的笑道：“那我就不回來了。”我看著他的背影消逝在百花叢中，忽地想起他的那處被采的留白，似乎明白了什么。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于是，我勸乘務員：“別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