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成
在蘇教版高中語文課本中,似乎沒有哪一個專題像必修三“號角,為你長鳴”那樣,寫到那么多的“死”。筆者粗略統計,在《指南錄后序》《五人墓碑記》《品質》《老王》這四篇文章中,直接提到“死”字的,有四十幾處。文中的主人公有的掙扎在死亡邊緣,有的慷慨就義,有的餓死,有的病死。無論古今還是中外,無論烈士偉人還是底層人物,無論在民族存亡的重要關頭還是在靜水深流的日常生活中,他們在死亡面前的態度和抉擇,都引發我們深思。“號角,為你長鳴”準確地表達了我們對他們的評價。本文提出“在死亡面前”這一話題,在此話題之下,我們為每篇文章設計了一個問題,并做了簡要分析,試圖通過探討主人公“在死亡面前”的態度、抉擇以及由此產生的意義,來“了解偉大人物為信仰和理想無私奮斗的精神,了解底層社會人物恪守道德準則,維護社會公正的品格,從他們的人生追求和價值選擇中,認識人的尊嚴和崇高”。
一、文天祥:既然要“分當引決”,為何又“隱忍以行”?
《指南錄后序》中的“予分當引決”,其“分”有二:
首先,在“北兵已迫修門外,戰、守、遷皆不及施”的情況下,作為“右丞相兼樞密使”的文天祥,自有“食君之祿者,死君之事”的責任和義務。文中“國事至此,予不得愛身”,“不得”二字,就包含了為國事犧牲的職責和義務。
此外,文天祥出使北營受辱,受到北兵的軟禁扣押。“賈余慶等以祈請使詣北,北驅予并往,而不在使者之目。”一“驅”字,可見他的“人質”處境。
為丞相,可為國事而獻身;為使者,理因受辱而引決。這就是“分”。
但是文天祥卻選擇了“隱忍以行”。理由是:“將以有為也。”具體來說,就是“得間奔真州,即具以北虛實告東西二閫,約以連兵大舉。”以期“中興機會”。于是就有了下文的“變姓名,詭蹤跡,草行露宿”,一路輾轉流離,就有了第五段中驚心動魄的22個“死”。這些“死”集中地表現了“境界危惡”,死易生難。
第七段詳細論述了生之難,尤難在兩大“罪”:一是“主辱,臣死有余僇”而不死的不忠之罪,一是“以父母之遺體行殆,而死有余責”的不孝之罪。這正是噬咬文天祥內心的“痛”,所以有“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再來看文天祥“面對死亡”時的態度和抉擇:死,是“分當”,是“浩然無所愧怍”,是“義也”;生,是“窮餓無聊,追購又急,天高地迥,號呼靡及”,是“境界危惡,層見錯出,非人世所堪”,是不忠不孝,死有余僇。二者相權,他舍易就難。因為,生,可“將以有為也”;生,可“間以詩記所遭”,“使來者讀之,悲予志焉”;生,可“鞠躬盡力,死而后已”。一句話,生,“亦義也”。這正如司馬遷在《報任安書》所說:“所以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這種“孤臣孽子”的舍“死”取義和椎心之痛讓人動容。
二、五人:“激于義”者,一定要“死焉者也”?
五人因何而死?《五人墓碑記》中說:“五人者,蓋當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義而死焉者也。”但是“激于義”者,又何以“而死焉者也”?讓我們梳理文本,還原事件:
1.周公被奸臣魏忠賢陷害而遭逮捕,“吾社之行為士先者,為之聲義,斂貲財以送其行。”
2.負責逮捕周公的緹騎耀武揚威,觸怒眾人,于是“眾不能堪,扶而仆之。”
3.“吳之民”痛恨逮捕周公的主使,“魏之私人毛一鷺”,進而“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
4.中丞“既而以吳民之亂請于朝,按誅五人”。
由此可知:第一,這是一場群眾自發為周公伸張正義的事件,參與者是“吳之民”;第二,朝廷將此事件定性為“亂”;第三,朝廷最終定罪,“按誅五人”。
那么為什么是這五人?文中卻沒有交代。這就是陳思和所謂的“文本縫隙”。他說:“我們在閱讀文學作品的時候,要學會尋找縫隙。……要注意讀出它的破綻,讀出作家遺漏的或者錯誤的地方。”有文章提到了:“這場斗爭被鎮壓后,朝廷在蘇州大肆捕人,市民顏佩韋等五人挺身而出,承擔責任,慷慨就義。”就是說,五人是“挺身而出”,為吳民“承擔責任”,是“替死”,而不是“必死”。
由此,我們除了贊頌五人“激昂大義,蹈死不顧”的義勇外,還應注意到邪惡力量的強大。其實,在一個良性發展的時代,“激于義”者并不一定,也不應該就“死焉者也”,否則,每次正義行動都要付出血的代價,人類文明前進的步伐也太艱難了。
回到文中,從“五人之當刑”來看,雖然他們“意氣揚揚”“談笑以死”,但畢竟是邪惡壓倒了正義,“按誅”就透露出這一點。從“吳民之亂”來看,雖然“卒以吾郡之發憤一擊”,其結果也只是大閹“不敢復有誅治”。并且直到“待圣人之出”,大閹才“投繯道路”。我們也可以從“不可謂非五人之力也”中讀到一絲勉強和無奈。這正如魯迅在《記念劉和珍君》所說:“人類的血戰前行的歷史,正如煤的形成,當時用大量的木材,結果卻只是一小塊”。
我們在欣慰于五人“顯榮于身后”的時候,是不是應該反思,“激于義”者非得付出血的代價嗎?正義非得靠“圣人之出”才能壓倒邪惡嗎?
三、格斯拉兄弟:為什么“死掉了”?
在《品質》中,格斯拉兄弟“做了頂好的靴子”,卻“失去了所有的顧客”。哥哥是“心里老想不開”而死,弟弟是“經常斷炊”,最終“餓死”。其實,弟弟的死,又何嘗不是“心里老想不開”呢。為何這么說?讓我們從文中五次出現的“死掉了”說起。
在寫到格斯拉兄弟死的時候,文中反復五次提到“死掉了”。弟弟三次說到哥哥“死掉了”,隔壁店里的年輕人在說到弟弟的死時也有一句“死掉了”,“我”跟著年輕人重復了一句“死掉了”。這固然跟譯者的翻譯水平、風格有關,但如果爬梳文中若干細節,我們就會承認,譯者選用的這個詞意味深長。
1.門面上沒有注明任何為王室服務的標記;
2.他只承做訂貨,并不出售現成靴子;
3.他本人有點兒像皮革制成的人;
4.(格斯拉弟弟)像一只在日光中受了驚嚇因而感到不安的貓頭鷹;
5.“他們搶去了我們的生意”;
6.“人們好像不要結實靴子了”;
7.“心里老是想不開”;
8.“除了自己以外,他不讓任何人碰他的靴子”;
9.“他從不讓自己有吃飯的時間;店里從來不存一個便士”。
由此可以發現格斯拉兄弟“死掉了”的兩個原因:“掉隊”和“掉進”。1、2、5、6指向的是“掉隊”,即格斯拉兄弟脫離了時代和潮流。3、4、7、8、9指向的是“掉進”,意思是格斯拉兄弟完全沉浸在靴子的世界里以至于生活不能自理。
但是,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的是,“掉隊”的結果必然是“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必然是“劣幣驅逐良幣”,從而必然是“死掉了”嗎?或者,人生于世,必定要緊跟大部隊,朝一個方向邁步嗎?再說了,當格斯拉兄弟“掉進”了自己的所愛,“迷戀著理想”,經常能有機會贊嘆“多么美的一張皮啊!”能夠“照他自己的想法”去生活,哪怕最終“死掉了”,我們這些緊跟大部隊,亦步亦趨,洋洋自得,卻常常鬧不清所跟的是個什么隊的人,又有什么資格對他們表示嘲諷或者憐憫呢?
“掉隊”也好,“掉進”也罷,格斯拉兄弟都是“心里老是想不開”人,這恰恰說明,他們的心沒有麻痹,他們的心還老是在想啊!
四、老王:“什么時候死的”?
《老王》中,當“我”問老王什么時候死的,老王同院的老李這樣回答:
“什么時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兒的第二天。”
這一問一答之間,也有“文本縫隙”,讓我們結合文本,“爬梳”信息:
1.老王是在他去世的前一天,提著香油和雞蛋來“我”家的;
2.“我”是在“過了十多天”之后,“碰見老王同院的老李”,才知道老王去世的消息的。
一個是“去世前一天”,一個是“過了十多天”;一個是專程而來,一個是偶然碰見。兩相比較,就可發現彼此情感付出的不對等。
老王為什么要在“去世的前一天”,提著香油和雞蛋來“我”家呢?
“我謝了他的好香油,謝了他的大雞蛋,然后轉身進屋去。他趕忙止住我說:‘我不是要錢。”
當然“不是要錢”!誰會在臨終之前還想著拿香油和雞蛋換錢呢?那老王此行意圖何在?有人說是來表示感謝,有人說是“財產”托付,有人說是臨終告別,都有可能,無論是哪一種,老王對“我”一家的不亞于親人的深厚感情是不言自明的。然而,老王在臨終之際,念念不忘的是“我”的一家,而“我”對老王的“臨終關懷”又是什么呢?“我”還是像以往一樣總和他談錢。錢,當然有時候也算是一種“關懷”,但這次卻不是。
我也趕忙解釋:‘我知道,我知道——不過你既然來了,就免得托人捎了。
他也許覺得我這話有理,站著等我。
“我”“知道”什么呢?也許“知道”他不是要錢,也許“知道”他的一片好意,但可以肯定的是,當時“我”確實不知道他想要的是金錢以外的一種“臨終關懷”。
老王的一番情意就這樣“僵”在“有理”面前。“發乎情”者“止乎禮”前,時隔多年之后,“我”感到“愧怍”,我們也感到惋惜。
學法指導
如前所說,本文基于幾篇課文的共同特點,提煉一個主話題,圍繞主話題設計問題,以問題引領閱讀,最終形成對專題的整體把握。這里有兩個關鍵:
第一,怎么提出有價值的問題?從文本的“縫隙”之處,發現“反常”“遺漏…錯誤”。比如,自古士人崇尚節操,文天祥作為“右丞相兼樞密使”,在國事不可收拾、出使受辱的情況下,自行引決實為情理之中,但他“隱忍”未死,可謂“反常”。《五人墓碑記》:“既而以吳民之亂請于朝,按誅五人。”“五人”是怎么來的?文中沒有交代,這是“遺漏”還是“錯誤”?《品質》中多次重復的“死掉了”,是否另有深意?《老王》中“什么時候死的?”“什么時候”的背后有沒有尚待挖掘的信息?
第二,提出問題后怎么分析問題?“還原”或“爬梳”。孫紹振教授認為,文本閱讀的“還原法”,是將文本中表現的事物恢復到本來的樣子,從而揭示事物的矛盾。比如細讀文本,還原文天祥當時的境況,體會他“死易生難”之痛和“將以有為”之志,理解其“隱忍”不死的抉擇。“爬梳”就是整理選擇,使繁亂的信息變得有條理。比如爬梳《品質》中與“死掉了”的相關細節,經過分類,歸納出“掉”的含義,進而感受“掉隊”和“掉進”在人的發展中的痛苦和詩意。
以此方法,庶幾能真正體會文中人物身上“人的尊嚴和崇高”,感佩他們“為信仰和理想無私奮斗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