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雁北

我總覺得文學作品的特點是從難點來的;唯其有難點才有特點;難點在哪兒特點便在哪兒。由于工作的關系,多少年來養成了一種職業習慣,讀過一篇或大或小的作品,總要問:特點是什么呢?于是掩卷思索,也不難湊出幾條,如構思如何,結構如何,表現技巧如何,語言文采如何,可是這樣湊出的幾點,錯雖不錯,但往往并不符合作品實際,并不是作品獨具的真正特色。自從認識到難點和特點的關系之后,對于作品特點的把握,就比較準確了一些,集中了一些。
最近聽一個南方朋友說,他的家鄉有一座建造在海邊的歪塔。相傳很早很早以前,海妖為害,有人出主意說:只要在海邊那塊斜度很大的巖石上造一座塔,海妖就會被鎮服的。可是巖石的傾斜度太大,加之狂風惡浪,不時襲擊,塔雖造成了,卻又倒塌了。人們經歷了無數次疲憊、勞累、苦惱、驚恐,后來,也是實踐出真知吧,人們終于造成一座歪塔。這座塔經住了狂風惡浪的襲擊,歪立在傾斜的巖石上,在那特殊的環境中,雖歪不歪,獨具風采,象征著人的智慧和毅力。
傳說故事總有豐富的寓意,這個故事,除了結尾所點明的以外,從文學創作的角度考慮,不是也可以說明特點來自難點的道理嗎?因為我想,那座歪塔,屹立在傾斜的巖石上,任憑風吹浪打,歪而不倒,歪正是它的特色。這特殊風貌,是在創業惟艱中獲得的,和建造難度分不開來。
不過,文學創作的難度,比之于造塔,不知要大多少倍,因為生活豐富多彩,反映生活的作品,卻有各種各樣的局限性。文學樣式自身的局限性,為各種樣式的作品帶來了特殊規律。對一篇具體作品來說,立意不同,角度不同,困難也因之不同。但奇怪的是,有經驗的作家總喜歡與自己為難,他們避易就難,在限制和反限制中耗心血,絞腦汁,為了使作品不人云亦云,失之平庸,反而知難而進,以苦為樂。古人云:“凡構思當于難處用功。艱澀一通,新奇迭出,此所以難而易也。”聯系作家們的創作實際,誰能說這不是一條經驗之談呢?
由難到易,通過“艱澀”,造出“新奇”,文學創作,苦在其中樂在其中。一個世紀以前,福樓拜說:“這種工作真難!藝術!藝術!你究竟是什么惡魔,要咀嚼我們的心血呢?為著什么呢?”福樓拜對藝術事業的哀嘆,其實是對藝術事業的謳歌。這位《包法利夫人》的作者,有點像我們的苦吟詩人賈島,他嚴肅,認真,一絲不茍,也和我們的“為人性辟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杜甫相像。他們都是在克服難點之后才有了自己的藝術特色、藝術風格的。
文學作品反映生活的局限性既是不可避免的,又是十分必要的。有限制才有創造,才有藝術特色;難度既折磨作家,又成全作家。和一切藝術形式一樣,藝術特色,藝術技巧,藝術規律,都是在限制和難度中由作家、藝術家經過不斷地探索找到的。繪畫的局限性,使畫家找到了計白守黑的技巧,舞臺的局限性使演員創造了以虛擬實,雕塑的限制更大,但是雕塑家在典型的人物形體動作中把大理石變得有血有肉。朱自清的《背影》偏偏以越軌的筆致寫父親的背影而獲得成功。凡是有特色的藝術品,凡是有風格的藝術家,都深刻而清醒地懂得自己所運用的形式有何難度,同時知難而進,孜孜以求,這才沒有被關在藝術大門之外,而登上了藝術的殿堂。
遠的不說,在我國當代作家中,孫犁的小說、散文,大多寫在戰爭年代。他既不正面描寫戰爭,描寫苦難,描寫流血,又不回避戰爭,回避苦難,回避流血。這種矛盾和朱自清寫父親而不寫面部一樣是有難度的。但是孫犁正是在這種難度中寫出了特色,使他成為一個“有他自己的一貫的風格”的作家。
難點和特點既對立又統一。清代的吳德旋說:“文章自當從艱難入手,卻不可有艱澀之態?!逼鋵嵶骷抑灰心懹凶R,敢于從艱難入手,艱澀之態自然是會消失的??偟乜磥韰堑滦脑捠菍Φ模徊贿^有些過慮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