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屬龍
——《侯雁北散文》序

文/ 劉明琪

編就先生的書稿，望著晨光熹微、樹影搖曳的窗外，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我在先生膝下讀書，又與先生一起做事，早晚相處已有24年了。這期間，我始得先生教誨，再承被先生露澤，繼而又努力回應師恩，以至互為依賴且須臾不可離分，可以說，我對先生的身世和道德、文章再熟悉不過了。但是這么多年，我從未寫過一篇關于先生的文章。我以為先生的生命歷程和人生內容是一部大書；我的任何一段被情感支配的文字，不僅難得滄海一粟，弄不好還會以偏概全，違背了我的意愿、初衷。即如此刻，當我遵從師命，必須就先生的文章向讀者說點什么的時候，我的心里，仍然充滿了惶恐和不安。

先生的創作始于20世紀40年代。其時先生離開家鄉來西安求學，不久就在報端發表文章了。先生的習作清新、雋永，生活質感極強。記得1980年暑假我為先生看家，無意中翻出先生舊作，讀罷竟通宵難眠。解放后，先生一邊教書，一邊從事散文寫作，其中像《紫花苜蓿》 《紙糊的運動帽》等，即是這一時期的代表性作品，在陜西乃至全國都有一定影響。先生的另一個短篇《井》曾榮獲國家級獎勵，以至吸引了蘇聯記者不遠萬里前來西安采訪。陜西師范大學老校長郭琦向以惜才著稱，對先生和先生的才華更是厚愛有加。但郭琦校長拒絕了作家協會胡采主席的調人請求，后來先生每每提及，總有些許遺憾夾雜于感念之中。不過這件事在我看來，陜西文壇少了一位重量級作家固然可惜，但先生的為人師表，依然閃射出璀璨的人性之光。新時期以來，先生的生命突然釋放出了巨大的能量。先生的教學十分投入且為眾多學子稱道；先生對久臥病榻的師母的悉心伺候更是感人至深。盡管如此操忙，10年里先生仍有理論著作數百萬字行世；先生的文學作品短雖短些，但篇篇珠璣，篇篇不斷，也著實讓周圍驚羨不已。

閱讀先生的作品，尤其是系統閱讀先生的散文，感受最深的，莫過于先生的天賦性情和個體人格精神。譬如苦難，先生的一生可謂坎坎坷坷，苦難重重，其遭際就像先生刀刻斧鑿、縱橫疊加的滿臉皺褶。但先生的達觀一如先生的說話，平和中除了幾分愁傷，剩下的則是對既往歲月的冷靜描述。先生無怨于對他不公的幾個時代，甚至對一些事件采取了迂回繞行的態度。先生對這個民族癡情不改，對國家命運傾注了極大的關心。不獨如此，先生的嫉惡如仇也洋溢在字里行間，林林總總，包羅萬象，對腐敗尤其是文憑腐敗和學術腐敗深惡痛絕。我常常驚嘆于先生的“激進”；不成想這個飽經滄桑、飽受苦難的耄耋之人，其思想之直正，其境界之高深，竟讓我這個在黨的人自愧弗如。另如親情，亦是先生潑墨淋漓者之一。先生家學淵源，睿智內秀者眾，又似乎多見女性。先生以細膩靈動之筆勾畫人物，拳拳情意溢于言表；若筆觸所及，個個皆民俗中人，讓人不能不想到巴金或屠格涅夫。先生的愛情是真正的愛情，其文字堪與《項脊軒志》媲美。“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歸有光思念亡妻之感人毋庸置疑，但其是具象的，與中國傳統美學理論的主體范疇相吻合。先生的不同則在于師母離去后所由產生的巨大的內心孤獨。我讀先生的悼亡文章，每看完一篇都會淚如泉涌。我不排除我與師母母子般的感情，但真正撞擊心靈的，則是先生對師母無限的懷念和依戀。先生以他與師母獨特的生活情境揭示內心的空落，文筆之冷峻無以復加，沖擊力之強讓人不敢面對，相信任何一位讀者讀罷，都不會不為之動容。此外，先生還寫有不少童年時代的散文。這些篇章，以孩童的眼光描摹社會眾生相，遙遠，神秘，空靈，冷美，是先生趨美、向善情懷的最好注腳。先生做人良善，平生愈是歷盡艱辛，愈要追求至大、至剛、至美——這一點，須深入先生的心性和性格內核，遠非一個“童心未泯”了得。

先生的藝術修養，得力于深厚的國學根底和淵博的人文知識。先生在散文寫作上的建樹，最突出的，則是對民族語言的深入體味和使用。先生的散文語言，明澈如清泉石流，和煦如竹林清風，親切如茶爐夜話。但先生遣詞造句，從不雕琢、修飾，質樸直白得幾近白話。這種返璞歸真、不工而工的文字，在先生方面，既適合傾訴歲月，也適合表露心跡；至于讀者方面，往往智叟明明白白，蒙童也明明白白。這種超凡不群的層級，不獨有文壇佳話在，而且讓多數作家心向往之、苦心攀爬而不能得。當然，先生的散文并不完全排斥華麗，也不缺乏機智、幽默:“黃鼠會站立行走……平時它在地上爬行，你喊一聲‘爪’！它便立即站起，兩只前爪垂于胸前，兩眼靜靜地睜著，像很聽話的中層領導站在首長面前，虛心而恭順。”（《灌黃鼠》） 我曾就“爐火純青”的審美標準與先生論文，知先生最喜先秦諸子和明清小品，當代則有孫犁、汪曾祺等。我以為，先生的散文就有先秦風骨，先生運用祖國語言文字的功力，也可與孫犁、汪曾祺相提并論，在當代中國文壇并不多見。當然，解讀和欣賞先生畢竟需要提高審美修養；就像品茗，如果沒有一定的功夫，便很難直取青純并拋舍香味撲鼻的茉莉花兒。

作為大學教授，先生有許多事業有成、時常牽掛著他的學生。他們其所以不忘一段師生情緣，大多在于先生的人品文品，一開始便影響了他們，而且有可能會影響他們一生。作為前輩作家，先生在文學圈內人緣極好，口碑極好。陜西文壇不少有實力的中青年作家，都是先生書房的常客。“先生居處少塵埃，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樹薔薇紅勝火，出墻招我看花來。”這是李正峰書贈先生的條幅。他們尊敬先生，因為先生跟他們一樣具備很強的實力；與高手交，想必他們不會空手而歸。此外先生還是“禮泉閻家”的“家長”。先生有一群子侄活躍于教壇文壇；除閻綱客居京城，名聞全國，其余兄妹都是西北大學、陜西師范大學教授。先生一生布衣素食，與世無爭，但先生擁書自雄，桃李滿門，其財富之多寡，不知有哪個能隨意估量！

先生屬龍，1928年農歷二月初七日生人。先生16歲開始習作，至今已在文壇講壇耕耘了58個春秋。先生忠于職守，長期以教書育人為主業，至65歲離休，才真正坐在家里做了一個作家。先生的勤奮讓人感動。這部書稿，僅是先生近年作品的一部分。先生去年春天去陜南旅游采風，不幸遭遇車禍，進而轉做顱內瘀血手術。在醫院守護先生的日子里，我曾為先生的生命提心吊膽。不想先生大難洪福，手術十分成功不說，而且不長時間又坐在了書桌跟前。我堅信先生能登百年。因為先生屬龍。屬龍的先生雖不像龍蛇盤踞云端呼風喚雨，但在庚辰前夕，卻一改往日的質樸平和，激情洋溢寫了篇《龍始千年》的華美之章。先生企盼中華巨龍在東方騰飛，我同時祝先生生命、創作同步輝煌。仁者壽，創造者亦壽——我想我的話大體不會說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