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侯雁北

石火生家院子的雪積了四寸多厚。整整兩天,火生和媳婦忙著領導突擊組打井,連給院子掃一條道的空也沒有。70多歲的老爹石老倉,害著癱癥,一步也不能走動。石老倉要不得這癱癥,哪還愁沒人掃院子的雪?可不是嘛,全村子誰不知道石老倉掃雪!他會一遍跟一遍,過來過去掃個不停;掃成堆,裝在筐子里,還一趟一趟地送到地里去。不管雪落多么久,只要什么時候停一停,他就掃。雪落完了,院里干干凈凈的,一片殘雪不剩。
這樣精細的莊稼漢,的確很少見。就是他送雪的那個柳條筐子,誰能說出來他會用到多少年?哈,他多半輩子就用了這一個筐子,筐子哪兒破一點,他砍幾條柳枝補補;哪兒松點,他用麻線扎扎。到頭來總是不新也不舊。
石老倉是個勤苦人。在他沒有癱下來以前,他無論什么時候,到什么地方,都胳膊上掛著個筐子。一年360天,要是有一次不見他掛著筐子,就好像不是石老倉。每次,他到自己那片地里去,不管收、種,筐子里總少不了兩樣東西:一個小鋤,一個糞鏟。路上,就是有一粒羊屎,他也要撿起來撒在地里。在地里,碰上一棵剛冒芽的草,他也用小鋤除掉。他上集走親戚,也忘不了帶著筐子。一次,他滿滿拾了一筐糞。走到麻渦村邊,想起自己是來走親戚的,才將筐子放在村外的廟背后。
晚上,人睡定的時候,石火生提著一盞風雨燈和媳婦回來了。風雨燈照得院子通明。石老倉聽見他們踏著積雪的腳步聲,知道院子的雪已積得很厚了。他在屋里說:“火生,明天起早些,把雪掃一掃,送到地里去,免得天晴了爛腳。”
火生和媳婦在院子同時答應了一聲,就進屋睡去了。石老倉住的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小屋子,和火生兩口的屋中間只隔著半截墻。火生兩口子滅燈睡下了,石老倉還聽見他們在唧唧噥噥地說著什么。多少年來的癱癥,使石老倉養成了夜里沒瞌睡的習慣。夜里,他總喜歡聽別人談論些什么。別人談論的時候,他才不覺得漫漫長夜的寂寞。雖然他只是靜靜地在旁邊聽著,連一句話也不插進去,但他的注意力卻很集中。每個人的每一句話,他都緊抓住不放。石火生他們團小組每次開會,談論得緊張了,他的精神也緊張起來。有時會上被什么問題擋住談不下去了,他也閉起眼,和他們一起沉思。
今天晚上,他很想從火生兩口子的談話中,知道他們在這么大的雪天,究竟忙些什么,為什么連掃雪的空兒也沒有。但兒子和媳婦說話的聲音那么低,他只聽見他們說些什么“井呀井”的,沒個頭緒。
將近小半夜,兒子和媳婦不知為什么事爭執起來,聲音都提高了:
“你們的任務完成了,為什么硬要搶別人的任務?”
“還能不允許再多打一眼?”
“那一眼分配給我們啦,你們要多打一眼井,到別處打去。”
“社里同意由我們幫助你們嘛。落后了,還不認輸。哼,三道坡那一眼,明天誰家先下手,就是誰家的!”
“檢查一下自己的質量吧,別圖著幫別人,落好名聲。”
兒子和媳婦一人一句地爭執,石老倉費了很大勁才聽清楚,他們兩口子都是打井突擊組組長。媳婦領導的那組,還余一眼井沒有完成。火生領導的組要爭這眼井,媳婦不讓。兩個人吵得不能收場。
兒子和媳婦爭的這眼井,就在他多半輩子辛苦經營過的那片地里。這使他想起一件事。這件事離現在有40多年了,那時石老倉還只30多歲。
石老倉咳嗽了一陣,火生和媳婦一齊壓低了聲音。媳婦悄聲說:“算了,別說了,鬧得爹也三更半夜的睡不著。”
“火生,你們還沒睡?”石老倉隔著墻嚷。
火生和媳婦以為爹有什么不舒服,急忙起來。
媳婦推開石老倉的屋門:“爹,我們吵煩了你?”
“不!”石老倉想掙扎著坐起來,“不,爹有事告訴你們。”
“爹,你不舒服?”
“孩子,那片地里有一眼井……”
石老倉講起40多年前的事來。那時,石老倉和周頂立的爹連畔種地,周頂立的爹叫周林成,是個比石老倉還要精細的人,人們都把他叫“細鋸齒”。他撫弄出來的莊稼,誰也挑不出一點毛病。他的玉米、芝麻……一棵離一棵都像用尺子量過似的。他每次鋤地,總要鋤過界畔三四尺。別人問他為什么鋤旁人的地,他說怕草籽落在自家地里……
這件事就發生在他們兩個精細人的身上。
三道坡是一片斜坡地。土質好是好,就是存不住雨水:大雨流失了,小雨不抵事。還是在石老倉和周林成的上一輩,兩家合伙在地界中間打了一眼井,合伙澆地。他們的上輩為這眼井是不是發生過爭執,年代久遠,沒人記得。不過,在石老倉和周林成這一代,卻常常搞不到一起;連井繩都是各家一條,誰也不能用誰的。后來石家和周家就是為這眼井失了和氣。說來也怪,那時年年都好像缺雨。一缺雨,周家要先澆,石家也要先澆,爭執不下,吵起來,周、石兩家都有理。周林成說:“這眼井是我老輩留下的。”石老倉也說:“你老輩留下的,怎么半邊在我的界里?”有一次,吵得開不了交,白天兩家都沒澆成,晚上周林成生了個心眼,在深夜里暗暗澆了個痛快。第二天,石老倉一見,又是氣又是急。他急忙架起繩,但絞上來的水卻又黃又渾,不到幾桶,就再也絞不上來水了。石老倉氣急了,拆了井臺,用一扇磨盤把這眼井嚴嚴實實地封死了。石老倉還在周林成家門口,大聲吵著說:“姓周的,夠了你的啦!從今后,咱們一刀兩斷!”
從此,石老倉和周林成結下了冤。他們兩個連畔種地,一個在地東頭,一個就在地西頭,閃了面,也誰不搭理誰。
那眼井被他封了以后,他兩家再沒有得到過一次豐收。有一年,整整一個夏季沒落一滴雨,他們兩家的谷子,被旱得連穗都抽不出來。周頂立那時年紀還小,他和石老倉天天隔著地界鋤谷子,鋤頭一落地,地皮便冒起一股煙塵。一天,周頂立對石老倉說:“咱們要有一眼井,那多好啊!”石老倉聽了,心里痛得像刀割一樣,但他又不好把封井的事告訴周頂立。
“眼下,這眼井可以刨開啦。明天你們和頂立一塊,刨開看看,也不知毀了沒有。”
石老倉敘述著這件事,兩眼里閃著淚花。
不等天亮,石火生和媳婦便起來了。他們約了周頂立,周頂立以為組長把新的突擊任務從婦女組搶過來了,因此高興得很。
到了三道坡,石火生在一邊挖,火生媳婦在另一邊挖。周頂立見火生媳婦這樣,以為支援婦女組的事沒有談妥,他向火生媳婦說:“火生嫂,你們別硬氣啦,接受我們的幫助吧!”
“不,頂立,”火生說,“這里有一眼舊井。”
地畔沒有了,火生他們一時找不出舊井的位置,最后,只得趕回去再問石老倉。
石老倉對著周頂立說:“就在你家和我家的地界上。”
“老倉伯,地界早沒有啦!”
“哦,我又糊涂了。那,你們抬著我去吧!”
火生和周頂立把石老倉扶在一張靠背椅子上,火生媳婦給老人裹上一條厚厚的棉被。
他們冒著風雪出了村,向三道坡走去。
四野,白茫茫的,厚厚的積雪遮沒了多少條小路,遮沒了多少個田坎。在這層積雪底下,土地默默地生長著全村一家的冬麥,石老倉在炕上癱著的這幾年,田野起了多么大的變化啊!
石老倉在心里數著步子,數到一定的數目,他讓停下來。
石老倉用手指點:“就在這里。”
火生他們鏟開雪,這里的雪就是薄些,雪水已經浸濕了泥土。挖到三尺多深,果然碰到了磨盤石。周頂立、火生一塊兒動手起出這塊沉重的磨盤石。
石老倉抓起一把土丟下井口。這眼封了40多年的井還活著,井底的水仍然飄蕩著……
雪還不停地飛旋。
石老倉坐在靠背椅子里,他的眼光穿過蒙蒙飛舞的雪花,呆呆地盯著離井不遠的地方。那里埋著周林成。
多少年來,石老倉不愿看見周林成的墳,不愿想起這件事;想起這件事,他自己傷心!
“老倉伯,水旺得很!”周頂立從井口剛一鉆出頭,火生便伸手將他一把拉上來。
周頂立和火生一前一后地抬著石老倉回村。石老倉坐在靠背椅子上,覺得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像揭去了一塊石頭一樣。猛然,他看見周頂立走路的樣子,便又想起周林成。他心里悄悄說:“林成,你知道嗎?現在土地連成片了。你若還活著,咱倆早和好了!”
天空的云稀薄了,冬天的太陽不知從山那邊什么地方爬了上來,在云霧里緩慢地移動。大地被無邊無際的冰雪籠罩著,閃著刺眼的光芒。遠處近處,打井突擊隊的三角小紅旗像火焰一樣,在雪原上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