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曉紅
一
20世紀《紅樓夢》的跨文化闡釋行程,當肇始于王國維的《紅樓夢》研究。他的《紅樓夢評論》一文,援引西方哲學美學的觀點和方法來對《紅樓夢》作闡發研究,為整個20世紀紅學乃至古代小說的研究確立了一種全新的批評范式。梁啟超倡導的“小說界革命”,則為這種研究范式的出現提供了一個文化語境。
小說在中國古代一向不登大雅之堂,或被視為史余史補,或被視為小道末技,大方之家不屑道之。然而小說地位的改變和提高,卻恰以梁啟超對中國古代小說的否定為前提。1898年,為配合維新變法運動,梁啟超開始譯印政治小說,以為俄、美、英、德、法、奧、意、日本各國政治的進步,政治小說功用為最。1902年,梁啟超以改良群治為目的,鄭重提出“小說界革命”的口號。在梁啟超倡導的八種新小說中,政治小說位列其首。由于梁啟超對小說功能的肯定與“文以載道”的傳統文學觀頗為契合,所以在當時的中國社會得到多方響應,造就了一個新的思想文化大語境。梁啟超對政治小說的推崇有其功利性、實用性的目的,其小說理論顯得粗疏而零星,缺乏系統性和深廣度,但他能從多國文學的比較中闡論政治小說之功用,這在中國古代小說批評的歷史長河中,打破了源于詩話、詞話的感悟式的評點范式,或是實證式的考據、注疏、索隱的傳統路徑,實為中國小說批評的現代轉型開辟了一個跨文化、跨國界、跨學科的新視野,拓展了小說批評的思維向度。
1904年春夏間,王國維在上?!督逃澜纭冯s志上發表長文《紅樓夢評論》。他首先將老莊的哲學精義與叔本華的人生觀作深度比較,闡明他對生活本質的基本看法,并以此為全篇立論的出發點。老子的去私棄欲、淡泊功利,莊子的看淡生死、全生保身,與叔本華的克制欲求、追求解脫,有其哲學觀念上的內在相通之處。王國維擷取其間的契合點,雜糅為一,奠定了全文人生觀、藝術觀的哲學基礎;他又將西方美學中的“崇高”理論與中國古典美學中的陰陽剛柔概念糅合,提出“壯美”與“優美”兩種美學范疇,以為生活之悲表現在藝術中,則成為壯美之情,由此產生“使人忘物我之關系”的審美快樂。這在當時從未有過以西方哲學和美學的思維方式來審視古代文學作品的中國文學批評界,是別具卓識、不同凡響的一個建樹。其次,王國維以中西男女文化觀和經典文學作品的類比分析,作為對其哲學觀人生觀的具體闡發和印證。他引用德國詩人裒伽爾(Gottfried August Bürger,1747 年—1794 年)“Schoen Suschen”一詩中有關人類性愛行為的哲學思考的詩句,與中國古代“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的恒言并舉,證之以古代君王縱欲荒淫、身死國破的典型事例,說明人類的痛苦源于生活之欲,為下文論述解脫之道張本;再以歌德《浮士德》為參照,探討浮士德的精神解脫之路與賈寶玉的苦痛解脫行程的相通之處。這種對本無時空接觸關聯的中西文化精神的類似點與親和性的敏銳把握,建基于人類共同的生理需求、心理趨向與精神訴求,體現了王國維對人生欲望解脫之本質的深刻而憂郁的哲學思考。又次,王國維借用叔本華的三種悲劇說,對《紅樓夢》的悲劇性質作了深度闡發,借此充分肯定了小說的美學價值;又引亞里士多德關于悲劇能感發人的情緒并令人趨于崇高的觀點,從美學價值與倫理學價值融而為一的高度,肯定了《紅樓夢》的悲劇意義。由于援引的西方文學美學觀本身就蘊涵了能夠闡發的元素與性質,王國維又特別注重從全新的視角揭示《紅樓夢》的意義生成,這就令《紅樓夢》超越了本土文學的時空拘囿,獲得一個與西方文化、世界名著交流對話的契機。
可以說,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是中國20世紀學術界運用比較文學的思維和方法審視中國文學名著的第一篇專論。它所嘗試的闡發研究,實際上是一種跨文化闡釋。王國維將老莊哲學與叔本華哲學作彼此的觀照闡發,借以衍伸出自我的人生觀念。這種對西方術語和理論加以適當調整、修正以使之適應中國文學文化的思路,與20世紀70年代比較文學界提出的“中國學派”理論相契合。不僅如此,王國維重新建立了叔本華理論和《紅樓夢》文本之間的聯系:原本為叔本華悲劇理論所指的《浮士德》《熙德》《哈姆雷特》等西方文本,替換為中國經典小說文本《紅樓夢》,后者以其悲劇的特定方式充實了叔本華的悲劇理論內涵。以西方理論闡釋中國文學作品,使之互相發明:這一跨文化的闡釋方式,突破了中國傳統考據和評點的方法拘囿,開啟了20世紀紅學研究乃至整個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的新路徑,充分顯示了它在小說批評領域中的學術范型意義。即此而言,《紅樓夢評論》不僅是中國現代悲劇美學,而且也是中國比較文學的開山之作。
此后百余年間,借重西方理論以剖析《紅樓夢》文本的做法絡繹不絕,從康德、尼采到海德格爾、弗洛伊德,從哲學、美學到政治學、社會學、心理學、敘事學、符號學,從原型批評、精神分析到解構主義、象征主義乃至女性主義……尤其在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思潮的沖擊下,諸多西方觀念和方法大量輸入中國文學批評界,造成古代小說研究界前所未有的繁榮景象,豐富了《紅樓夢》的文化內涵,大大促發了它的意義生成。同時,一些研究者尚未來得及做好理論準備,即引用一些舶來的理論碎片匆忙上陣,遂致西方理論與《紅樓夢》文本難以交融的現象大面積出現?!都t樓夢》的整體意義世界在各種陸離理論的過度詮釋下產生了一定程度的扭曲變形。那些以政治學、社會學為視角切入的研究,急于將所有人物歸類于不同的階級陣營,學術品格遂集體淪陷于階級斗爭學說的沼澤地。從心理學角度探討人物的性格與氣質構成者,又多淺嘗輒止,遠未達至人性的深層。持原型批評理論觀照《紅樓夢》文本原是一種有益的嘗試,然木石前盟故事近于后神話,不少人忽視了它與西方神話生成流變之間的差異,致有隔靴搔癢之實。諸多以“主義”解讀《紅樓夢》的研究,多以理論框架取勝,與文本發生的實際狀態若即若離,甚或隔空對望,難副其實。《紅樓夢》是個什么主義?它高度尊崇女性,反對男尊女卑,有樸素的民主平等思想,然而它仍與現代社會基礎上的以婦女解放、性別平權為張力的女性主義(Feminism)有很遠的距離。它較多地使用了意象象征,絳珠草、通靈玉、埋香冢、大觀園及各處園中園等,有意無意之間,營構了《紅樓夢》象征的森林,然而它并不是象征主義。象征主義原系19世紀末產生于法國的詩歌流派,它是有理論、有宣言的理性的文學運動。曹雪芹或有普遍象征的意識,但必定沒有象征主義的理念。在《紅樓夢》成書之時,中國沒有任何有理論體系的“主義”的生成,曹雪芹灑淚泣血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時,也不會理性地使用任何“主義”。作為中國古典詩歌的重要表達方式,意象象征原本就有深厚的傳統文化淵源,借他山之石以攻玉,目的是要將文本的意義生成闡發到更深更遠處。跨文化視域是開闊的、比較的,也須是根植于本土的。因為缺乏文化傳統的深厚積淀,一些研究只停留在文化的表層,難以深入民族文化心理的層面去感受《紅樓夢》深層的氣質與情感,闡發的文字也就往往顯得膚淺而趨于表象化??梢哉f,如果沒有傳統文化的深層浸潤,沒有深厚的國學功底、比較文學學養和學術思維的嚴格訓練,僅將西方理論簡單植入《紅樓夢》的闡發,就很難把握《紅樓夢》的文化底蘊和生命精神,亦難使之獲得世界文化坐標的準確定位。
二
百年《紅樓夢》跨文化闡釋的一個重要維度,是將事實上并無聯系的域外作品與《紅樓夢》作平行的比較研究,對小說作多層面的審美分析。20世紀上半葉,吳宓的紅學實績,在研究方法的學科特征和比較對象的開闊視野上顯示了平行研究的范型意義。
吳宓于1917年7月進入哈佛大學研究生院比較文學系,師從白璧德教授系統學習比較文學的理論和方法。1919年春季,他在哈佛大學為中國學生會所做的題為《紅樓夢新談》的演講,從政治學、哲學、社會學和美學的角度,將《紅樓夢》與西方小說作了多層面的平行比較,拓寬了研究的界面。吳宓首先以哈佛大學馬格納特爾(Magnadier)關于小說杰構的六個標準來衡量《紅樓夢》,舉其情節文本一一印證、闡發;復引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理論,舉賈寶玉的一生習性與用情特征例析;再以雪萊的泛愛多情、盧梭的詩人氣質比擬賈寶玉的情感與性行。凡此諸種援西用中之文字,既有宏觀的跨文化闡發,又有微觀的類比剖析,顯示了一種豐富而密實的闡論風格,將《紅樓夢》與世界文學的動態對話往前推進一層。這次演講的意義還在于,這是中國學者第一次向西方國家介紹分析《紅樓夢》的意義,從政治、歷史、社會、文化多層面指明中國古典名著在世界文學史上的崇高地位,在中國文學價值觀的“輸出”上做出了前所未有的貢獻。其后22年,吳宓再論《紅樓夢》時,仍然選取比較文學的視角,以《石頭記》為中國文化、生活、社會的完備的縮影,借助亞里斯多德的“莊嚴性”闡發賈寶玉的人生觀,并以西方小說結構布局的藝術規則分析《石頭記》,又推舉其語言的純粹靈活、和雅圓潤。他還以柏拉圖的著述、但丁和盧梭的作品、堂吉訶德與浮士德的形象作比,進一步概括賈寶玉的個性特征。首次將比較文學學科教學輸入中國高校的吳宓,不僅深諳比較文學的理論與方法,而且還以其對世界哲學文學名著的精準把握和對多國社會歷史文化的深厚了解,切入《紅樓夢》的比較研究,并涉及小說的宗旨、結構、人物、語言、情節等諸多內容,比較的對象和層面全面而豐贍,闡論密實,行文灑脫,既為確定《紅樓夢》的世界文學地位作出了開創性努力,亦在很大程度上拓寬了中國讀者的接受視野。
從1920年至1949年間的30年間,平行研究方法施于紅學已屬常見,且多集聚于小說的人物塑造和藝術表現兩個方面。陳獨秀、陳汝衡、李長之、李辰冬等名家均撰有平行研究的專文,從人物描寫技巧、愛情結構、悲劇感染力、文學價值、敘事筆調等角度切入平行研究,力圖將《紅樓夢》與《人間喜劇》《戰爭與和平》《飄》《福爾賽世家》等世界名著相提并論。他們的文章大多刊載于當時發行量較大、讀者面較廣的報刊(諸如成都的《流星月刊》、上海的《小說月報》《申報》《國聞周報》、天津的《泰晤士報》《民治月刊》、北京的《清華周刊》等),作者也多學兼中西,于《紅樓夢》尤有獨到精妙的心得。在西學東漸、新知紛呈的時代文化大語境中,研究者不拘舊紅學的家數,突破考證、索隱諸般套路,將眼光投放于《紅樓夢》與西方小說的類比分析上,這為20世紀上半葉的紅學帶來了勃勃生機。相對于中國傳統學術界對古代小說乃是“小道末技”的慣性認知,上述各家將《紅樓夢》比附世界名著,在很大程度上帶有推崇并提高《紅樓夢》身價與地位的用意;論文以報刊為載體發布,則在較為廣泛的國民受眾群中實施了這一目標。與此同時,諸多論文涉及國外作家作品時,往往淺嘗輒止而未加展開詳細類比,多半是印象式、感悟式的表達而非鏤刻式、學理式的論證。它們為中國讀者帶來了新鮮的空氣與味道,同時又有觀點的碎片性、闡論的淺層性和學理的疏離性等弱點。這種狀況與20世紀上半葉中國比較文學學科本身的羸弱有很大的關系。
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比較文學在中國學術界全面復興,紅學界與此同聲共氣,展開了專業讀者群的平行類比研究,相關論文迄今已逾千篇。用以平行比較的文學作品,有《傲慢與偏見》《簡·愛》《紅字》《安娜·卡列尼娜》《百年孤獨》等數十部;比較的內容也由人物形象、藝術手法延展到作品主題、情節意象、作家觀念、小說美學等層面。愛情悲劇主題類比所涉的外國作品,按研究者的關注度依次是:《源氏物語》《呼嘯山莊》《飄》《紅字》《德伯家的苔絲》《少年維特之煩惱》等?!都t樓夢》的結構藝術和預示藝術也是研究者頗為關注的熱點,如周玨良論作為封閉世界的河、海、園在《哈克貝里·芬》《莫比·迪克》《紅樓夢》中的結構意義,楊周翰論“夢”在《紅樓夢》《埃涅阿斯紀》中的預示作用,萬直純等從文學預言的生成機制角度論《百年孤獨》《紅樓夢》的預示藝術,都是頗有見地、達至一定高度的研究。由于中外時空距離的物理存在和文化體系的彼此隔膜,不同國度、語言的文學作品之間的事實聯系較為有限,因此,不受時空、質量和強度限制的平行研究逐漸受到諸多紅學研究者的青睞。他們借助國際化的文學視野,突破了史學思維和實證方法的拘囿,而代之以美學的思維和闡釋的方法,在平行比較中強調《紅樓夢》的美學價值,舉凡主題、題材、人物、情節、風格、技巧以及作品整體,無所不容。這就使得紅學不再沉迷于單純的事實考索和源流探析,在拓寬了自身研究路徑的同時,也極大地提升了《紅樓夢》的文學意義空間,從而能在世界文學經典的參照下對《紅樓夢》作出恰當的價值判斷。在中外文化交流融合的當下,紅學中的平行研究以其對象范圍的廣闊性、切入角度的靈活性和審美思維的形象性、直覺性、主體性特征,顯示出強大的生命力,也為紅學界展示了寬闊的研究前景。
較之20世紀上半葉,近40年的平行研究,在比較分析的系統性方面有了很大的進步,但也存在較多的學理問題。一些論者看到兩部作品淺表的相似點即納入平行比較,為比較而比較的“X比Y”模式多有存在,在同一作品中,一個X既可以比Y也可以比Z甚至更多。對形象內涵的認識缺乏共同性和穩定性,固然源于不同研究者審美眼光之異,但其比附的隨意性卻顯而易見,它往往由流于皮相的淺度比較導致。也有一些論者在比較對象的異同點及其文化成因上關注不夠,或突出其相似點忽略其相異點,或強調其差異性而忽視其趨同性;或雖注意到比較對象的異同,卻對造成這種異同的不同體系的文化內蘊缺少深層挖掘,將比較文學當作文學比較,對其文化成因的研究缺少創造性的整合過程,導致比較對象異同點的簡單羅列,或是文學現象的簡單比附,人類普遍存在的共通思維與比較紅學的文學研究本質未得到應有的重視和維護,跨文化闡釋的思維品質因此受損。從平行比較的角度出發對《紅樓夢》作跨文化闡釋,需要研究者拓寬研究視野,注重文學的積累和文化的拓展,遵循學理和原則,它才能健康、有效地往前發展。
三
《紅樓夢》跨文化闡釋的一個顯豁視角,是對這部名著與不同民族國家之間的文學交流以及事實上發生過或存在著的文學關系的探究。由于這種文學交流關系的發生更多時候要借助譯介才能送達接受者,因此《紅樓夢》的翻譯成為諸多研究者青睞的對象。
國內較早探究《紅樓夢》翻譯問題的仍是吳宓。他在1929年以“馀生”的筆名發表了《王際真英譯紅樓夢述評》,盛贊王際真譯筆輕清流暢、富于常識,深明西方讀者的接受心理。此后半個世紀內,相關研究論文并不多。至20世紀下半葉,《紅樓夢》的譯本已經非常豐富,計有英、法、德、俄、日、韓等20余種文字,這為《紅樓夢》翻譯研究的逐步展開提供了豐贍的文本材料。1980年以后,這一研究也獲得前所未有的發展,出現相當可觀的研究成果。以中國知網收錄計,20世紀最后30年中,《紅樓夢》翻譯研究的論文僅有80余篇;在2000年至2017年9月底的18年間,達到1880余篇,是過去30年的23倍還多,語種涉及英、法、德、俄、日、韓、斯洛伐克、西班牙、緬甸以及蒙語、維語等。其中屬于英譯系統的霍譯本和楊譯本成為研究者高度關注的焦點,占全部成果的80%以上。與此同時,一些翻譯研究文集、專著也漸問世,更多關注于作品的翻譯藝術、翻譯研究視野和歐美日譯介史等。
21世紀研究成果數量上的激增,乃與研究者身份的變化相關。20世紀的紅學研究者,因受自身知識結構的拘囿,與《紅樓夢》譯本有較多隔膜,因而相對鉗制了《紅樓夢》翻譯研究的發展。21世紀以來的研究者,其出身已從漢語文史專業悄然遷移擴展到各種外國語言文學專業,知識結構和學術背景都較以往有極大不同,其專業素質與《紅樓夢》譯本間有天然的親和力;一些著名學者有更明晰的翻譯研究的理念和實踐,為博士生開設專門的課程,積累精深。凡此種種,均對《紅樓夢》翻譯研究的蓬勃發展有直接的推動作用。同時,諸多高校外語專業碩博研究生與其導師的師承關系,也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這一研究的空前繁榮。一個顯明的表征是:《紅樓夢》的翻譯研究在21世紀赫然成為相關高校碩博論文的熱門選題。從2000年至2017年9月的近18年中,中國知網優秀碩博論文數據庫收錄《紅樓夢》翻譯研究的專題論文達906篇,學位單位來自全國各地80多所高校,其中來自上海外國語大學的論文75篇,占總數的8%;博士論文32篇,來自上海外國語大學的即有16篇,占博士論文總數的50%。論文年份分布上,碩博論文2001年始有收錄,至2012年達到高峰,有141篇之多,此后漸減。諸多博士論文篇制宏大,學理意識更強,論述也更為系統。從研究范圍看,楊譯本和霍譯本的翻譯比較研究仍是研究者青睞的內容。從研究對象看,主要有以下五類:第一類從語境、語用、語篇銜接、語法、翻譯風格、翻譯技巧與策略等切入《紅樓夢》翻譯研究,約占總數的26%;第二類從習語、俗語、成語、諺語、修辭、隱喻、轉喻、典故、熟語、讖語、仿詞、四字格、雙關語、歇后語、委婉語等層面切入,約占總數的24%;第三類從人名、綽號、服飾詞、顏色詞、中醫術語、酒文化、菜名、文化意象、人物外貌形象、園林建筑、文化負載詞等層面切入,約占總數的21%;第四類專注于《紅樓夢》詩詞曲賦、判詞、紅樓夢十二支曲、酒令、回目、對聯、燈謎、駢文等的翻譯研究,約占13%;第五類是對《紅樓夢》中稱謂語、指示語、介詞、擬聲詞、重疊式副詞、助詞、感嘆詞、擬聲詞、數字、動詞、被字句、把字句、說書套語、人物語言等翻譯研究,約占12%。還有少量關于譯者主體性及文化沖突研究、敘事文體研究、譯介史研究等。
稍加分析可知,第一類和第五類基本屬于傳統翻譯研究中的語言研究。它們主要關注譯本對原著語言現象的譯文表達,側重于原著語言的外國語轉換是否到位、翻譯理論的是否實現、譯本語言的優劣比較與價值判斷,借助糾偏、辨訛等行為,揭明怎么譯才是“最好的”或“最合適的”,以期生發對翻譯實踐的指導作用。第二、三、四類研究,雖然也多從語詞出發探討譯本優劣問題,但因為所涉語詞原有豐富的漢語文化內涵,或是寓示小說人物個性與命運、關涉文化意象的設計與表達,這就在不同程度上超出了純粹語言分析,而更趨于文學分析或文化解讀,其審美評析要多于譯文質量的價值判斷,視野更為開闊,更擁有比較文學的意義。值得注意的是,一些研究具備明顯的文化視角,較多關注《紅樓夢》原文轉換為外國語的過程中異族文化觀念的交流與沖突、誤譯與變形,或更深入、細致地考察文學翻譯行為產生的域外傳播與影響、域外讀者的閱讀接受程度及其原因,探討譯本“何以”讓域外受眾欣悅或漠視,這就較之一般的翻譯研究顯示了更多的跨文化比較研究的品質和深度。
一種能夠達成共識的觀點是:翻譯使原作得以在異域產生持續的生命,故它本身就是擴大到文化層面的一種跨文化闡釋。就此而言,對《紅樓夢》翻譯的研究,相當于對《紅樓夢》的一種特殊的跨文化闡釋方式的研究。一些較有眼光的研究者,一方面頗為關注譯作在域外國際大都市書店和機場書店書架上的存續流動狀況、在歐美著名大學圖書館書單上的數量和借閱流量、譯作是否獲獎等,以求確定譯文文本是否獲得經典地位;另一方面也積極思考譯文的序跋內容與作者身份、歐美網站批評和讀者反饋,考察譯本在普通外國語讀者中的接受狀態和由專業讀者群建構的評介系統所呈現的域外學者的接受狀態,分析職業改寫人系統、贊助人系統在《紅樓夢》從源語文學文化走向譯語文學文化中所起的關鍵作用。事實上,除了漢學家可以直接面對漢語原著之外,域外多數讀者的解讀與批評均建基于譯本。因此這種評介無論采用何種路數切入譯文,也無論借助何種理論框架作文本闡發,在某種程度上,它們已與文學翻譯研究彼此交融,難分難解。所以對這一專業讀者群的解讀、闡釋的再研究,也自然無法將“譯”與“介”截然分開。盡管有研究者聲稱,對《紅樓夢》翻譯(介)史的研究僅是一種描述性闡釋而不是規定性評價,然究其實質,仍是一種跨文化闡釋與研究,只是這種研究采用了史學思維,對相關史料作實證研究,在所有與翻譯相伴相生的事實基礎上進行全面的、歷時性的掃描而后得出結論。這種研究仍需對翻譯行為予以價值判斷,只不過這種價值判斷并不僅止于語言層面??梢赃@么說,考察中國文學經典作品《紅樓夢》以另一種語言形式流播域外的歷史進程,重視《紅樓夢》外譯的國際市場問題,將翻譯、闡釋、研究看作一個互為聯系的有機整體而探究參與外譯實踐的主體構成,借此認清它在世界文學格局中的生存狀態及其可接受性,這是比作品、譯者、讀者三者關系的理論探究來得更為重要的課題。因為不同的主體會居于不同的目的,遵循不同的文化規范,其成果必會具備不同的文化效應?!都t樓夢》原著在源語文化的空間里生存,其譯本在譯語文化空間里運行,在兩個相對對立的文化平臺之間,譯者、讀者、研究者共同完成文學傳播和文化傳遞的任務,或云共同參與了這樣一個跨文化的文學移動過程。這種將翻譯研究的重點從語言轉換層面投向廣闊的文化運作層面的路數,體現了翻譯研究“文化轉向”的努力目標。因為翻譯的實質是一種跨文化交際行為,“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就是要……‘超越文本’、‘超越翻譯’”(謝天振,“正確理解‘文化轉向’的實質”47),一旦實現并完成了文化轉向,“翻譯研究也必將成為中國比較文學的一個極其重要并占有相當大比重的研究領域”(謝天振,《比較文學與翻譯研究》99)。
對經典文學作品的翻譯,歸根到底是對中國和世界的一種文化貢獻,是從中國文化語境出發去呈現當代人共同關心的核心命題,因此譯文對原著的忠實與否,也只是一個策略而已。將《紅樓夢》在英語世界的讀者隊伍的不夠壯大,歸因于譯作技術上的不夠完美,是一種相對狹隘的視界和較為膚淺的理解?!都t樓夢》翻譯研究,應能借助譯作語言,在文學與文化的層面上真正深入地把握其經典意義所在,并以此為研究的出發點,以超越國域的世界文學價值判斷為其終極指向。紅學知識譜系與語言文化學殖的融合,是《紅樓夢》翻譯研究者所應擁有的素養和技能。
四
《紅樓夢》的域外輸出時間較早,而域外研究則相對較晚。早在1793年12月,《紅樓夢》即已通過海運進入日本,然學者對文本的研究已是19世紀末的事?!都t樓夢》進入韓國應在1830年以前,但韓國讀者一直對作品所知甚少,直到1989年成立中國小說學會并舉行各類活動之后,韓國學者才真正啟動對紅學的系統研究。在歐洲,最早提及《紅樓夢》的不是學者、研究中國文學的專家,而是傳教士。1822年,英國傳教士馬禮遜編纂《英漢詞典》出版,引用了《紅樓夢》的215個句子作為英文詞的中文釋義。由于彼時文本的譯介遠未進入自覺、系統、理性的狀態,域外讀者與漢語文學之間存在天然的文化隔膜,他們對這部名著的理解往往止于表面的印象,郭實臘甚至誤以為賈寶玉是一個性情暴躁的女子。作為漢語教材的功利性目的,在較大程度上阻礙了小說的文學價值被西方讀者充分認識理解的歷史進程。域外各國讀者對《紅樓夢》的接觸媒介有很大差異,認識程度也參差不齊,西班牙以阿萊夫(http://foro.elaleph.com)網絡平臺作為西班牙語紅學愛好者的集結地,馬來西亞至今尚處在概論性的課程介紹狀態。
綜而觀之,20世紀以來《紅樓夢》的域外跨文化接受、闡發與傳播,呈現以下三個規律性的特征。
一是借重當時中國學人的紅學觀念來評述《紅樓夢》。日人森槐南發表《紅樓夢評論》(1892年),認為小說首尾連貫、前后一致;笹川種郎《支那文學史》(1898年)亦視120回為一個有機整體;鹽谷溫以為《紅樓夢》是世界的而非只是中國的,是有讀者參與的而非只是作者的(1919年)。俄文全譯本出版(1958年)時,蘇俄漢學家費德林為序,采用了當時中國主流的話語體系來評述作品的反封建立場;俄國新時期教材對作品敘述結構、批判主題及形象刻畫、情節鋪陳等的評述,也主要依據中國通行的觀點。越南文譯本(1962年)序言亦用中國通說。法國《通用百科全書》(1970年代)對《紅樓夢》的全面介紹,與中國評紅主調一致。捷克文譯本(1986年)前言對作品的評述是概論性質,亦主要借助國內觀念而無個人化、民族化闡釋。這種采通說的方式,其出現雖有時間先后之分,卻都蘊含《紅樓夢》域外譯介階段的共性特征,即評述者的身份作為是跨文化的,其評述內涵仍借鑒域內通說,尚未昭示更多跨文化闡釋的目的和意義。
二是基于西方文化心理,以西方文學批評概念來闡釋《紅樓夢》。英國艾約瑟認為作者在迎合讀者病態的欲望,所寫的閨房生活場景有如龐貝古城的色情雕塑和壁畫,批評作品沒有高尚的立項和道德的目的(1892年)。庫恩在其50回的德文譯本后記中,以西方的精神信仰看待賈寶玉,視之為受自卑情結和躁狂抑郁癥打擊的精神病態者、懦弱者(1932年)。法國漢學家雷危安以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和福樓拜《情感教育》為參照系來解讀《紅樓夢》(1991年);旅法學者譚霞客、陳慶浩則以“紅”“夢”為視點,解讀文本真與幻、塵世與人生的主題(2001年)。澳大利亞的愛德華茲從女性主義視角,對純潔、玷污、權力、貞潔、雙性戀等觀念進行研究后,認為《紅樓夢》鞏固了清代男性居于中心和統治地位的性別秩序(2001年)。挪威的艾皓德以性心理學的視角解讀作品,以為它多方描寫了人物的“愛”與“欲望”(2004年)。法國朗塞爾運用拉康的結構主義精神分析理論分析“石頭”和“玉”的隱喻結構,以為“石頭”是一個核心隱喻(2006年)。德國吳漠汀以受到德國讀者頌揚的家族小說為參照系來審視《紅樓夢》,以為其人物描寫不再是非黑即白,而是多角度刻畫,情節引人入勝,對大家族的描寫非常詳細等,以此來解釋庫恩譯本在1930年代流行這一現象(2006年)。瑞士漢學家勝雅律則從謀略角度將王熙鳳與《尼伯龍根之歌》中的克琳希德作比較,以為后者缺少真正的謀略(2016年)。諸端均為他者視域中的理解與闡釋,顯示出各自的異域文化特征與異質思維方式。這樣的對話與互動,即便是誤讀,亦可為域內研究提供一種可資借鑒的視角。
在這一層面,美國漢學家用力最勤。致力于中國敘事學研究的浦安迪從“原型”和“寓言”的角度審視《紅樓夢》,解讀文本的庭園寓意和人物的氣質元素(1976年)。夏志清將基督教中的“愛餐(agapc)”概念引入《紅樓夢》批評,關注《紅樓夢》所傳達的“愛”與“憐憫”(1980年代)。裔錦聲則將作品視作“愛的寓言”,以西方寓言式寫作傳統為參照,較以《玫瑰傳奇》與《紅樓夢》中不同夢境的寓意(1990年代)。同一時代,魏愛蓮以女性主義理論與后現代敘事學來研究這部作品,探討書中的女性書寫。余國藩則從男主角承擔的僧侶身份、夢的意象和鏡子意象等佛教觀念切入闡釋,認為小說的敘事是一種“欲望的敘事”。馬克夢認為小說描寫的是一個一夫多妻的情色故事(1995年)。在加州大學任中國文學教授的黃衛總基于性心理學理論,認為寶玉是拒絕成長,寶釵則是拒絕欲望,有關撲蝶的描寫均喚醒讀者關于色情畫面的聯想(2001年)?;舴蛩固乩髮W的周祖炎教授則認為寶玉有雌雄同體觀念。綜此可知,美國學者的跨文化闡釋有三個顯豁的特點:一是時段較為集中,基本上分布在20世紀下半葉;二是解讀視角相類,多從愛與欲望的角度剖析作品;三是身份多為華裔,且都從教于美國的大學。美國學者紅學觀點的豐富多元與各類研究成果的繁榮景象,乃與彼時美國國策密相關涉。蓋因美國國會在1958年通過了《國防教育法》,從1960年開始,美國政府和高校加大了中國研究的經費投入,為中國文學研究者提供了較多的教席,較多的華裔學者得以在美國高校專門從事中國文學的教學和研究;兼之1963年,首屆國際紅學研討會又在威斯康辛大學舉行。政治與文化的雙重推動,改變了此前單純的譯介狀貌,促進了學者對《紅樓夢》的全面研究。由于華裔學者與漢語名著有天然的文化親和力,又能秉持西方的文學文化觀念解讀中國文學,因此他們對《紅樓夢》的闡發研究或平行研究,比起域外其他漢學家和紅學研究者來,要更有理論的內涵和文化視野上的優勢,更多地引起國內紅學界的深度關注。同時,一些過于西方化的闡釋也因存在著與小說文本之間的疏離、與國內閱讀文化心理的隔膜,而降低了它們在國內紅學界的認同度。
三是流傳學意義上域外的文學改創與舞臺演出。流傳學研究,主要以《紅樓夢》為放送者,探究它在其他國家的流傳及反響情況、對其他國家民族文學的影響事實。這種有跡可循的事實,主要發生在日本、韓國、德國和美國。日本小說《宿魂鏡》(1893年)以鏡為主線結構全篇,明顯受到“風月寶鑒”意象及其功能的影響。飯塚《私版紅樓夢》(1948年)基于原著人物關系寫新故事,增寫諸多人物心理,將20世紀中葉日人思維與情感滲透在人物內心世界的自我表白中,以此私人化改寫營構了對《紅樓夢》的別樣闡釋。蘆邊拓小說《紅樓夢殺人事件》(2004年),在大觀園人物及其情節之中,植入多個殺人案件及推理過程,已較遠地疏離了原著故事,變異為一部推理小說。這樣的改創行為,乃出于藝術生產的功利性目的,蓋因日本風行推理小說,作者以經典之名行推理之實,更容易拉動市場需求。小林恭二編譯了48回情節,名之《水彩紅樓夢》并連續刊發于日《世界》雜志(2006年—2010年)。他較多關注情色故事與利益紛爭,以欲望敘事為主調,不惜犧牲原著含蓄優雅的表達方式,尋求對讀者的感官刺激。船越達志以為有關賈瑞和秦氏的故事乃源于《風月寶鑒》一書,它是后來插入《紅樓夢》原本的部分(2008),顯然借重了國內“二書合成”之說;然他就“風月寶鑒”一節的傳譯對日本文學創作影響的梳理,卻是一種流傳學意義上的理性考察。
如曰日本作家多喜仿作、增寫和植入,韓國與朝鮮則更多改寫、改編之舉?!俄n國經濟新聞》報刊曾連載《紅樓夢》改寫本(1995年),大量刪節原著,僅留下愛情故事并加大性愛表現,以此取悅讀者的閱讀需求。崔溶澈曾考察《紅樓夢》不如《好逑傳》那樣在韓國受歡迎的原因,是因為韓人更喜歡始困終亨的大團圓結局,更習慣于緊迫的情節進展而不是舒緩的精神戀愛方式(2007年)。朝鮮歌劇《紅樓夢》曾于1962年10月在朝首演,2009年重排,2010年5月至7月赴華巡演。歌劇在服裝、造型、舞美上受越劇《紅樓夢》影響,又借鑒了1987年版電視劇《紅樓夢》的打扮和臺步,在其唱詞和曲調上則大量運用朝鮮民謠旋律,以合唱渲染氣氛、交代背景,以對白來實現情節的推進和角色的轉換,將舞蹈作為重要的形象塑造手段,尤其是為寶黛設計了充滿生命活力的舞蹈,借此表達人物試圖沖破封建束縛、向往新生活的內心渴望。因作為歌劇接受主體的觀眾具備一定規模、劇場易于營造趨同性的群體接受氛圍,兼之歌舞表演形式足以帶來耳目視聽的愉悅,從而使得它對中國經典名著所作的藝術化再闡釋,贏得了國內觀眾的青睞。
德國的改編則更多西方色彩。早在1928年,德國的《中國學刊》第2期即刊載了戲劇編譯作品《枯葉》,它擷取原著多回情節镕裁為兩個場景,道具設計上加入寫字臺、玫瑰花、櫻桃、茶匙等西人生活物品,令之呈現西化的色彩。2012年,有中國藝術家參與編創、德國多特蒙德芭蕾舞團的芭蕾舞劇《紅樓夢》在德首演,贏得了觀眾熱烈掌聲,德國主流媒體也予以高度評價。它以西方的芭蕾舞劇形式來演繹中國的古典名著,在跨學科交融、跨文化闡釋方面作了有益的嘗試,促進了中西文化的融合與交流。
美國舊金山歌劇院歷時五年、耗資三百多萬美金,制作了英文版歌劇《紅樓夢》,2016年9月在舊金山首演,2017年3月參加香港藝術節。它以花和石頭的愛情盟約、和尚富有意味的反復勸誡開場,刪繁就簡,突出了寶黛釵愛情故事主線,將釵玉聯姻、賈薛財產充公,歸因于皇上為鏟除異己而策劃的政治陰謀,有效地縮短了故事的長度,令這部經典作品在兩個小時內完成了當代戲劇舞臺上的呈現。聯合編劇黃哲倫認為:“當主人公們戀愛、失落、激情甚至是自殺時,故事推進得就很順利”,而一個世襲貴族的沒落也充滿了“戲劇張力”(司馬勤 32)。衣飾色彩設計上,寶玉主紅,黛玉主綠,寶釵則白中含金,與原著人物的情感基調相符;音樂上則在西方交響樂和合唱團基礎上,加入了中國元素的打擊樂。這樣的考慮和創新,不僅增進了美國觀眾對這部中國古典名著的理解,也帶給當代中國的年輕受眾一種全新的體驗。這使得它在2017年秋來國內演出時,獲得了觀眾的高度認同和熱情追捧。該劇的聯合編劇盛宗亮和黃哲倫均為華裔,總導演是賴聲川,舞美設計是葉錦添:“夢”之隊的中國化強強組合,給歌劇對原著的跨文化闡釋提供了厚重的軟實力支撐??上У氖牵捎谘莩龀杀具^高,它僅在北京保利劇院、長沙梅溪湖大劇院、武漢琴臺大劇院分別演出之后,就停下了巡演的步伐。
相關事實表明,經典文學作品域外改編與傳播的方式、途徑,會對它的域外接受產生深淺不一的影響,而這一歷史進程正是紅學流傳學所要關注的外證之一,也是紅學影響研究的重要基石。流傳媒介形式的可循性、域外接受途徑的多樣化和流傳區域的不平衡性,為研究提供了豐贍的材料和可資拓展的空間。文學經典的域外影響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紅樓夢》的意義在不斷生成,并且會因域外文化背景的差異性而產生更多變異,其接受也會呈現為不同質地的意義空間。這些都會為《紅樓夢》影響研究注入無限豐富、指向未來的生命力。
對相關研究作一圓覽可知,百余年《紅樓夢》的跨文化闡釋狀貌與歷程呈現三個基本特征:一是理論闡發與材料實證的互助并存,二是審美思維和史學思維的交融滲透,三是文本考察和文化視野的交錯共構。不足也較明顯:以文學關系為務的影響研究,相應的成果較少;《紅樓夢》的主題學、類型學、譯介學研究尚有較大的提升空間。以比較文學的理論思維和技術方法來研究《紅樓夢》,已漸形成一個跨文化交流與研究的國際化場域,在世界文學格局中顯示了它的文學經典意義。讀者和接受者身份的重合、流傳形式和原著題旨的交錯、古典過去與鮮活現在的疊印,在當下新的文化語境中,構成了紅學的有機元素。如何通過跨文化交際、闡釋與研究,將接受理論和《紅樓夢》的域外流傳及影響研究緊密聯系,實現美學評析和史學實證的理想融合,認清《紅樓夢》在國際文化空間的狀態,并使之在新的文化語境中獲得超越民族文學的更多意義:這應成為研究者共同思考和追尋的目標。
注釋[Notes]
①參見俞曉紅:《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箋說》(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
②參見俞曉紅:《紅樓夢意象的文化闡釋》(蕪湖: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
③吳宓、陳獨秀等諸家文章均收入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
④ 參見周玨良:“河、海、園——《紅樓夢》、《莫比·迪克》和《哈克貝里·芬》的比較研究”,《文藝理論研究》4(1983):2—8;楊周翰:“預言式的夢在《埃涅阿斯紀》與《紅樓夢》中的作用”,《文藝研究》4(1983)18—22;萬直純、馮敬學:“從《紅樓夢》和《百年孤獨》看文學預言現象的生成”,《安徽廣播電視大學學報》1(2000):1—8。
⑤如《源氏物語》中的紫姬,既比林黛玉,又比薛寶釵;《傲慢與偏見》中的伊麗莎白,亦是既比林黛玉,又比薛寶釵,還比賈探春。
⑥最初發表于天津《大公報》“文學副刊”第75期(1929年6月17日)。今收入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
⑦自2013年至今,該校此類碩博論文已在中國知網絕跡;北京、西安、四川、廣東等地的外國語大學及西南交大、安徽大學等,其碩士論文仍保持該類選題的熱情。
⑧如《論民族文化的可譯性——兼論〈紅樓夢〉的翻譯》(李磊榮,上海外國語大學,2004),《弗朗茨·庫恩及其〈紅樓夢〉德文譯本》(王金波,上海外國語大學,2006),《他鄉的石頭記:〈紅樓夢〉百年英譯史研究》(江帆,復旦大學,2007)等,分別探究《紅樓夢》的俄譯、德譯、英譯情況,堪稱力作。
⑨2017年8月20日德國首屆世界漢學論壇會議交流中,蒙勝雅律教授相告,他是一個法學家,研紅文章乃與其法學視角相關。
⑩參見夏薇:“浦安迪《紅樓夢的原型與寓意》讀譯記”,《紅樓夢學刊》5(2017):30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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