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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狐貍道歉

2018-11-12 17:50:42文清麗
鴨綠江 2018年7期

文清麗

1

那女人,長臂勁舞,腿腳騰挪。她在不停地喊,身體一會兒向左傾,一會兒又向右倒,如風中蘆葦,在我眼前來回搖擺。我被她的激情煽呼得好緊張,眼睛緊緊盯住她,瞧了半天方明白,原來她在指揮拔河。拔河的其他人看不到,只見一條系著紅領巾的粗麻繩在女人面前忽左忽右。紅領巾往右移一寸,女人就雙目圓睜,捶首頓足。五分鐘的視頻沒了,女人在我眼前消失了。不知怎的,我又一次打開。這次,我忽視了女人的腳和手,只盯著她的眼睛,頓覺我為什么這么在意她了,那眼神好熟悉,讓我想起一個朋友。她現在在遙遠的法國,酷愛杜拉斯的她,沒告訴我是否找到了她鐘愛的女作家的蹤跡,但我想,憑著她那一根筋的執念,想必已如愿了。這事要擱過去,我一條微信就漂洋過海了。可現在,她把我拉黑了。

初見她,是二十年前。那時我在一家文學刊物當主編,一個地級市作協開筆會邀請我參加。說是講課,其實就是把與會作者的稿子,選幾篇發在我供職的刊物上。同行們大都把稿子帶回去給編輯看,自己參觀、旅游,跟與會的作者們聊天跳舞打牌。我不喜熱鬧,把自己關在房間,看稿。對一些有希望的稿子,我會把作者叫來跟他相談。如此,贏得了一些好名,被邀請參加的筆會一年有個三五次。

她是代表筆會工作人員來接我的。那天風雪交加,風吹得人都站不穩。我最怕對方等我心急,也不愿意讓進院子接我,一方面,怕單位人說閑話,再則進院還要跟門衛登記、報車號,怪麻煩的。我說,你出發時給我打電話,我半小時下去。她說老師,到后我在公用電話亭給你電話,真不用急,我們單位遠,不好估計時間。

我嘴上應著,還是按平日習慣,到大門口站了十分鐘,車也沒來,那時沒手機,我也不知道他們到了哪里,只好在嚴寒中苦挨著。傳達室離我不到二百米,里面看報紙的老人頭伸出來喊我進去。那里暖氣足。我謝了他,仍站著。怕影響是一方面,再則怕聞他身上那股老年男人的味道。我愛人說我毛病多,比如不吃大蒜,不吃芹菜,不吃羊肉。到公園商場甚至走在大街上,迎面女人身上刺鼻的劣質化妝品味,都能使我窒息。

二十分鐘后,她帶的車終于來了,一看我滿身雪花,她嘴上不停地說老師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堵車,我急得都要跳起來了。她滿臉都是歉意,又扭頭問司機,師傅,是不是?司機是個孤傲的小伙,嗯了一聲,沒再開腔。她抱歉一笑,生怕我不相信似的,又說真的,堵得好長,急得我不行,生怕凍著了老師。她一急,嘴里冒出的全都是陜西話了。我笑著問,秦人?她答,秦國一婦人,簡稱秦婦。哈哈。笑時露出了一口漂亮的白牙??此昙o,也就二十四五,我說,你結婚了?她笑著說,兒子一歲了,叫佳佳。丈夫跟她在一個廠,食品廠,在山里的一個小村子里。我們去開會的地方,離她廠還有三百多公里。丈夫做餅干,她做方便面,從小就熱愛文學,經常劃拉點東西,沒在正式刊物上發過。我的工作是往每塊做好的方便面上擺湯料。她語速快,咬字重,說每個詞都使著勁,跟我正好相反,我呢,所有的語態都是平穩的。我的頂頭上司邱副總編老叮囑我,作為領導,要喜形不露于色。雖然我們是文化單位,可也是官場,事好干,人際關系難處,讓我慎之又慎。邱總是在我大學畢業時,從一百多個學生里,把我挑到出版社的,所以,他于我,類似精神教父,他的每一句話,我都以為是經驗之談。

車行一半,我就了解了她人生主要的歷史。說真的,我喜歡她這種直來直去的性格。整天在文藝圈里混,看到聽到的都離事實差得很遠,知識分子嘛,一個比一個敏感,好像大家都穿著嬌嫩的羊皮鞋,生怕對方不小心,一腳就踩了上去。說話辦事,不敢說高空踩鋼絲,也跟踩在冰上的感覺差不離。更何況我們單位女多男少,就像把一大堆的羊皮鞋堆在了客廳里。說句難聽話,你跟某人在被窩里說的話,不幾天,就可能成了全社新聞。你跟某一個作者隨口聊的,不出幾天,可能全國文壇就知道了。我從助理編輯到主編,整整走了二十年,幾乎可以說跟小媳婦一樣,步步小心。愛人看我整天謹小慎微,勸我別如此活。累。他在部隊的創作室,不用坐班,自己畫畫,當然可以隨性而為。我上班吃飯都在公眾視野下,不注意,能有出頭之日?

所以一下子遇上這么冰雪透明的人,當然很是投緣。把我接到賓館,她一會兒檢查熱水器里是否有熱水,一會兒又讓修暖氣的人來檢查暖氣怎么冰冰的。我說你去忙吧。她說,我陪你說說話。我問與會人員都去哪兒了,她說他們到基地采訪去了,她是主動要求來接我的。我問原因,她笑著說,因為你是主編老師呀,想讓你對我加強印象。雖是實話,我聽著稍稍有些不適,她好像馬上看出了,說,老師,你別為難,我知道稿子質量不過關,誰說都沒用。你們又是大刊,我聽說過老師在稿子上一點都不講情面,把自己親哥哥的稿子都斃了。

我剛才說得沒錯吧,你看看,我槍斃我哥的詩也就發生在一周前,是誰這么嘴快就把這消息免費給我傳播到離我足有二百多公里的小鎮?

看我低頭看稿了,她馬上說,老師,你忙,我給劉主任說聲任務完成了,一會兒吃飯時,我來叫你。后來,負責筆會的劉主任讓我過去跟其他編輯一起跟作者去看看啤酒廠現代化生產線,我說,我只有兩天時間,準備花一天時間把稿看完,再花一天時間跟作者談存在的問題。劉主任贊嘆了幾句,命人給我送來一盤水果。我以為來人還是秦婦,卻是一個冷冰冰的服務員。她把塑料果盤扔到桌上,丟了句“別把水灑到桌上”,就頭也不回地出去了。走時,也沒關門,冷風吹得幾張紙掉在了地上,我撿起一看,是劉主任寫的報告文學,《春在山野——某基地散記》。可惜,雪花如繩般飛舞,春的蹤跡一點也尋不見。

暖氣仍無,我穿著羽絨服坐在被窩里花了一天時間把十幾篇稿子全看完了。沒發現稿子里作者有叫秦婦的。中午吃飯,晚上吃飯,她都沒有來,陪我的都是劉主任。我本想問劉主任秦婦的真實名字,此念在腦子也只一閃即過。

第二天上午,我找了三個作者談稿子,都不是她。下午,我又找了四個作者,還是沒有她。晚上,我剛洗完澡,聽到有人敲門。是她。她顯然站在外面很久了,頭上的雪水流得臉上濕嗒嗒的,有縷頭發沾到了臉上,她要擦,一看我,雙手立即放了下去。我說快進來,剛洗澡,沒聽見。

她站在茶幾前,讓她坐,她也不坐,就那么直直地站著,半天才說,老師,我不敢見你,可我知道你明天上午就走了,我又要回去做方便面了,恐怕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們廠管得很嚴,我能來開這次筆會很不容易,過了七道關,個個領導都像把我當怪物似的。領導罷了,還有同事,一聽說我到北京開會,還能報銷路費,以為我是公費旅游的,卻不知開會的地方,離北京城區還有二三百公里。也不怪他們生氣,我走了,別人就得頂我的班,做方便面,一天三班倒,常常是半夜十二點一點起來上班,好辛苦的。

我說你坐下,要不,我也得站起來了,仰著頭看人好累。

我這句玩笑,使她馬上拉了把椅子,坐在了我的對面,屁股稍稍挨著椅子,語帶結巴地說,老師,我的稿子你盡管說,有問題,我一定好好改,我奶奶說我只低頭拉車,不瞅前面的路。我從小在農村長大,不看路,經常一眼沒注意,就把架子車拉進了溝里,所以,請老師給我提意見時,不要有所顧忌。我周圍沒人懂文學,他們也不理解我,我一直就自己摸索著走,也不知道問題在哪兒。她說著,細長的眼睛,此時睜得老大,手里握著筆,還有一個小硬皮本子,放在膝蓋上。

我問她交的稿子叫什么名字?

就是那個《盼》,寫奶奶給即將去外面上學的孫女梳頭洗澡的事。

她仍沒說她的名字,但我記得小說《盼》,原來她叫秦小昂,我說寫得不錯,我準備帶回去。

我說完半天了,她還在緊緊盯著我,不停地說,老師,你說帶回去是不是就沒問題?那可是我第一次寫的東西,我都不知道它叫小說,因為我寫的都是自己經歷的事,想起奶奶,我就想流淚。

我看著那雙熱切的目光,把它理解為渴求,便說,不錯,可以發。問題也有,如果奶奶給孫女梳頭的那個細節再往細了寫,會更有質感,比如陽光穿透核桃葉,在木梳子上晃動的光感、樹葉的陰影,要是寫出來,定生動。好小說,定有豐盈的細節。

老師,你說的是豐盈的細節,對吧。她在小本子上邊記邊說,我的作品中還少生動的細節,我明白了,馬上改,明天你走時,我送給你。她說著,忽然端起我的杯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放下時,才想起那不是她的杯子,不好意思地說老師,我被興奮燒糊涂了。說著,拿著杯子跑到水房洗了半天,又拿開水燙了兩遍,說,老師,真不好意思,我從小就是這樣的馬大哈。她走時,輕輕關上了門。

我喝她給我沏的茶時,才發現茶葉放得太多,茶水,苦兮兮的。

正在這時,又有人敲門,是個三十來歲的修暖氣工。他說剛才有個小姑娘去找他了,說,我屋子實在太冷,說他再不來,她就給基地主任打電話了。誰怕誰呀,還拿基地領導壓我,這大冬天的,又不給我漲工資,整天請一幫吹鼓手,唱喇叭,苦的都是我們工人。暖氣工罵罵咧咧地說著,把身上的帆布包往地上一扔,里面嘩哩嘩啦響。我也沒理他,只管看書。誰知他手一摸,就說是暖氣排水閥失靈,導致暖氣內積存大量空氣,以致暖氣不熱。他說著,輕輕松開暖氣上方的螺絲,我感覺有絲絲氣體噴出,他讓我拿盆子接水,自己慢慢擰動螺絲,有水噴出,他擰緊螺絲。兩分鐘暖氣就熱了。我說謝謝,暖氣工說我才不稀罕那些虛的,只要你們多跟我們這些下層人聊聊,就知道這個基地可不是你們看到聽到的那么牛。驢糞蛋子外面光。

我忽然對這個暖氣工產生了好感,把他一直送到招待所的大門外。

秦小昂的小說很快就發出來了,她又接連給我寄了幾篇,我選了兩篇都給她發了。她寫信給我說,她調到廠部當文書了,不用三班倒了。她還收到了暗戀者的信。她丈夫怕她變心,不讓她再搞創作。她最后說,老師,我要是能在你那兒工作就好了。

五年后,編輯部的一個年輕編輯丈夫出國讀博了,她要去陪讀,我給主管我們刊物的邱副總編建議調人,邱總說,你定。于是秦小昂就成了我的部下。

她非要給我送東西,說別人都以為她給我送禮了,要不,我怎么能到她單位跑了三次,終是把她調成了。我說什么都不要,只要她來了好好干。

2

我們編輯部有四個編輯,孫卉,女性,三十一歲,名牌大學研究生畢業,人活泛,長得也漂亮,是編輯部的老人了,我調來前,聽說就一直活動,不知什么原因,連個副主編都沒當上。在這之前,我一直在社里一個生活類的雜志當副主編,因為孩子小,再加上我自己創作,愛人說干雜志輕松些,又是文學刊物,工作相對輕松些。我想也是,便欣然來了。

孫卉對我起初有敵對情緒,后來,可能看到我比她大六七歲,自己還有希望,便對我漸漸親熱起來了,有意無意總表示全力支持我的工作,明里暗里意思是想當副主編。左編輯,男性,四十歲,做事嚴實,與人無爭。另一個是個分來的大學生小張,性格活潑,吃喝玩樂,樣樣在行,就是對工作,可有可無,典型的年輕人做派。

小昂來后,孫卉一聽說她比自己還小兩歲,再加上是我調來的,估計感覺到前程岌岌可危,明顯不悅,可是她聰明,不動聲色,表面上,對小昂極其友好,但背后,埋懟不盡。一次,小昂編的稿子還沒來得及核紅,她就送到了廠里,要不是排字工負責,那就出大問題了。當時氣得我狠狠地批了孫卉一頓,她才收斂了些,但時不時還在我跟前說小昂的壞話。女人,不漂亮不聰明,我都能忍受,可女人惹是生非,挑撥離間,在我就是大惡,絕不姑息。

小昂是個好編輯,敬業、熱情,來了不久,就打開了局面,建立了一支固定的作者隊伍。而且親自給作家們寫信約稿,甚至自己掏錢請外地來的作者吃飯。與有關部門一起協辦筆會,給作者協調開研討會,工作搞得風生水起,我便把很多事交給她去辦,她都辦得不錯。

單位清理舊房,編輯部多了一間朝南的房子,鑰匙還沒拿到,孫卉就知道了,給我幾次說,她想搬進去,自己常年住北屋,都得了風濕性關節炎了。說著,還要扯起衣服讓我看,我說天冷,別感冒,最近病毒性感冒特厲害。

空著的南屋在我辦公室隔壁,原和我辦公室是一間大屋,后來大家都喜歡有個獨立的辦公室,就把中間的門堵了,但是兩房間說話都能聽見。孫卉經常豎著耳朵,我不愿意我隔壁住個奸細。小昂剛來,我怕讓她住了南屋,對她影響不好。我初步擬定小昂是副主編的合適人選。就像過去皇上選太子,選接班人,也是很費腦子的。此雜志我經營了七八年,很有感情,倒不是因為手中有點職權,而是能實現自己的理想,把它辦成一本在業界有影響的刊物。孫卉若辦,很可能把雜志變成自己經營人脈的橋梁。這么想著,我想也好,利用房子之事,試探一下小昂。有人不是說,小事,最能反映一個人的品行么?而且是在對方沒準備時,才可能看出真性情。

一次我們在花園散步,我裝著無意說,小昂,咱們辦公室有了一間南邊的房子,給誰我還真傷腦子。

小昂不假思索地說,左編輯吧,他資歷老,再說我看到他大冬天在辦公室,老穿著大衣,又咳嗽個不停。

你沒想搬進去?

主編,我剛來,干著自己喜歡的工作,又有大量的時間讀書、寫東西,很知足了。

我的眼光沒錯。我在心里暗暗想。

左編輯住到南屋時,小孫好幾天沒來上班,說腰痛。我當然知道她是心病,為了平衡關系,我在年底以她編稿轉載的理由給她爭取了個社嘉獎。我說過,一個部門,就是一個小社會,哪個環節都不能出錯,主編的責任,就是把每個棋子,都調動得讓它轉起來。果然,孫卉積極性又調動起來了,又恢復給我送演出票、小特產什么的,用意很明顯,還是想當副主編。東西我不收,話也說得含糊其詞,既不能讓她太失望,又不能讓她絕望。我也知道,夜長夢多,必須快些決定,但至少也要讓小昂干滿一年。

3

為了全面考察小昂,我經常帶她去參加會議。接觸多了,發現她優點不少,對辦雜志,很上心,一會兒建議開個作家講談,一會兒又說開個上陣父子兵專欄。此專欄,專發文二代作者稿子或師生同題稿,刊物一出,一時在文壇引起不小的震動??赡苁且驗樗矊懜?,請她參加筆會的刊物不少,我支持她去。每次開會,她總能約到好稿子。人無完人,她的缺點也很突出。沒方向感,做事毛躁,案頭工作不細致,說話隨意,人家幾句親熱話,就把她心里話全套出來了。為此,我批評過她無數次。還把她單獨叫到辦公室,針對我改過的她編的稿逐字讓她看,她臉紅語遲地說,我改,我改。暫時有所改觀,時間一長,又走到了馬虎的老路上。

她經常笑嘻嘻地在編輯部說,我好幸福呀,跟主編出差,她不但不讓我給她拎包,還時常為我服務。她說這話時,編輯部人都在,孫卉聽到這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沒說話,小孫對小昂說,難道你是領導的領導?

小昂竟沒聽出話里的敵意,仍然傻乎乎地說,我喝水多,喝完不久就要上廁所。有次我跟主編到杭州出差,我說不行了,領導,真的不行了,你趕緊給我看哪兒有廁所。我眼睛近視,又不愿戴眼鏡。當主編告訴我前面就是廁所時,我飛般沖了進去。誰知進去,才發現是男廁,這時主編在外面喊錯了,女廁在對面。我在里面急著說,不行呀,我還不能出來。主編只好守在男廁門前堵人。

孫卉話中帶刺,你不怕里面的人以為跑進去的是一個女流氓?

外面有主編站崗,女流氓心寬得很。她沒說假話,她心寬了約半小時,我堵了十幾個男士。

我把小昂叫到辦公室,給她暗示編輯部有些人有背景,心眼多,讓她防著,不要見人就說真話,她當時記住了,不久,人家請她吃個蘋果梨子,她就恨不能把家里祖宗八代全拉出來,甚至跟丈夫吵架、孩子上學七七八八的事一五一十全說了。我只好明說,讓她以后說話注意點,小孫說你吃飯時對領導有看法,你還年輕,這話要是傳到領導耳中,領導肯定對你有想法了。本意是想提醒她,沒想到她馬上就跑去問孫卉,搞得孫卉跑來質問我這個領導是不是還值得讓部下信任,搞得我很是狼狽。再看小昂滿眼盡淚,不停地說,我錯了,我真錯了。我還能說什么呢?

去成都開會時,她第一次坐飛機,不會系安全帶。折騰得滿臉是汗,還是扣不上。我說你呀,真笨。她說,我愛人也說我笨呀,我給小孩縫扣子,縫了三次,都是反的。說著,笑得憨憨的。她坐在飛機上,一會兒看這個,一會兒看那個,手摸摸這兒,摸摸那兒,跟個小孩子差不多。

飛機起飛時,她雙手抓著座椅扶手。飛機顛簸,她嚇得都把我的手抓爛了,閉著眼,嘴里念念有詞。我問她說什么,她說她也不知道,奶奶遇到危險,就這樣嘴不停地動。逗得我笑半天。她忽然大聲說糟了,糟了!都要哭出聲來了。我說怎么了?她說我奶奶聽說我要坐飛機,讓我帶只蘋果,說只要帶著蘋果,就能一路平平安安的。說著,就問乘務員,有沒有蘋果,買兩個。

聽說沒有,她長嘆不止,一會兒說,主編,我很緊張,飛機不會掉下去吧。惹得周圍的人對她瞪白眼。一會兒又說,主編,我的耳膜怎么漲得很,聽不到你說話的聲音了。不會聾了吧。我就像哄幼兒園小孩似的耐心地給她說,沒事兒,讓她張大嘴,吸吸氣,就好了。我還讓她坐到窗邊,讓她看窗外的云彩,給她講文壇上七七八八的事,才讓她放松下來。

開完會,她說明天是周末,咱們自費去九寨溝看看,好不好主編。她說著,拿出三四頁關于九寨溝的照片和文章,說,你看看,是不是天堂?你看這水,是不是像寶石。我沒去過九寨溝,但一想還要坐飛機,還要走山路,就有些猶豫,可是她念叨個沒完,一會兒說怕這輩子再也不能來成都了,一會兒又說,她已打聽,坐飛機只有四十分鐘。山路不陡,很好走的,也不用爬山,坐纜車。求求你了,主編,咱們去吧。好不好?我經不住她再三磨蹭,只好同意,她要給我買票,我說好朋友明算賬,我們實行AA制。

她高興地摟住我的肩,說,主編,我好高興,你已經把我當成你的好朋友了,相信我,我會永遠是你一生的朋友。等我們老了,還像現在一樣,相約去看電影,去旅行,去逛公園。任何時候,你一個電話,我都會隨時向你報到。當然,前提是我還走得動。

黃龍,以彩池、灘流、雪山、峽谷、森林瀑布著稱于世。她不停地拍照片,讓我給她當模特。我只照幾張,就不想照了,給她照。她見什么都照。領導,你看這樹多直溜啊,我說那是水杉。她說長得多俊呀,我怎么沒見過。我說站好,我拍了。她馬上笑瞇瞇地雙手張開,做了一個擁抱大自然的動作??吹狡俨?,她又說領導,這是我做夢來的地方呀。我笑著說,快,現在沒人,去,搔首弄姿。看到小花,她又站著不動了。我就走到她跟前,給她把圍巾放在胸前,設計她做拈花微笑狀。她說太棒了,主編,你拍得怎么那么好看呢?

我說,你看看,同樣的景色,同樣的相機,你把我拍成什么了?有一張照片,我讓她坐在湖邊,那湖水孔雀藍般,真是愛死了人。我拍出來,讓她看。她說真美,讓我也坐在湖邊,給我來一張。照片出來了,我坐在一個又大又丑的黑石頭上,周圍除了幾片沒葉子的樹,湖一點都沒。而且我人頭還在畫的下方的三分之一處。

我把給她拍的照片調出來。她馬上臉紅了,說,主編,你重新坐,我繼續給你拍,直到你滿意為止。

她一會兒蹲,一會兒站,一會兒還倚在樹上,湖水是照出來了,水的層次也出來了,可我,就像個受氣的童養媳,一半身在畫內,另一半被切得不知去向。

我說走吧,走吧,看來我除了給你當編輯外,還要當攝影老師呢。

她一把拉住我,讓我重新坐到黑石頭上,說,你剛才給我拍時,是不是站在這個樹跟前,是不是半蹲著舉的相機?

折騰得我渾身都快要散架了,照片終于說得過去了。她卻搖著頭說,不行,領導,你得再給我講講,你怎么取景的,這次我必須跟你學會拍照,給你拍出幾張能掛在家里客廳的照片。她說得沒錯,現在,由她拍攝的照片,的確掛在我家的客廳。我愛那張照片,不是拍攝得有多好,因為攝影師為了拍出那張照片,差點掉到了水里。十年過去了,現在想來,仍是那么清晰。那時,天還有些涼,看著她的濕褲腿,我不停地說,涼吧,涼吧。她說沒事兒,我身體壯著呢。

去往五彩池,可能因為走得急,再加上高原反應,我感覺氣喘不過來,眼看著不遠處樓后面就是五彩池,卻不敢再前行。熱愛風景的她,當然想去,她提出不去了,要陪著我。我堅持讓她去了,自己一個人躺在石椅上。雖然是我讓她去的,可當她真走了,我感到心里很是難受。想萬一有什么情況,我一個熟人都沒有??墒亲屗阍谖疑磉?,錯過她最向往的五彩池,我也不忍心。路上,她問我五彩池到底是哪五種色彩,是什么形成的,我給她說碳酸鈣在沉積過程中與各種有機物和無機物結成不同質的鈣華體,再加上光線照射的種種變化,便形成了池水的不同顏色。

她說那我快去快回,有事你打我電話。她果真是跑著去的??吹剿苓h了,我躺在石椅上,閉上了眼睛。真怕那一刻我消失在陌生的人流里。

她是氣喘吁吁地跑著回來的,給我看她拍攝的照片,說彩池層層相連,由高到低,呈梯田狀排列。彩池大的幾十平方米,小的只有幾平方米。彩池宛如盛滿了五彩顏料的水彩板,藍綠、海藍、淺藍,等等,艷麗奇絕。還說,更使她驚奇的是,所有的池水來自同一條溪流,溪水流到各個水池里,顏色卻不同。有些水池的水上層是咖啡色的,下層卻成了檸檬黃;左半邊是天藍色的,右半邊卻成了橄欖綠;有的一個池子里只有一種顏色,有的池子里卻呈現出多種顏色??墒前阉ㄆ饋砜矗指胀ǖ那逅粋€樣,什么顏色也沒有了。你說怪不怪,主編。明明是清水,為什么在水池里會顯出不同的顏色來呢?

返回時,她還在不停地說,我臉色蒼白應付著。半天,她才從美景中醒過神說,主編,你沒事吧。我搖搖頭,說, 走慢點,就好了。她生怕我不去九寨溝了,一會兒講諾日朗瀑布如何壯觀,一會兒又說五花海如何美輪美奐,且強調,走的路很少,在景點都坐車,她可以再慢些,一定讓我休息得好好的,她自告奮勇背上吃的、喝的,還說她現在已經學會拍照了,把我拍得要跟鞏俐一樣漂亮。

上氣不接下氣的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說,我走不了啦!

她背朝我往我面前一蹲,說,主編,上馬,我背著你走,目標:九寨溝。

4

回京不久,我就生病住院了。愛人在外地出差,兒子出國了。小昂知道后,主動提出要來照顧我。她一來,看我躺在病床上打吊針,就哭著說,主編,你怎么回事呀,昨天不還好好的嘛,怎么臉色寡黃寡黃的,是不是沒吃飯,你血壓低,不吃飯怎么行呢?我當時身體很虛弱,眼睛都不想睜,根本就應付不了她連珠炮的問題,閉著眼有氣無力地說沒事兒。

領導,我不會照顧你,我雖然生孩子了,可孩子生病,都是我愛人照顧的,我啥都不會。你需要什么,就盡管告訴我。我說沒事兒,你在我身邊就行了。

我讓她安心睡,這瓶水輸到天亮沒一點問題。她說好,我說完,就睡著了。醒來,發現她一眼不眨地盯著我,一看我醒來,馬上坐到我床邊說,領導,你喝水不?我說你沒睡?她說不敢,萬一我睡著了,液體沒了怎么辦?

我說睡吧,至少有兩三個小時這瓶才能輸完。我再醒來,她還在臺燈下看書,說自己不敢睡。我去上洗手間,讓她幫著提輸液瓶,她踮起腳跟,手還舉得高高的。我說不用,真不用,傻孩子。她說沒事兒。忽然看到我眼角,大喊,主編,你的眼睛里全是血絲呀,你怎么了?眼睛疼嗎?說著,忘記了手中的輸液瓶,搞得我的手上全是回血,她又是捶胸又是頓足,說自己不是故意的。我說沒事兒的,血流出來再流回去唄。她傻呵呵地說,那倒是,都在管子里嘛。

一次我們到西安出差,離她家有三百多里路,辦完事,我以為她會提出回家。一直到我們計劃走,她也沒有。晚上睡覺前,我說你明天回去看下父母,后天回來。她高興得摟住我,半天說不出話來。就在她準備回家時,我不放心,怕她路上不安全,決定跟她一起去她家。覺得作為領導,看看下屬的父母也是一種責任。或者說,我已把她當作自己的妹妹。她家在黃土高原的一個山溝里,車穿行在蛇般蜿蜒的山道,一邊懸崖,一邊絕壁,我內心很緊張,可看她很淡定,我心里放松了許多。她告訴我說,她每次回家,她奶奶都很緊張,特別是冬天下雪,路滑,長途汽車都要加防滑鏈呢。

她告訴我她家有三個女兒,還有一個弟弟。她老大,只有她一個考初中專出來了。我知道許多農家子弟都是靠考學當兵才能走出農門。她說她很多同學為了能考上初中專,在初二時就復讀,因為初中專只招應屆生。上到初二,姑父讓她復讀,把她臉都打腫了。她沒聽他的,一鼓作氣上了初三,做的習題裝了兩麻袋,近視眼鏡就是那時帶上的。她是全校唯一考上初中專的,離家的前一晚,奶奶燒了兩大鍋水,這是她第一次用清水洗澡,第一次里里外外穿的全是新衣服。到省城坐長途車翻溝時,不停地祝禱,千萬不能出現任何意外,我還沒報答奶奶,怎么著,賺了錢,也要給奶奶買一車炭,省得奶奶大冬天頂著西北風掃樹葉當柴燒。

說實話,此番話,我聽得狐意頓生,按現在的親密程度,我該問她,可我知道官場規則。她沒調我部之前,我們可以成為朋友,現在我們是同事,或者說,是上下級關系,有時,就得掌握住分寸。對下級不能太疏,也不能太親,是當過兵的朱副總編對我經常的勸誡。

車進縣城,秦小昂告訴我,她姑姑在縣城住,她想去看鄉下的奶奶。我同樣也沒問心中的疑團。

車在一棟青磚瓦房前停下,小昂驕傲地說,那是花了她一年的工資蓋的。一個約八十歲的老人聽到車響,立即放下了手中的簸箕,邊拍身上的煤灰邊大開房門,迎接我們。

奶奶慈眉善目,一聽我是秦小昂的領導,拉著我的手就進了房間。老人的手很是粗糙,摸在手里,毛扎扎的。小昂拉著奶奶的手,一會兒說讓你別干嘛,那燒過的煤能有幾塊好的,我給你的錢還不夠么?奶奶笑著說,錢都存著呢,篩了不少煤呢,不能浪費。說著,就指給我們看在門外堆的一小堆已燒過的煤塊,灰巴巴的,說是煤塊,莫如說是石塊更確切些。

不知怎么的,我就給了老人一千塊錢。老人先是不要,擦了擦手,要接時,又看小昂,小昂把錢壓到我手心里說,主編,心意領了,你大老遠陪著我跑到我們這個窮山溝來看奶奶,我已經很知足了,我一定盡心把工作干得讓你滿意。我還是趁她不備,把錢放在她奶奶的口袋里,老人還要張口,被我握住了手。

奶奶說,你去看你姑了嗎?你姑昨天還打電話問你寫信了沒?

小昂低著頭,沒說話。因為時間緊,她到墓上給爺爺燒紙回來,我們就返回了。

我們還沒到縣城,秦小昂的手機就一直在響,小昂也不接。我想著可能快到她姑姑家了。車已上高速,手機仍在響,大有不接就永遠要響下去的趨勢。小昂總算接了,姑呀,我們沒時間了,就不去了。什么,訂了飯也不去了。我在奶奶家吃過了。我已上高速了,別來了。掛了。秦小昂接了電話,說,我姑。然后就無話。

我們車行不到五公里,忽然一輛車飛般馳來,一個特像小昂的女人頭伸出車外,不停地叫小昂,小昂,小昂卻不理,我讓司機趕緊停車。

女人先是熱情地給我說,剛接到老母親的電話,才知道我們回家了,整了一桌菜,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急得給死女子打電話,就是不接。說著,把死女子秦小昂拉下了車,站在路邊,不停地一會兒拿手指按一下她的頭,一會兒又摸摸她的衣服問穿這么少,冷不冷?

秦小昂沒說兩句話,就跑上車說,姑,我們要趕時間。

女人從她坐的車里提出幾袋本地的特產鍋盔饃,塞到我手里,說,謝謝你對小昂的照顧。

一路,小昂沒了來時的興奮,我也困了,閉著眼一直睡到上火車。這時小昂才告訴我,姑姑是她媽,從小因為超生,把她送到了姥姥家,她是以舅舅家孩子身份,跟姥姥一起生活到考上學,走出農村。所以把姥姥叫奶奶,把媽媽叫姑姑。從小她就一個信念,必須考上學,掙工資,報答奶奶,還有,要給重男輕女的爸爸媽媽一個有力的證明:女孩跟男孩一個樣。

5

一年后,我力排眾議,把秦小昂提為副主編。在這之前,她從來沒有問過職務的事,讓我無形中對她更有了幾分好感。即便我暗示,她也漠不關心。

為此我更感覺她是副主編的合適人選。在開會座次排名時,我特意把她排在孫卉前面,理由,她雖比孫小,但職務高。在全社中層例會時,也時不時地表揚小昂的工作成績,做這些時,我做得很策略。比如我從不在編輯部會議上點名表揚小昂,最多說這期頭題不錯,今年轉載量很高,但明眼人都知道,這些都是小昂責編。在孫卉有所察覺時,此事也基本水到渠成了。

我跟小昂是坐在一個咖啡館談此事的,我告訴她剛到雜志社,我提了她,肯定有人不服,讓她低調,憑著她的能力,會有所作為的。她聽得眼冒紅光。我說,我們是好朋友不錯,關鍵我看重的是你為人的坦誠對工作的執著和負責精神。

我們雜志五百期創刊日快要到了,逢上級命令,我們要加班加點出套紀念文集。要掃描文章,跟作者要照片,約紀念文章,全編輯部從美編到編輯,睡在辦公室,加班是常事。這時,小昂忽然給我說她要上魯迅文學院,且已錄取。當時我們倆正吃完飯,在單位的小花園散步,一聽到這消息,眼前美麗的月季、薔薇,在我眼里頓時失了美色,我賞花的心情馬上沒了,但沒說話。她說上學后可以認識全國有名的作家,編更多更優秀的稿子,她相信我一定會支持她的。我很不高興,為了她的提職,已得罪了原編輯部的好幾個編輯,現在她先斬后奏,讓我很沒面子。

我仍沒說話。

她又說,如果單位忙,她沒課就回來,在學習期間,會繼續編稿,絕不影響工作。

我被她的真誠感動,同意了。她說到做到,經常打電話回來,稿子也每月發到我郵箱。編輯部的人雖不悅,但我說,是上面通知的,也就沒人說三道四了。

小昂學習回來,編輯部三四個編輯,都對她冷冷的,孫卉告訴我說小昂給別人約稿時,說,你這稿排到下一期了,放心,主編都聽我的。我知道她嫉妒小昂,捕風捉影是有的,便讓她安心工作,不要傳閑話。孫卉說,領導,你養了一條蛇,將來會吃苦頭的。我心里說,你才是蛇,一條搬弄是非的蛇。

不久一個朋友告訴我說小昂給他發短信罵我,我忍不住了,把她叫到辦公室。小昂哭著說怎么能證明是她發的?可以把那個人叫來當面質問。我又問她是否說過編輯部上稿她說了算的事,她指天發誓,我也相信了她的話,可又想如果她很好,別人為什么會這樣說她不說別人呢?

我在外面開會,她打電話,我沒接,她給我發短信說,片子中的雜志刊號印錯了,她已讓出片公司改了。我知道她工作責任心很強。電話剛放,值班編輯孫卉就氣呼呼地給我打電話,說她不干了,小昂才來幾天,就當副主編,人狂得好像比主編還厲害。文章沒寫幾篇,就給人指手畫腳,凈挑別人的錯,她能,就讓她一個人干好了。孫卉打完電話,我還沒消化掉,工廠又打電話說,你們這個副主編辦事心太急,剛打電話讓我出片,還限我一小時內就送去。這么霸道,以后怕很難合作。我回到辦公室坐在桌前,拿著鉛筆,在紙上亂畫。這時,小昂打我辦公室電話,我沒接,她又一次次地打手機,我只好接了,她說她已改了稿樣,也讓工廠改了片子,讓我放心。我說你干得很好??尚睦锞褪遣皇娣=M織會議,她比我還搶眼,穿衣服,奪目不說,跟作者親得如親人,一會兒說你的稿我改了好幾遍,給那個說,你的稿子呀,要不是我說,主編肯定不會發。

我氣不順,接著又有一事惹惱了我。有篇報告文學,作者送了份自己任職公司的審稿證明,我怕邱副總編通不過,便放到辦公桌,想先緩緩,讓他們拿出一個上級證明來再審。結果邱副總編要審稿意見時,小昂沒經我同意,直接讓通信員開了我的辦公室門,拿走了那張證明。邱副總編批評了我,我當時很火,說了她幾句,她說,咱們本來就是這個嗎?怎么能騙領導呢?社會的復雜,官場的禁忌,我不能明確地告訴她,便說,行了,就這樣吧。

我三個月沒上她編的稿子。一天,她進到我辦公室,說,領導,我哪地方做錯了,請你指出來好嗎?一個編輯,好幾個月不上稿子,自己感覺都沒用。她說著哭了,眼淚嘩嘩流著,我心一顫。

其實對她的工作,我還是比較滿意的,只想練練她的脾氣,我希望她將來接我的班。作為一個編輯,她很敬業;可作為一個領導,她欠的是沉穩。還有,工作起來不顧不管,辦雜志,不比編圖書,可以獨立作業,須集大家智慧,共同協作。我想練練她,便說,我現在忙,以后再說。

她第二天又來到我辦公室,說主編,我哪兒做錯了,你給我指出來?太沉不住氣了,我很不高興,沒讓她坐,她就這么站著,我仍在電腦上處理文件,頭也不抬地說,上稿子,有那么重要嗎?再說,上什么樣的稿子,就像做菜,怎么搭配,那也是有一定門道的。如果她對我排版不滿意,來當這個主編好了。我說完,就低頭改自己的述職報告,她什么時候走的,我就不知了。

中午吃飯,她一般都會過來叫我去食堂,我想她今天不會來了,可她來了,我當時剛好有個飯局,便說,你先走。她臉色蒼白,我本想安慰她幾句,但又沒想好怎么說,便無言地看著她輕輕地關上了門。

吃飯時,另外一個編輯部的主任給我悄悄說,你那個副手你得注意,她有野心,你不要最后給自己培養了一個東郭先生。說不信,你等著瞧,以后就有好戲看了。那主任跟小昂沒共過事,怎么對她有如此看法?我正要問,那主任接電話去了?;貋砟侵魅斡终f,我一個朋友,就是培養了一個副手,先當她的副手,后來接了她的主任,她當了副社長不久,這個副手不知走的什么路子,竟代替了我這個朋友。聽得我心里冷颼颼的。就像一塊玻璃,你劃一道我劃一道,結果,玻璃是否真是那么透亮,連主人也懷疑了。

雖然我不敢確定,但對小昂慢慢冷淡了,跟她在一起,我說話都是公事公辦,再也笑不出了。其實我想說服自己,可是身體做不到,它們不受我的支配。腦子不停地打轉:還有社長為什么這期要把我已編好的稿子換順序,單單把小昂編的放在頭題?社長有時不給我打電話,為什么給她一個副主編打?她聰明,聽話,業務能力也不錯,跟我勢均力敵。正像那位主任說的,你倆就是一出戲,是戲,就有變化,看你們誰變得好,變得對,變得快。你別小看秦小昂平時見人都笑,表現得溫和,沒有欲望,其實,里面藏著無盡的驕傲,但因為藏得深,這一笑,就使她又得分不少。

難道真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我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還不停地問愛人,他說,你,累不累呀!人生快樂何其多,糾纏俗事,有意思嗎?

6

有意思沒意思,由不得我呀。我吃飯睡覺都在想:為什么小昂過去是這樣的,我感覺可愛;當了副主編,我就不能忍受了?是我不能容人,還是她太不顧忌我的感受?

我思前想后,為了磨磨小昂的性子,讓她皮實些,便交給她一項任務,讓她把五十多年來的舊雜志的總目錄整理出來。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從雜志創刊到現在,六七百期的刊物,過去年代不少都是繁體字,再加上一直放在倉庫,受潮落灰不說,里面紙質發黃脆弱。我想這項工作她都能完成,那么她身上就不會有我不能容忍的缺點了。

每當我看到她抱著一大堆雜志,灰頭灰臉地從倉庫走向自己的辦公室,然后一字一字地打時,我有些后悔了,叫最年輕的張編輯幫她。張編輯干了兩天,就借口家里有事,連班都不上了。我起初不知道,后來孫卉給我說,張編輯說她實在受不了小昂那種拼命三郎的工作作風,說,今天完不成指定的任務,就不讓下班。她在家有老公做飯,我去晚了,食堂都沒飯吃了。張編輯說,這個女人要是當了一把手,估計大家日子都不好過了,她要當了主編,我立馬調走。孫卉生怕我不信任,還拿出一張紙說,你看看,考勤表上,就她考得細。遲到三十分鐘她都登記上了,別的編輯部編輯一天不來上班人家領導都不說,我們是文化單位,可不是工廠。我說秦副主編要求嚴,做得對,你們要嚴格要求自己。孫卉愣了一下,走了出去。我說回來!她走進來,我說記著,以后出去時,要關上門;進我辦公室,先要記得敲門。

小昂用了一個月時間,把所有的目錄全整理完且打印出來,排好版送來時,我看了一上午,可以說,絕對完美。我準備請她去看場電影,好好跟她談談。就在這時,我萬萬沒想到,小昂太沉不住氣了,跟我招呼都沒打,竟然去找邱副總編,提出要調另一個部門。

當孫卉告訴我時,我還不相信。當邱副總編打電話讓我到他辦公室時,我才知道小昂,我最欣賞的小昂竟把我給告了。

她要跟我解釋,我借口有事,拒絕了。她打電話,我也不接。她發短信說,她沒有說我什么,只是她作為一個編輯,三個月上不了稿,實在是沒臉再在編輯部干了。請求領導,讓她換個部門。我沒回。邱總也沒同意。

小昂竟要調到另一個出版社,那個社的丁社長還是我給她介紹的。當時,我給丁社長辦了一件什么事,他要謝我,我們就在后海邊的孔乙己酒店吃飯。小昂跑前跑后,很是殷勤,席間還給丁社長送了一本她自己的小說集。走時要了丁社長的電話。我說你行呀,真是有備而來。她說主編,丁社長是你的朋友,想必人挺好的。那當然也可以發展成為我的朋友呀。

她是怎么把他發展成為她的朋友,繼爾成為她的上司的,我就不清楚了。從那次吃飯,我對她就有了種隱隱的不安。沒想到這不安,三年后就印證了。

丁社長給我打電話,名義上,是考察人,我理解就是告訴我一聲,讓我放人。我當然能分清輕重,當然把我的好妹妹小昂同志美美夸了一頓。贊語雖言不由衷,但客觀地說,她的確是個優秀的編輯。但是讓我沒想到的是,聽說她去了就是主任。雖是省級出版社,但也是主任。

走時,她給我打電話,我沒接,她發了一條短信,說,主編,謝謝你對我的栽培,我永生難忘,我只是去幫一個月忙,完事即回。我還是喜歡咱們的雜志,愿意給你當副手。有些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看過一條微信,照片上的大媽說:你這樣拿著糖葫蘆上面給我不臟嗎?還怎么吃呀?小販:上面有糖,我這樣拿是寧肯臟了自己的手也不讓你臟手??!其實,很多時候意見對立的人,初衷都是好的,甚至也是為對方著想,只是各人站立點和思考角度不同罷了。

我沒回復她,給邱副總編說,你若讓她走,就不要回來。

她走后,我到她辦公室去拿資料,發現她捆好的書又打開了,且都一一放在了書柜里。她那張秦人特有的照片又擱在了辦公桌上,那雙執著的眼睛微笑地看著我。

我明白了她還是想回來。也許她是要給我一個態度。

全編輯部沒有一個人歡迎她回來。孫卉動不動就跑到我辦公室,關上門,小聲說,領導,你不知道,小昂一直在背后說你的壞話。那話可難聽了,我都說不出口。然后她就意味深長地望著我,那雙小眼睛就像土撥鼠一樣,不停撥拉著。我清楚她心里的小九九,她認為趕走小昂,她就有了機會。連年輕的張編輯也給我說,若小昂回來,她日子又不好過了,又是糾編稿中的錯別字,又上班打卡的,搞得都神經衰弱了,連每月的例假也來得不正常啦。

再加上編輯部雜事七七八八,上面領導急著配干部,推薦了兩三個,我第一次跟邱副總編急了眼,以他們選的人不懂專業,擋了。最后選了左編輯當我的副手。

不久,小昂的書就被一個小伙拉走了,她人沒來。那個屋子很久再也沒有人住。來了實習編輯,我讓兩人一個屋子。這個空屋子,有時,我會進去,靜靜地一個人待一會兒,發現我的一本書的宣傳畫卻貼在她衣柜里面。

這時,我才知道小昂在時,幫我干了多少事。她當上副主編后,看稿子很仔細。她笑著說,過去編稿子心太急,現在為了使自己不馬虎,拿著尺子壓字,稿子一行行過。完后還不放心,讓愛人幫著她再校一遍。她看完的稿子我幾乎都不瞧,雜志年檢,年年都是優秀,編發的稿子轉載量最多。現在我經常忙到夜半,兒子說我,愛人也訓我,我才知道這么多年我太依賴我的副主編秦小昂了。

7

一年后,邱副總編當了一把手,我接了他的位子。平臺更大,管的部門多了,除了兩本雜志,還分管兩個圖書編輯部,手下形形色色人不少,但再也沒碰到像小昂那樣透明的人。

小昂到新的單位擔任圖書編輯部主任,業內反映很好。我們接觸少了,但我有事,一個電話,她還會把我交代的事立即辦妥。

父親身體一向很好,有天凌晨四點,忽然去世,當時愛人出差,兒子在國外上班,驚慌失措的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小昂。此時我已不是她的上司,給她打電話心里沒底。誰知她馬上要過來看我,我說不用,等父親火化時她跟愛人來幫忙即可。那天,她跟愛人,還帶了一幫人。我最感動的是她陪著我坐在靈車上。我知道她膽小,父親的遺體就在我們后面。我看出了她內心的緊張,她緊緊握著我的手,我很感動,覺得以前有些事是自己太敏感了,對不住她。但這話,我當然不會說出口的。

不久,她給我打電話,說她想競爭她們社的副總編。我小小地吃了一驚,她比我小八九歲,三年就走了兩個臺階,還不滿足?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可是作為好朋友,我支持她。她說要去找丁社長,說丁社長是我多年的朋友,送什么禮合適?我幫她參謀下。我說禮不重要,關鍵要展現自己的實力。丁社長愛才,她不如去當面匯報自己的想法。

她說,我已經想好了,我先說十分鐘,領導一般都很忙,能聽十分鐘就不錯了,我還要呈一份材料,把多年的工作業績和想法匯報出來。她問行嗎?

我沒想到她如此老練,但的確不敢肯定此舉能否成功。她說這樣做沒有壞處吧?我細細琢磨了良久,說,憑我對丁社長十幾年的了解,他做事嚴謹,應當不會。她說那就做了。她怕電話里不方便說,給我把她的述職材料從郵箱里發了過來,說真話,我沒想到她做了那么多工作,且材料寫得很是詳實,且頗有才華。但因為太具體,就有些煩瑣,我給她說了,她說我提的意見很對,她改后就呈送了丁社長。

我根本就沒抱希望,在她上面,還有好幾個資歷老的人呢。她去的時間短,再加平時為人處事隨意,怕難如愿。但半年后,她竟然當上了副總編。我們再一起開會時,都平起平坐了,她仍叫我主編,只不過叫老主編。對我仍畢恭畢敬的,給眾人介紹說她是我的學生,是我的部下。她語態低調,言謹行慎,聽著抬舉我,我總感覺揶揄我。想想你的學生都跟你職務一樣了,這當老師有何臉面?便有意與她保持了適當距離。

她卻不在意,不久,給我說她剛上任,需要大干一場,我們出版社是大社,想請我幫她策劃幾套書。我說這個簡單。在飯桌上,我給她策劃了三套書:一套是名家談經典。都是文學、音樂、影視、繪畫界有名氣的人,談經典作品,既有權威性,又有品質保證。我一說,她很興奮,說,沒問題。還有呢?我說再編一套當代優秀作家的作品集,或散文集或小說集,開本小些,字數少,定價便宜,肯定好賣。

她說主編你在業界有名氣,名家小說集就由你當主編,我沒有輕易答應,說,手頭事比較多,再則,怕難以勝任。

她說你在知名文學刊物干了二十年,太熟悉文學界了,當之無愧。這事就定了。還有一套呢?我說,現在汽車、旅行也比較熱,可以策劃一套生活類的圖書,教人們如何舒適地享受生活,圖文并茂,市場怕也不會差。

新書出版,我以叢書主編身份被邀請參加首發式,她是社領導,坐在我對面,不,坐在高高的主席臺上,說實話,霸氣十足。一件白色的短款皮夾克,里露黑色羊絨衫,桃色羊絨圍巾隨意搭著,講話層次分明,抑揚頓挫,比坐在中間的社長還有氣場。就餐時,她安排宴席,把我安排在她跟丁社長之間,她靠我坐。飯間敬酒,得體大方,把我推舉得極高,左一句沒有李主編就沒有我的今天,沒有李主編,我還是一個方便面工。而沒有丁社長,就沒有今日的我。且講話不再像過去那樣隨心所欲,虛實分寸把握得極好。頭發、皮膚顯然做過。點菜時的熟悉程度,顯然經常來。而第一次,我跟她和丁社長吃飯時,她不是掉了筷子,就是加錯了酒。我當時看了她一眼,她馬上分辯,哎呀,丁社長杯子里的啤酒跟康師傅綠茶色澤一樣,我怎么分得清?現在,她不但為了讓丁社長少喝點,自己搶著代酒,還給我們每個人都把特色菜夾到碗里,大小幾乎均等。席間誰的酒少了,茶水沒了,她不叫服務員,都親自上陣。真可謂八面玲瓏,甚是周全。她倒酒時,根本就不看,仍在跟人說著話,酒量想必是憑著耳朵量度,七個杯子,倒得恰如其分,酒波婀娜搖曳。而不像過去咕咚一聲,要么酒倒在了桌上,要么溢出了杯面。說話的聲音又輕又軟,語氣又柔又嗲,語速恰如其分,還拖著長長的尾調。再看那個我曾以為嚴整規矩的社長大哥,卻用一種讓我難受的眼光,盯著她,那不是上司盯下屬的眼神,而是男人用眼光愛撫著喜歡的女人。我認識丁社長十年,從來沒見過他用這種眼神瞧過女人,包括我。

丁社長看我瞟他,臉酡紅如醉,情不自抑地說,李社長,你真是一個好伯樂,把小昂調教出來了,她在我這兒,聰明,漂亮,年輕,又不張揚,前途似錦呀。哈哈哈,小昂,快敬伯樂。

一大杯酒,她飲之即光。她原來喝一杯就要咳嗽呀。調走還不到三年。未惜之玉,棄之以為拙。真是莫莫莫。

我看著談笑風生又不喧賓奪主的她,不禁想,她現在出差還走錯廁所嗎?她還認不清方向嗎?她還用濕布擦得電視不出圖像了嗎?

送我們出來時,小昂摟著我的肩,好多年沒有這樣了,我感覺渾身不自在,她好像也感覺到了,借整圍巾之機,把胳膊不動聲色地從我肩上輕輕挪開了,訕訕地說,主編,你今天感覺我像嗎?

像什么?

像你呀。從我看到你第一眼時,我就想我有一天一定要成為你,優秀地做事,精致地生活。聽到這話,我雖感覺有些肉麻,可心里是舒坦的。我笑著說,你比我優秀多了,長江后浪推前浪嘛。不過,讓前浪死在沙灘上,可不容易。嘎嘎嘎!我在大聲地笑,卻知道自己在心里流淚。

她好像一點也沒在意我反常的舉動,心平氣和地說,主編,你不知道,當了領導后,我才理解了你,她說著,握住我的手。真的,一個部門的領導,就是家長,管一大家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要平衡,很不容易。對了,主編,看我今天的表現,你能給我打多少分?

話很熨帖,無可挑剔,還送了我一份昂貴的化妝品。可我感覺她如商場里漂亮的模特,每次見,一次比一次漂亮,可摸在手里,冰涼。是生活改變了她,還是她在我面前,把自己藏了起來?我說,很好,七八十分吧。

很高了,很高了,謝謝主編,我知道你難得說別人的好話。有機會,我還會向主編繼續請教的。她說著,跑上前去,給我拉開了門。

跟我同去的孫卉一直遠遠落在后面,好讓我跟小昂說些貼己話。坐到副駕駛上,孫卉也不回避司機,轉頭對我說,社長,你知道小昂是怎么當上這個副社長的吧,大家都傳她是憑著女色上去的,有人都看見了,她經常跟丁社長在公園里摟摟抱抱。

孫卉!我拉長聲調,把對她多年的不滿都融進了這叫聲中。

唉,領導,不是我瞎說,他們出版社的人都這么說,有誰四年調兩級的?

孫卉,知道你這么多年為什么還是編輯嗎?我說到這兒,看著她,她也看著我,說為什么?

一個光盯著別人缺點的人,這個人指定走不遠,因為她光顧著挑別人身上的刺,卻忘記了走腳下的路。別人都跑遠了,她還不知道。

社長,你啥意思呀?把話往清楚了說嘛。孫卉當然也不是當年的孫卉了,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當副主編的希望了,平常跟我說話,也不再像往日留情面,現在當著司機的面,她認為我不給她一個老同志的面子,甚是慍怒,說著話,還把手里的包,拍得啪啪的。

我話說得那么明白,你又不是小孩子。我說著,閉上了眼睛。

領導,我一直認為你很聰明,可是在小昂這件事上,你永遠不見棺材不落淚。

聽聽,給我都把棺材預備好了,其神態想必更是囂張,我仍然閉著眼睛,沒有接話,心想,下次她評高職,我肯定第一個不同意。在任職上,我從來沒濫用過權力,在這件事上,卻任性了一次,沒想到,不是我一個人不贊成,幾乎所有的常委,都投了反對票。

8

我腹部做個小手術,誰也沒告訴,小昂不知從誰那兒聽的,在我進手術室之前,就來了。握著我的手看我很緊張,說,沒事兒,我會一直守在你手術室外面。當我從手術室被推進病房,口干舌燥,她只遠遠地看著,我知道她不會照顧人,但我還是看出了她的冷漠。我說你回去吧。她說,好,單位還有事。在那個答語里,我認為聽出了她沒有表達的寓意。

我認為憑著她年輕,當上社長也就是時間問題,沒想到,當上副總編五年,她忽然提前病退,出國了。我們還有聯系,她在國外過得好灑脫,一會兒去法國,一會兒英國,典型的文學女中年的旅行線路。

我問她為什么急流勇退?年輕輕的,剛四十歲,正是干事業的黃金時代。

她給我微信回道:一個詞,累了。人生很短,有天我重讀了《瓦爾登湖》,忽然就覺得過去都為別人活了。活得好老。特別是為一個職位,失掉了好多。對了,領導,你累嗎?

我沒回答她,只給她發了個咧嘴笑的表情。

她在微信里一會兒曬黃石公園的房車,一會兒又在海明威故居留影。還給我說,她要去巴黎看看杜拉斯送給情人的小閣樓。還說,她在寫長篇小說。還說,恣意的生活,才是人生最佳的選擇。

有次我到食堂吃飯,看到大家都在傳看小昂發來的國外美圖,孫卉忽然說,她這也算是勝利大逃亡。有人問什么意思?小孫說,她發現她丈夫跟一個打工妹好上了,所以一氣之下,離職去了國外,現在聽說給一個旅行網站打工,在國外日子過得并不好,又不會說英語,搞不好在洗盤子呢。還不就是她因為自己混得好了,把人家丈夫冷落了,聽說連上了大學的兒子都不理她呢。

我不信孫卉的話,也不便問小昂的婚姻狀況,她跟我聯系不多,她不告訴我自己的近況,一定有她的道理??此l出來的照片,仍然漂亮動人。后來輾轉問一個熟人,竟然是真的,她那個做餅干的丈夫,的確娶了一個打工妹。具體情況就不知道了。

好長時間,我沒看到她微信,以為她真的很忙,國外的生活,我無法想象。后來在別人的朋友圈看到她點贊,才知道她設置了不讓我看她的朋友圈。我發短信問她,最近忙吧,看你好久不刷微信圈了。她說看你忙,就不打擾了,有事發微信。再然后,有天,我很想她,給她發微信,才發現還需驗證。

我坐在單位的花園里,無數次我們在這兒散過步。下雪,她讓我穿紅衣服。雪松下,她的鞋上踩的全是雪。那棵還在含苞的玉蘭樹下,我聽她策劃的一次次活動?;秀遍g,又看到她那秦人倔強的臉,明亮的眼神,忽想起了她出國時,來給我告別時說的話。

那是早春,天還有些寒,我們就坐在此時我坐的長椅的海棠樹下,那時,海棠枝上還光禿禿的。她看著樹,好像費了很大勁才說,領導,我想了好多次,怎么也想不通你為什么對我不滿意,為什么要拿下我這個副主編?我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工作,為了對得起你對我的信任。比如那次讓人到你屋取那個證明信,既然有,為什么不能給領導看呢?這不是欺騙嗎?根本就不是你以為的我想整你。我為什么要整你?我不至于為了那么個破位子,陷害改變了我一生命運的姐姐。沒有你,我還是一個做方便面的。別人說我給他發短信罵你,如果是我發的短信,顯示的應是我的手機號,你可以在電信局里查。我去找你談話,去了兩次,希望我做錯什么,你給我指出來。你換的那個人什么都不管,這是對工作負責嗎?你是主編,出了問題也輪不到我這個副主編承擔,我為什么還那么盡心?因為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呀。你那么信任我,我不能辜負呀。任何時候,你都應相信我,就像我在男衛生間相信你一樣。就像咱們穿越世界屋脊,我們生死都在一起呀。

呃,世界屋脊。那是我們參加青藏線筆會。高原上吸氧困難。在海拔五千二百三十一米的唐古拉山口,她頭疼得一直在喊叫。我給她抱著氧氣袋,安慰她沒事兒,有我在呢。一向身體弱的我,沒想到此時,一點高原反應也沒有。誰知一下安多,海拔低了,我忽然頭痛欲裂,是她抱著氧氣袋,不停地給我擦著鼻涕眼淚,我呢,卻給她說要立遺囑,讓她告訴我愛人,家里存折的密碼,幫我照顧放不下心的兒子。她緊握著我的手,不停地說,快到了,馬上就到兵站了,我已安排妥了。不久,冰雹沒了,陽光重現,遍地都開著叫不上名字的小花,我倆都忘記剛才的絕望,一齊沖向花地,咔嚓個不停。

她說我們一起去過桂林。一起去過青藏線。一起去過惠州。一起去過成都。一起去過三亞。一起去過杭州??催^三十二場電影。十三次演出。她還說她吃過我三十一次飯。只有她在我家,可以換睡衣。還有我給她買家具。

說到買家具,那時她愛人出差,她說要換家具。我開著自家的車,陪著她去了,選好,又幫著她拉回來。結果發現沙發套少了一只,也沒顧得上吃飯,又去買來。我們選板材,選色澤,最后還是我請她吃的飯。她堅決不同意,我說我工資比你高。她說來碗面就行了,我當然不會只來一碗面,而是到她愛吃的辣道坊吃了一頓。

她說主編,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我反問道,難道你對我不好?

我這人笨,幫不了你什么忙,反倒是我家里四處都留下了你的痕跡。

她這話還真沒說錯。她家里的照片墻,是我拿著皮尺一張張把照片框掛在墻上的。她的衣柜里的衣服,是我一件件配好掛在衣架上的。她下班時,從臺階上摔下去了,起來,一扭一扭的,我問她怎么了,她大咧咧地說,沒事兒,睡一覺就好了。當然第二天還是沒好,她還說,幾天后就沒事了。是我派車送她去的醫院,結果臏骨骨裂,打石膏靜養了一個月。每次分手,都是我一直看著她上了車,目送她走遠了,回家還不忘打電話問她到家了嗎?她實在是太讓人不放心了,特別是生活上,簡直連個小學生都不如,過馬路,都得挽著我的胳膊。到外面出差,不是忘記帶身份證,就是把錢包扔到了座位上。

我們都是敏感的人,都視對方為一生的朋友。跟丈夫不能說的話,都跟對方說。相約我們成了讓人嫌的老太太,還能一起結伴看電影,看演出,甚至一起住養老院。她說她活了大半輩子,沒朋友,認識我時,她二十四歲,整整十六年了。她一件件地說,我一次次地流淚。

我聽著,看著連綿的雪。春雪。本來要說自己某些地方輕信了別人,想得多了些,可說出來的話是,每件事情的發生都有因果,單一地去找,失之偏頗。

也許是我的話,使她的激情趨于沉穩,她再無語。我再看片片雪花,鉆入地下,就是一片片水。不一會兒,太陽出來了,無論是雪,還是雨,都沒了蹤跡,一切都恢復了原樣。直到我們各自回家,我才發現她對我的稱呼變了,她一直叫我主編,那天上車之前,她說了聲:李主編再見。語速不像往日的她,變得輕飄飄的。讓我感覺好像跟個陌生人,進行了一次漫長的對峙。

我好累。想必說話的人也不輕松。

再看水涘,垂柳漸青,星星點點的迎春也開了,像個小喇叭似的,朝我做鬼臉。而我卻感覺心被人撕扯著,痛,從骨到肉彌漫全身。上了辦公樓,開不開門,才發覺開錯了房間。

整理書柜,發現小昂編輯的總目錄的校樣就在書柜最下面,每頁都有她那笨笨的手寫字,一想起七百本雜志她是一個字一個字敲上去的,我心里就怪不是滋味。我知道,她用的是五筆字型,拆字功夫實在不怎么樣,像拜、率、卉、鷹、博等這類難拆的字,她只好用全拼,那么,她打完了整整七百多本雜志,遇到了多少難字呢?

我雙手捧著稿子,竟然不知何時在沙發上睡著了。夢見她說,我審定要印的三校樣里一篇頭題稿中少了個詞,必須加上,否則雜志出來,白紙黑字就是質量問題了。我問什么詞?她說:道歉。我又看了全文,說沒有呀。她說你看,十三頁,第四行。我再看,卻怎么也睜不開眼睛。難道我瞎了?一個靠書吃飯的人,眼睛看不見,還怎么在江湖混?我連喊帶叫,沒有一個人理我,還是看不見。我急著叫,小昂,你在哪里呀,我怎么看不見了?快,來看我怎么了?

一番掙扎,我終于看見了辦公室的書柜,看到了沙發,看到茶幾上小昂編輯的書,再憶夢中的事,忽覺我可能有些地方做得不合適,或者說,錯怪了小昂。也許那個短信并不是她發的。理由嘛,可能是她的直性子又給她惹禍了。她費盡心機地改片子,是對工作盡責呀。我好端端把她的副主編拿下,使她心靈上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如果事情換我,我也會生氣的。越想越覺得對她真的少個道歉。思忖半天,我選擇不打手機,用郵件,就算她沒回,也可以給自己留點面子。就當啥都沒發生,或是找個借口,比如她忙?;蛘呔W絡出了問題?;蛘哙]箱變更了。

郵件內容我只寫了這樣幾句話:夢到你說我審的稿子中,少了一個詞:諒解。

什么意思,由她去想。

一周后,我在手機上發現她給我回復了郵件,一上午,會也開得三心二意,不停地猜想她會說什么呢?她怎么解釋她拉黑我的緣由?搞得社長看著我,重重地咳了一聲。一進辦公室,我就打開了電腦,郵件內容卻是黑澤明電影里的一個故事:

在一個既有太陽又下雨的日子里,小男孩的媽媽告訴他不能出去玩,因為“狐貍會在雨天娶親,狐貍看到別人打擾自己的生活,會很生氣的”。小男孩卻徑直走了出去,在森林里看到了狐貍娶親的場面。不久,狐貍就送來一把刀要懲罰孩子。小男孩聽從媽媽的勸告,去找狐貍道歉。媽媽說,狐貍的家在彩虹下面。小男孩來到彩虹下面狐貍的家:那里鮮花遍地,青翠的山巒在霧中若隱若現,卻不見狐貍。原來一定是狐貍原諒了他。于是小男孩看到了雨中的陽光,明亮似金。

其他,無一字。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有人敲門,我把剛想起的一段話,加進論文《論人性的繁復》,才說,進來。竟然是小昂。步子仍是她一貫的軍人般的步履,騰騰踏踏,向上有力,節奏明快。年輕飽滿的她上著一件墨綠色T恤,下穿一條發白的牛仔褲,渾身挺拔得像棵小白楊,把懷里抱著的一疊稿子,放到我桌上,笑著說,領導,社里通知,讓咱倆下午兩點半去社東頭會議室開中層會,聽說要宣布重要命令。

這聲音如同揮舞著的溫柔斧頭,斬斷了我的思緒,我淡淡地應了一聲,嗯,知道了。

她走半天了,我仍恍惚,哪個才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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