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 師（外二首）

吳真謀

藥 師

他已是耄耋之年，一顆心

卻依舊年輕。他的本事是一代一代

祖傳下來的。他熟悉各種草藥的味道

像熟悉每個人的性格一樣。一年四季

爬山，攀巖，入峽谷，進溶洞

有時，目光比道路還要漫長

有時，腳印比生活的傷口還要凹陷

握鋤下南山，摁住大片大片舊時光

直到踉踉蹌蹌的歲月在寬大的前額

孵出季節的花朵。他的一生

把自己煉成了一顆藥丸。許多疼痛

在別人的身體里漸漸消失，而他自己身體里的

疼痛，卻愈加強烈

心上的那把匕首卻越陷越深：

一個兒子在廣東打工被機器壓斷了五根手指

一個女兒在一場車禍中喪失了性命

唯一的老伴三年前已定居南山嶺上

他不斷地折磨自己，在滾水里

煮三次。在血水里，蒸三次

在清水里燉三次，然后撈起來

把自己擰干，晾干，讓風

吹干。再煉成一劑膏藥，入當歸，黃芪

杜仲，五加皮，千斤力，牛膝，紅花……

敷在生活的傷口上，直到

自己的身體漸漸失去呼吸

鐵 匠

“打鐵還需自身硬。”這句話

是誰說的？他生來就很瘦小、單薄

每天六點鐘，他準時起床，折斷第一縷霞光

之后，把山肩上的太陽放進火爐里燃燒

然后夾出來，不斷地敲打，淬火

再敲打，再淬火，再放進火爐里

繼續燃燒，每天重復這樣的工作

單調，又不得不做

枯燥，又不得不熱愛

在燒紅的每一塊鐵片里，他看見了

自己的影子無數次破碎，又無數次

站立起來，像紛繁的生活，有悲傷

也有幸福的淚水和遲到的祝福

他還看見了自己日漸衰老的容顏

額頭上皺紋里磕磕碰碰的日子

上大學的女兒，高昂的學雜費、生活費

患有小兒麻痹癥至今還吃藥的兒子

有棱有角有重量的青春

正被一縷干凈的風吹向遙遠……

多年以后，當他老了

他才知道，他自己就是一塊鐵

早已被生活打磨得溜光圓滑

河 流

暮色鋒利，霞光如刀

時間和影子都走在門外了

你猶豫了一下，還是出了門

走到曠野的中心地帶，一條河流

像蛇一樣，彎曲著青春的身體

從你攤開的手掌上輕輕流過

水經過的地方，一切都濕潤如初

紋路里的花朵爭先恐后地開放

阡陌縱橫，引領千年歲月

你看見生命從年輪里艱難地出發

在河流之上經風歷雨，披荊斬棘，搏擊日月

撈魚，曬網，過險灘，夜宿水泊

生火，做飯，煮茶，喝酒，過平凡的生活

最后又從原路踉踉蹌蹌地返回

夕陽像一個傷口

暮色鋒利，霞光如刀

群山一座座咴咴嘶叫著歲月的回聲

一切都在跋涉的路上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