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摸疼痛：讀黃少崇《在母語中死去》

田右英

在未與黃少崇謀面之前，我首先接觸的是他的《刀鋒下的快感》一文。其字里行間那種對逝去歲月的懷念以及由此帶給作者內心的疼痛觸摸，就是我最真實的閱讀感受，也是我對他散文集《在母語中死去》的閱讀觸摸。

我以為，作者對曾經歲月的疼痛觸摸，源于作者總是肯審視自我內心的靈魂。當我從黃少崇手中接過《在母語中死去》，聽他講述寫作此書的緣由和意義時，我再次相遇作者內心的騷動不安、激情澎湃，相遇一顆無法隱藏的靈魂蹦跳的狂野與愿望。我觸摸到一個壯族兒子那種無以釋懷的焦慮和內心的惶恐。“在母語中死去”，多么刺眼又刺耳的標題，就在這個標題的總領下，有“撿金記”“布伢的春天”“丙戌年的黑色之秋”“喑啞時光里的枯澀吟唱”“熟食時代的茹毛飲血”“溫柔的毒殺”“踮起腳尖也望不到的地方”“鄉(xiāng)村舊物志”“舊碼頭”等文章，標題之下的文字內容，表達出作者對家鄉(xiāng)、對壯民族母語特有的懷念。就如《喑啞時光里的枯澀吟唱》里，作者所聽到的雖然是若隱若現的輕輕吟唱，卻是壯民族內心對生命的神圣表達。當作者離開家鄉(xiāng)，這種吟唱也就成為了作者內心的焦慮和惶恐的引火線。在壯民族聚居地生活的黃少崇，深深地被周圍殘酷的文化環(huán)境所折磨。壯族的語言、民族傳統在日益全球化、中國城鄉(xiāng)一體化的進程中，慢慢地退縮到了一種懷念當中?！皯涯睢弊岦S少崇這個壯族人家的兒子產生一種惶恐和想要靈魂飛奔回去的渴求，“要在母語中死去”。然而，令作者疼痛的是，“要在母語中死去，只能是一種奢望”。所以黃少崇要尋找拯救自我靈魂的寫作之路，在壯民族文化的記憶里，突破現代文明設置的迷宮，找到回家鄉(xiāng)的路。而家鄉(xiāng)成為踮起腳尖也望不到的遠方，這是一種痛苦的心里磨難，這種心理磨難又有幾個人敢于直面又敢于坦誠言說呢？

黃少崇承擔了這種磨難的疼痛述說，這也許是黃少崇骨子里的感覺所傳達給我的。有一些人、事、物，早已經被現代化都市所淡忘，甚至今天都市中的人從來不曾接觸過，即使那些在戶口簿上籍貫一欄里填寫的區(qū)域地名還能顯示自己的童年屬于鄉(xiāng)村的人群，卻已經對過往不再熟悉，曾經的鄉(xiāng)土情懷被現代化的生活一點一點浸染變得模糊，變得失去了原有的本色。即使如此，這些被遺忘的人、事、物依然還在我們的生命中，不僅創(chuàng)造我們的身體，更賦予我們生命的顏色。這些人、事、物也許從來不曾大聲地喧鬧過，就像黃少崇的家鄉(xiāng)，家鄉(xiāng)中那座山、那條河、那塊巨大無比的碌碡、那座昏暗的屋子，還有像“我”的父親、母親、奶奶們那樣沉默寡言的人，甚至是“我”的壯鄉(xiāng)村民身上的衣服單調的顏色那樣。但是，在黃少崇的生命感覺里，這些寡言的人們、單調的顏色，以及這片壯鄉(xiāng)土地上生長的一切，是那么實在、真誠。看，在單調的服飾上，內藏的是深邃歲月抽取的絲絲情誼；寡言的父親，用自己沉默的力量賦予那雙節(jié)棍一股別有意味的力；不善言辭的母親，踮起腳尖，用手當作遮陽篷，望著遠方的樣子，曾給不經世事的“我”帶來希望與走到遠方的憧憬；奶奶，用一雙小小的手，戴著滿含歲月黃金重量的“戒指”——頂針，納著厚厚的鞋底，而就是這雙布滿老繭的粗糙的手和這枚土戒指，給予“我”與家人踏實的腳步……這些看似不起眼的人、被人忽略的物、毫無新聞意義的事，卻在靜默中發(fā)出光亮，讓人深信不疑他們具有的巨大的品性。黃少崇在自己的散文世界里，為我們呈現了這些被遺忘和被忽略的人與事物本身存在的光亮。

也許就是因為黃少崇總是讓事物本身的光亮自己說話，所以其文字的力量才能讓我們在似乎陌生的世界里突然遇到熟悉的對象，這樣的相遇是能一下子刺中我們的神經的。就像刀鋒抵住喉嚨帶來的緊張，也像在壯鄉(xiāng)中親人去世時不善言辭的壯族女子突然迸發(fā)聲嘶力竭的不舍所造成的震動。這種震動源于一種古老的情感，就像古老的壯鄉(xiāng)人民的母語——壯語一樣，簡單，與現代漢語格格不入，以致被自己的后代所忽略。但黃少崇試圖在文學的世界里，重新喚醒那些沉醉在外鄉(xiāng)溫柔陷阱里操著一口標準普通話的壯鄉(xiāng)子民，不要忘記壯鄉(xiāng)的母語以及這個母語世界給予我們的精神生活。壯語所孕育的淳樸、善良、堅忍的品格，對生命本身的崇敬，這些看似深奧的美學主題是怎樣在瑣碎而單調的日子里流淌在一代又一代壯鄉(xiāng)村民的血液里呀！黃少崇就在壯鄉(xiāng)這片神奇的土地上，在簡單而富有情感的壯語里，在一個個具體生動鮮活的案例中，彰顯著壯鄉(xiāng)簡單而豐潤的人生色彩。因為有著堅實的土地滋養(yǎng)，所以可以那樣令人信服。他的故事是在家鄉(xiāng)的生活中，在自己切身的過日子的環(huán)境中娓娓道來，既顯得自然又不失情趣，因為作者是用內心的感覺寫出一種蘊藏在過日子背后那種豐富而充滿著詩意生命的情感世界。

作者在文字世界里，踮起腳尖眺望家鄉(xiāng)，涌起奔向生命原鄉(xiāng)的沖動，懷念家鄉(xiāng)的一切，包括童年家鄉(xiāng)的物質貧乏。作者懷念童年甚至是那種物質極度缺乏年代里人的饑餓、家庭的困難，父親母親和所有鄉(xiāng)親們肩上那種不能承受之重導致的沉重呼吸。在踮起腳尖眺望的世界里，寫出了原始鄉(xiāng)村世界給作者的饑餓年代帶來的那種生命探尋之神圣。家庭的困難并沒有讓生活顯得蒼白無力，倒是在困難中因為有了父親的堅毅、母親的溫柔，奶奶的深沉、我與弟弟妹妹們的活潑，特別是體現在我身上那股子野性與探究生命的熱度，驅趕了罩在臉上的貧困陰影，讓家中那土坯墻和墻內的暗昏也變換成了炫目的令人充滿依戀和想象力的作品，讓本來是喘著沉重呼吸的身體變得那么輕盈。在現代文明的詞典里，由于物質的貧困導致缺少文化娛樂的山鄉(xiāng)該是多么寂寥的世界呀，可是，在黃少崇所描繪的山鄉(xiāng)地帶里，卻充滿著那令人激動無比的樂趣。因為“我”可以隨時和伙伴們找到玩樂的世界，比如，在家鄉(xiāng)那塊捶布石上，幾個小伙伴可以躺在石頭光滑的身體上享受夏日之情意，望著夜空想象星星的秘密，也想象著自己身體的秘密。這種家鄉(xiāng)司空見慣的對象竟也顯現生命的勃勃生機，在看似死氣沉沉的外表下卻能獲得充分的運動感，如那個叫作碌碡（被“我”的家鄉(xiāng)村民一直叫做錄毒）的大石頭，在還未成年的“我”和伙伴們看來是那么笨重而缺乏靈活性，但它在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手里就會變得靈巧而輕便，更重要的是，它是鄉(xiāng)親們用來生發(fā)出黃澄澄的豆子的另一只巧手。

德國的莫里茨·蓋格爾曾經說過：“偉大的藝術家不僅必須具有精神上的深度，而且還必須具有完滿的體驗?！被蛟S，在黃少崇這里，我們還不能以“偉大”這個詞匯定位他的創(chuàng)作，但我們還是在他的字里行間的行走腳步中，看到了一種精神深度所留下的印痕。不僅如此，這些腳步是只屬于他自己的，別人無從仿冒。黃少崇不僅僅是在寫一己之私的個人對故鄉(xiāng)的切切執(zhí)著、對親人無法割舍的血脈依戀，也不僅僅是在抒寫壯鄉(xiāng)生活的原始野性。作者在自己的散文世界里，借著自己壯鄉(xiāng)山的高度、家鄉(xiāng)土房的暗黃、喑啞的師公吟唱，以及家鄉(xiāng)特有的舊物：雙節(jié)棍（連枷）、錄毒（碌碡）、鄉(xiāng)村蹺蹺板（舂碓）、捶布石、聚光燈（亮瓦）、木滾、戒指（頂針）、看得見的時間（日歷），寫出一種所有人記憶深處揮之不去的生命感動，觸動靈魂之于肉體的牽引力，因此，黃少崇是在內心深處拷問關于活著的意義。在黃少崇的情感領域里，作者往往借助于看似無足輕重的物件來表達自己對生命的哲學思考，這種思考源于作者一種獨特的體驗。作者所關心的不是一種物件的結構、具體的物質屬性，而是這些物件身上的光和亮；不是家鄉(xiāng)的太陽相隔家鄉(xiāng)這塊土地的距離以及在炎熱的夏季帶給村民的炙烤，而是在家鄉(xiāng)田野上，太陽的熱力給予村民的豐饒恩賜——成熟的稻子、金黃的豆棵，在曬谷場上，村民對再多一點太陽的渴望，在汗流浹背的濕熱里，在雙節(jié)棍一揚一收的節(jié)奏里，奏出味蕾企盼的美妙音符。

閱讀黃少崇的散文，沿著作者那踩著故鄉(xiāng)土地而顯得踏實穩(wěn)健的腳步，嗅著壯鄉(xiāng)自由生長的雞鴨牛糞的味道，也嗅著昏暗的農家?guī)坷锬棠棠_踩蹺蹺板而漾起的灰白的糧食的清香，觸摸著自家房頂上那一塊可以透出太陽與月亮光影的玻璃瓦的膚色，體驗著鮮明的家鄉(xiāng)味道。讀黃少崇散文集《在母語中死去》，就是在觸摸自我靈魂的疼痛。作者在疼痛中述說著廣西桂中地區(qū)這個特定的壯族生活區(qū)域的世界。廣西是一個壯族聚居區(qū)，共有1520.71萬壯族人，占中國壯族總人口的87.81%。而作為桂中地區(qū)的紅水河流域的柳州市、來賓市及其管轄的市、縣是體現壯族文化的典型區(qū)域。壯族因其特有的文化如語言、宗教信仰、禮儀、織錦、服飾、飲食、山歌、風俗等倍加受到人們的關注。也許就是如此，才讓壯族特有的區(qū)別于其他民族特征的文化在受到外界關注的過程中慢慢地褪色著。壯人的子孫開始不講壯語，甚至連壯母語都不能聽懂，如此一來，壯民族特有的文化本色就存在著消失的危險。在如此的困境面前，有很多學者、藝術家做出了各種不同的努力，而黃少崇就是其中一個。黃少崇是以一個個體的身份，執(zhí)著于寫出自己在成長過程中對壯民族文化深深的眷念，同時也表達出對壯民族在現代化發(fā)展中面臨困境的思索。

我相信，黃少崇出現的意義不僅僅是表現了一個小地方特有的風俗文化，更重要的在于，他通過對生活中那些已經被人遺忘的角落的呈現，讓我們認真地面對自己的內心。他在散文集中，是如此固執(zhí)與偏執(zhí)地橫掃著曾經生活過的一切：壯母語的味道從出生到談戀愛到為親人做一場生命中最后的告別儀式對“我”的包圍；壯族的“布伢”信仰傳遞著生命起源的神圣以及壯族人如花一樣的美麗內心；通過一種特殊的儀式寫出“死亡”的另一種活著；“師公戲”之于壯人的激動；母親踮起腳尖以及母親這一簡單的動作對“我”的影響，“我”通過模仿這個動作想要飛翔到外面那個叫作遠方的城市的渴求，寫出了“我”這個個體對母語包圍的反抗；拾取鄉(xiāng)村舊物、舊碼頭的記載，一個“舊”字，既體現這些事物本身的特點，又有著意味深長的遺憾和深思。作者總是善于瞄準生活中細微得已經足夠被人忽略的事物，用最柔軟的心做鏟，向這些事物的最深處掘進，讓這些事物原來的樣子說話。這也許是黃少崇散文所具有的獨特之處，也是他作為作家所具備的個人獨特性的魅力所在。黃少崇的散文，是對壯鄉(xiāng)歷史的真實記錄，他是在自己獨特的山野淘氣里，站在故鄉(xiāng)那座山頂上眺望外面世界而產生的夢想里，在母親踮起腳尖望著遠方的情境里，在枯澀喑啞的師公吟唱里，在自己房間屋頂上那片亮瓦上，寫出自己成長中對壯語豐潤生命的理解。

進入黃少崇的散文世界，就是進入一種傳染的世界。我已經不由自主被他作品中描寫的人物傳染了一種脾性，被他描繪的陌生而又熟悉的物件傳染了一種溫度，被他曾經的童年淘野與走出家鄉(xiāng)的渴望傳染了一種同情，被他講述的味道傳染了一種熱愛，熱愛著他的文字，熱愛著他的家鄉(xiāng)。所以，我更愿意相信，黃少崇的散文集《在母語中死去》所要觸摸的疼痛，是希望與失落的交織，是焦慮與無奈的較量。因為，作者的家鄉(xiāng)原野成為踮起腳尖也望不到的遠方。而我想，作為此書的讀者特別是遠離故土在城市游離的讀者，當指尖滑動著書頁時，會不會想起家鄉(xiāng)的某一塊石頭，抑或是自己童年居住的老屋里那個舂米的蹺蹺板呢？可是，我們好像都回不去了，家鄉(xiāng)成為我們的遠方，一個踮起腳尖也望不到的遠方。